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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虹斌 : 凭什么说没文化就不配玩旅游

 七月撒丫子 2015-10-07

这个十一黄金周,大家早早就预感到了,朋友圈旅行摄影大赛将会如火如荼地展开。从过去的几天来看,确实不负众望。至少,在我的朋友圈里,诸位友人的足迹从北极、北欧,延伸至肯尼亚和南美;欧洲、美国、日韩、东南亚更是常规选项。对此,不少讥笑开始出现:是不是你们出去旅游,只为了能放在朋友圈让人点赞?

更有文章分析称,旅游,“具有廉价、参与性强、无需基础、积极向上等特性”,在这个意义上,“你爱的旅行和广场舞是一奶同胞”。

确实,在目前这种连广场舞大妈都能毫不费力地去东南亚度假,中国人多到能够把日本岛都买光买崩溃的情况下,喜欢旅游,不仅不再高大上,连小资都算不上了。这两个字,在大家都经济匮乏的时候或许还能镀点金,现在平庸得毫无格调了。

这还没算上出行时高速公路塞成停车场,景点人山人海水泼不进,海外旅行时全都是中国游客在买买买的世界奇观呢。

我这种这么不爱旅游的人,看到大家在争先恐后地用波德里亚和亨利·魏斯梅尔(旅游作家)来羞辱去旅游的民众们,却渐渐感觉到,舆论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刻薄了。

要更深刻地理解这种对“民众不懂旅游”的讥笑从何而来,我自己先来个补刀:

毛姆有一篇短篇小说《漂泊者》,我印象深刻。作者所写的这个漂泊者,相貌平平,毫无特别之处;但就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独自游历了南美,从智利港口出发,去了南太平洋的马克萨斯群岛住了六个月,又到了塔希堤岛,接着坐船到了厦门,开始了他在中国(二十世纪初)最惊心动魄的冒险:

“他从北京出发穿越整个中国,旅途中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国的贫苦百姓,背着铺盖,带着旱烟袋和牙刷,他投宿在中国的小客栈里,和其他赶路人挤在大炕上睡觉,也吃中国的饭菜。这可真不简单。他很少坐火车,大部分中途不是步行就是搭车或坐船。他穿越了山西和陕西,前进在狂风怒号的蒙古高原上,冒着危险在蛮荒的土耳其斯坦探险;他和沙漠中的游牧部落一起生活了数月,又跟着运输砖茶的商队行走在这荒凉的戈壁滩。四年过去了,他终于花光了最后一块大洋,再次回到北京。”

考虑到这是一百年前外国人在中国的旅行,无论如何他也该算是一个有趣的冒险家了。确实,这个漂泊者主要就是靠写作赚钱;但没想到,毛姆对此人写作的评价非常之低。“我觉得,他的经历仅仅是肉体的,从没有达到心灵的高度,这也许是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根本就是个平庸的人。他平淡无奇的外貌,恰恰是他平淡无奇的灵魂的最真实的说明,在那道空荡荡的宫墙后,仍然是空荡荡。”

也就是说,早在一百年前(这篇文章收录于毛姆1920年写就的《在中国屏风上》一书中),毛姆对旅行的批评就已经很透彻了。我归纳一下,便是:如心灵不丰富,则旅行无意义。

但我并不同意这个结论。

没错,心灵不丰富,走得再远也无法写好游记;长得不漂亮,风景再好也没法拍出模特大片;但谁说旅个游,还得文武全能;若不为这个世界留下文化遗产,就是肤浅造作?

毛姆对这位旅行作家的恨铁不成钢,并不能放在所有旅行者的身上,尤其不能用于一个世纪后,那些既不想写书也不想成名的普遍人身上。旅行,只是一种平常的生活方式,开心就好,没那么多附加值。难道比国内便宜40%的低价优质的奢侈品不是收获?和孩子一起度过欢乐的暑假不是收获?亲眼目睹了印在教科书上的人类艺术瑰宝不是收获?非得要求人们出门一趟心灵便得到涤荡,人生从此顿悟,醍醐灌顶、洗心革面——喂,你想太多了吧?

我很理解那些吐槽的小资和小中产们。在若干年前,在别人都忙着挣钱的时候,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是一种心灵的瑜珈吗,不是负责提升你的灵魂吗,不是像三毛一样浪迹天涯、追逐内心的吗?土豪们尽管可以挥金如土、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咱不羡慕,咱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可是转眼间,戴着拇指粗的金项链的土豪们欧洲美加新西兰都玩遍了,连不是土豪的平头百姓们也纷纷出国旅游了,冲绳或越南的豪华邮轮上坐满了穿着睡衣的大妈们,日本京都的樱花下一眼望去全都是说中文的姑娘在排队拍照,清迈总是那种大学刚毕业没两年处处省钱的小屁孩们——说好的优越感呢?

这种不平之气,不禁让我想起了中国的传统风气。晚明时,旅游已经很普遍。明代散文家张岱在《游山小启》里详细写了当时士大夫旅游所要准备的东西,大致如下:需要有一个人作为主持召集,准备好小船、坐毡、茶点、杯盏、筷子、香炉、柴火、米饭,每个人都要自带一个簋、一个壶、两样小菜。这还只是基本配置。

我在《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巫仁恕)一书中读到,晚明时有一种叫“游具”的玩艺儿,其考究简直令今人发指。例如,游具中最有特点的是提盒,提盒里有多个格子,有的格子可装碟六枚,有的格子可装四大碟,有的格子放着筷子壶杯等物,另还可放水果、菜蔬和鱼类;在门上,还凿有棱条以透气;用提手可把提盒轻松提起。“提炉”也很可观,里面分为三层,最下一层中有铜造的水火炉嵌入底层,上面的夹板上固定着可煮茶的茶壶、可炖汤温酒的锅,最上层放的是备用的炭火。此外,士人出游还会备有一个“备具匣”,它上浅下深,内有小梳具匣、茶盏、骰盆、香炉、茶盒、文房四宝等,还有途利文具匣、诗匣、股牌匣等。其中的途利文具匣里,还内有乾坤,藏有裁刀、挖耳、挑牙、修指甲等物,诗筒里放的是红叶笺等,可以随时录诗。

为什么我要花笔墨描述几百年前的士大夫们的旅游用具呢?因为在那个时代,旅游是一种“炫耀性消费”,正因为其毫无实际用处,华而不实,所以可以成为身分与地位的表征;旅游不再只是一种休闲活动,还是士大夫用来与别人区隔的象征。但当市民阶层逐渐富裕起来之后,旅游活动也普及了;这样一来,文化精英们就难免跟引车卖浆者区分不开了。这是那些自恃身份的士大夫最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明代诗人李流芳去苏州虎丘旅游时很生气地说:“盖不幸与城市密迩,游者比以附膻逐臭而来,非知登览之趣也。”袁宏道名气更大,也更刻薄,写自己的旅游很美:“趺坐古根之上,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以为戏具”;写其他游客的旅游很无趣:“堤上游人,见人枯坐树下若痴禅者,皆相视为笑。而余等窃谓彼筵中人,喧嚣怒诟,山情水意,了不相属,于乐何有也?”

翻译成白话就是,干同样的事,咱们文化人才能体会意境,你们哪有什么品味,懂啥?

现在的文人与古代士大夫不同,经济上毫无优势了,但至少还能写,还拥有阐释权,在褒贬上很可以有些春秋笔法,能把自己的穷游和尴尬,美化成心灵的洗礼;但如今却发现,人人都能写字,人人都能发表,人人都能美图,并且,人家很可能还更有钱,能享受到更好的旅程,这心理落差,确实不小啊。

有一句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来反鸡汤的人讥笑说,不读书,只走路,跟邮差没什么区别。我觉得,书还是得读,这是最理想状态;但对一个平凡人来说,走过和没走过万里路,他自己的人生体验也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毛姆笔下的那个“漂泊者”,虽然他永远无法成为毛姆那样杰出的作家,但如果他没有机会走那万里路,那么,他的人生和现在相比,还要乏味得多,苍白得多。

【注】本文原标题《凭什么要求旅游一定是心灵瑜珈》。

作者:侯虹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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