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忧郁来自明知孤独却不愿意打破孤独的冷漠状态。没错,我们同意生命的本质是孤独。但一个追求真理的智者会在孤独的道路上,辨明更多的事情。
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他一开始就坦诚地道出:忧郁伴随我整个一生。
他的坦诚还在于:我从来不能像许多人那样,把忧郁、绝望、矛盾、怀疑、痛苦,这些状态加以理想化和诗意化。我经常认为这些状态是丑陋的。
一个人忧郁,可能正是因为他不断审视着自己,以及对于这些体验,他没有丝毫的隐瞒和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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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忧郁伴随我整个一生 文丨尼·别尔嘉耶夫 译丨汪剑钊
忧郁伴随我整个一生。有时,它达到了尖锐和紧张的顶点,有时又显得相当微弱。需要在忧郁、恐惧和寂寞之间作出区分。忧郁指向最高世界,它伴随的是这个世界的虚无、空虚、易朽的感觉。忧郁指向先验的东西,同时它又意味着与先验的东西的不相融性,是我和先验的东西之间的无底深渊。与这个世界相比,忧郁更具先验性,更是越出此岸世界囿限的超越。但它面对先验的东西述及的是孤独。这是我此岸的生活与超验生活之间趋达白热化的冲突。恐惧与寂寞指向的是最低世界。恐惧述及的是出自最低世界而威胁着我的危险性。寂寞述及的是这个最低世界的空虚与下流。再没什么比寂寞之空虚更绝望和更可怖的了。
在忧郁中存在着希望,在寂寞中存在的是绝望。唯有创造才能征服寂寞。恐惧总是与经验的危险有关联的,需要把它与恐怖区别开来。恐怖与经验的危险无关,它与先验,与存在和非存在的忧郁有关。克尔凯郭尔区别过恐怖与恐惧的概念。对他而言,恐怖是一种原初的宗教现象。忧郁和恐怖具有同源性。但恐怖更强烈,在恐怖中存在着某种毁灭人的东西。忧郁要更为柔韧一些。恐怖的强烈体验甚至能医治忧郁。一旦恐怖转化为忧郁,那么,急症病就转变成了慢性病。
我能够体会忧郁和恐怖,却不能忍受悲哀,总希望尽可能快地摆脱掉它。我不能忍受令人感动的事物,我对它的体验太过强烈。悲哀是灵魂的,它维系于往昔。屠格涅夫主要是一名悲哀的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名恐怖的艺术家。恐怖维系于永恒。悲哀是抒情诗,恐怖是戏剧。这非常奇怪,我能忍受忧郁,它让我感到性情相投,也能忍受恐怖;但如果要我沉浸于悲哀,我会完全融化和消失。对我而言,悲哀总与怜悯联系在一起,我总害怕被它们统治了自己的灵魂。所以,我总是阻碍着、反对着怜悯与悲哀,如同反对令人感动的事物。
我没有任何办法来对抗忧郁,但它也吞噬不了我。从老的观点来看,我综合了两种矛盾的类型,我是多血质的人和忧郁症患者。我内心忧郁而感伤,外表却显得快乐、活泼,挂满了微笑。在我的天性中存在着感伤的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精神清醒的时候,铭刻于心的不是圣经,而是叔本华的哲学。它具有长期的影响。我难于接受创造快乐。人之创造的祭典是它的反面。令人惊讶的是,倘若按照常人所称的吉祥时刻而论,我在生活最“幸福”的时刻,感到的是极度的忧郁。我总是害怕幸福、快乐的时刻。我总在这些时刻特别敏感地回忆起痛苦的生活。我几乎总是在宏大的节日期间感到忧郁,这或许是因为期待着日常性的奇迹般改变,但它并没有出现。困难在于,我从来不能像许多人那样,把忧郁、绝望、矛盾、怀疑、痛苦,这些状态加以理想化和诗意化。我经常认为这些状态是丑陋的。
青年时代,存在着许多希望,企冀生活是有趣的、出色的,充满了非同寻常的相遇与事件。在希望和充满了失望、痛苦悲伤的现实之间,在希望和生命于其间消蚀的现实之间总存在着某种不对应。倘若以为忧郁产生于力量之匾乏,那是一种误解,忧郁产生于力量的充盈。在生活的高度紧张之中也存在着忧郁的时刻。我想,青春的忧郁要比常人以为的忧郁更强烈。但它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表现。我有特别的忧郁时期。通常在人们以为快乐的时刻,我恰好体验到一种忧郁。在现实瞬间的快乐和生活整体的痛苦、悲剧性之间存在着恼人的对抗。
在本质上,忧郁总是关于永恒的忧郁,与时间苟合的不可能性,未来的方向中不仅存在着希望,而且存在在着忧郁。未来最终必定带来死亡,而这不可能不激发忧郁。未来和过去一样,都敌视永恒。不过,除永恒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了。在神奇的月光下漫步于漂亮的花园的时候,在阳光灿烂的白昼展望麦穗满布的田野的时候,在与心仪已久的美丽女性相遇的时候,我常常体验到一种灼烫般的忧郁。这些幸福的场景总激起与生活里所充满的黑暗、丑陋与腐朽相抗拒的情感。
在另外一些瞬间,我甚至比在神奇的月夜下具有更强烈的忧郁体验。夏日黄昏,在大都市街道上,尤其在巴黎和彼得堡,我几乎总会体验到忧郁。通常我都不能忍受黄昏。黄昏——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过渡状态,白昼的光明之源已经黯淡,黑暗里的另一些光明,或者是把人从黑暗自然力中解脱出来的人造光明,或者是星星之光明,都尚未来临。恰恰是黄昏,使关于永恒、关于永恒之光的忧郁更加锋锐。在大都市的黄昏,人的生活之邪恶最大限度地袒露着。
深夜的忧郁与黄昏的忧郁截然不同。它更为深刻,更为超验。我曾经体验过深夜锋锐的忧郁,体验过由忧郁引起的恐怖。这种体验已随时光消逝而逐渐减弱。过去,我甚至只能在人工的光明下才能人睡。不过,我已克服了这个习惯。我经常被噩梦、梦魇所缠绕。对我而言,梦幻是痛苦的,尽管我有时也做一些出色的梦。深夜时分,我经常会感到某个旁观者的介入。甚至在白天我也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四个人在乡村、在森林和田野上散步。但我却会感到第五个人的存在,而不知道谁是第五个人。这一切都与忧郁有关。现代心理学以潜意识来解释这种现象。但它显得很牵强,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确信,在人的生命中存在着先验的东西,存在着先验的引力和先验的作用。我感觉到在无意识的怀抱中,在低级的深渊中的沉沦,但更感觉到面向高空的先验的张力。
… END
来源:《自我认知——哲学自传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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