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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洒脱 ------李敖 我曾经在我的节目里面一再地向大家宣传，宣传什么？宣传我的生活方式。譬如说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我不考究穿衣服，可是我很考究住。所谓考究住的原因，就是我当年坐过牢，在牢房里面吃过苦头，睡着地板上面，地板是潮湿的，地板上会爬出来蟑螂、蚂蚁、蜈蚣、白蚁和老鼠，在那种情况下，我年复一年地过，所以我对那种狭小的狠不舒服的空间很厌恶。当我出来了，离开监狱以后，我对住一间很大的房子、很舒服的房子、很考究的房子非常的向往。 譬如说在我的书房里面，几万本书跟我在一起，请大家注意没有人帮我整理，我会跪下来搽地板，所有的清洁油我一个人包办。大家看到李敖过的生活，好像很豪华，他不了解我自己的这种勤劳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因为我有这种生活方式。我告诉过大家，整天搅在一起的生活是很烦人的，至少是很没有进步的。我们一个人不要过那么多的团体生活，要练习能够一个人生活。 我做过台湾的预备军官排长，我在我们连里面，当然认识连里面的这些干部。我的一个好朋友做了副连长，这位副连长过团体生活太久了，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要到厕所去小便或者大便的时候，他一个人做不到，他要找张三、李四跟他一起大便，这边茅坑他蹲着了，他要跟隔壁茅坑的人讲话，为什么？他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团队的而动物，它完全不能够过一个人的生活，他所有的习惯都是团体的。所以我认为，这种人是很可伶的额，为什么呢？他完全不能够放单，不能够落单，不能够做任何的个体户，这种人的生活常常是没有成绩的。 所以我跟大家说，并且现身说法，希望能够影响大家，也许能够抽出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乃至三个小时过孤独的自己的生活。在家里面并不一定要出去啊，我最高的记录是五个半月不下楼，我住的是十二楼，五个半月都没有下过楼。后来台湾的“安全局”，就是治安机关的受不了了，说这家伙怎么不出来，派了一个人“特别友善”地把我拉了下去。五个半月以后当我下楼的时候，我都很不习惯马路，平面的马路的那种生活方式，为什么？因为楼上住的太久了。为什么我有这种定力，把自己能够安定下来？是因为我用我的思想走上另外一个境界，我觉得人有成绩的生活是要能够一个人在知识境界里面神游四海，来充实自己，并不是说你孤陋寡闻。 我在家里面看过一本书《生来自由》，这是本什么书呢？故事讲的是一个动物学家跟他太太道非洲去，结果一只母狮子被打死，打死以后发现有三只小狮子，他们就把小狮子给接了回来，跟三个小狮子共同生活，并从小把它们养大，后来送到动物园去了。他们最后只剩下一只小母狮子，讲的就是跟它的故事。这只狮子越长越大，跟他们有着浓厚的感情，他们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就是要把这只母狮子放生，把它放回到它的族群里面去，重新开始它的野生的生活。但是发生了困难，它不习惯回到那种野生的生活里面去了，他们一再把它推回去，让它去。有一次他们成功了，发现这只母狮子跟其他的母狮子发生了冲突，干什么？抢公狮子，争风吃醋，它能够进入它的狮子的族群里面，回到它原始本性，他们成功了。这是我的孤独的生活里面，所看到的一本书。 大家不要忘记啊，这首歌出来的时候，我也会从CD里来听这些歌，同时我还搞来了录像带，看到了关于这本书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拍得比书好，因为改写得更精彩了，就是最后他们离开了非洲以后，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回到老的地方，回到这只母狮子跟他们分开的地方，他们忽然发现，这只母狮子出现了，它不但出现了，身边还带着它所养育的小狮子，对着他做狮吼，然后带着小狮子又回到山林之中。电影里比书里多了这么一段，当然是捏造出来的，但很有人情味。 音乐、书、电影，我都能够在我的书房里面看到，偶尔我还看到同类的故事，什么故事啊？母老虎怎么把它的小老虎分开，母老虎带着小老虎，它知道有一天它们要分开，可是怎么分开呢？那个画面真的很动人，这只母老虎在这三个小老虎面前——它去捕捉一只猎物，把这只猎物叼来丢下的时候，三个小老虎冲上去吃这只猎物的时候，这只母老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它的三个小宝宝，从此“天虎永隔”地分开了。因为它知道有一天要分开的，可是最后分开的时候，三只小老虎不知道，它的妈妈知道，用什么方式分开呢？母老虎为它们准备了一顿午餐，然后妈妈离开了。大家谢谢看这种画面，我们人类有多少人能够这样勇敢地做到，或者勇敢地面对？ 我看一篇过当年在大陆时期的关于白色恐怖的故事，一个政治犯，一个共产党被国民党抓起来了，关在牢里，他的女朋友去看他，一次一次地看他，可是到了最后，这个女朋友觉得她无法再等他了，她决定离开他。再去看他的时候，做了很多食物送到牢里去，她的男朋友还不知道她决心要离开他。男朋友隔着铁栏杆在对话的时候还说，下次你来的时候，请给带什么什么东西来。他的女朋友隔着铁栏杆同意了，答应了，可是她心里面已打定主意，就是这一次是我跟你见的最后一面，我给你送的东西也是最后一次，我没办法再等你了。在这个白色恐怖的时代，你何年何月能够出狱是不知道的，你生死也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很抱歉，我也要活，我还有青春，只好离开你。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事人这个男主角不知道他的女朋友下次不来，可是女朋友知道下次不来了，今天见你的是最后一面，虽然如此，还是很温馨的，很感性的，很细心的来看他，送物品食物给他。 这个故事跟我刚才所讲到那些虎妈妈最后准备了一顿午餐，然后离开了三个小老虎的情况，大家想想看，这些生活的细腻的部分，人间或者动物间，自然界的这种悲欢离合的现象，我们亲身所遭遇的不可能遭遇这么多，我们所见闻的也不可能这么多，我们表现的也不可能这么样的洒脱，或者这么好，可是在动物身上，我们居然看到了有这么好的表现。 在一个白色恐怖的政治犯的故事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有这么洒脱的表现，这就是人间。如果大家整天搅在一起，你不太可能得到那么多的信息，那么多的资讯，那么多的资料来充实你的大脑，使你有一个智慧的境界。可是我说只有这样子，才能够充实你自己，同时我用我个人的这种知识的活动，会累积很多的相关的资料。譬如说人家问我所佩服的新加坡的李光耀，问他新加坡有多大，李光耀就回答，但答案很有趣，他不是告诉你新加坡有多大，而是说你要问我，是潮涨的时候还是潮落的时候，因为潮水涨的时候新加坡就变小了，潮水落的时候新加坡就变大了，所以你要问我新加坡的面积，我就要先问你，这个答案是非常有智慧的，并且暗示给你的就是我们的国家大小是跟着潮水潮落有关系，表示说我们国家的确很小。 譬如说有一次我跟陈文茜上了一个节目，她做来宾，我也做来宾，我就看到那些外面跑来跑去的油嘴滑舌的主持人，他们就问陈文茜，说陈小姐你好波霸哦（在台湾地区波霸的意思就是胸部非常的丰满），你多少寸啊，问的很不太礼貌。我就看陈文茜怎么答复？陈文茜就把脸似板不板的，很冷淡地跟他们讲，说你告诉我多长，我就告诉你多大。这是陈文茜讲的话，这个答案把那个主持人弄得很窘。陈文茜用这个角度把那个主题忽略掉了，他问她多大，她问他多长；告诉我多长，就告诉你多大。这说明说明？说明我喜欢收集这些故事，然后把同类的摆在一起，摆在一起就告诉我们很多的问题，当问题很荒谬的时候，那个答案会扭转或者决定整个的气氛。 这就是告诉大家，这些知识大部分都是表层的，好比说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搅，在一起生活，他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丰富的知识呢？原因就是说张三跟李四，他们看同样的书，他们讲同样的话，李四并不高于张三，张三也不优于李四，大家很接近，所以他的那种知识是内部循环式的，没有进步，很浅薄。只有一个人在书房里面，或者在过孤独的生活，如果他好学，如果他深思，如果他勤快，才可以找到那么多的证据。 我举个例子，《生来自由》（Born free）的这本书，这部电影，这个音乐的故事，告诉大家我们怎么样可以得到更多的人生的境界，方法就是我们要进入这个世界，进入的方法要一个人，有一个好学深思而又勤快的习惯，才能够进入这个境界。那么你说这有什么意义呢？你活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呢？你像狗一样活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嘛，人之所以要使别人觉得你优秀，就是因为你会不断地充实你自己，开发你自己，增强你表达能力或者谈吐的本领，得到快乐，这才是丰富的人生。否则穿着漂漂亮亮的，大家在一起鬼混，我不认为那样的人生是丰富的。 看到了那本书，看到最后那个画面，远镜头的这些狮子，这就是人与动物的最好的一个离别，难道不是吗？不像人离别的这么痛苦，或者这么样的纠缠不清，并不是这样子的。大家看杰克·伦敦写的那本《野性的呼声》，结论就是那样子的，当这只狗被主人救了，这狗几乎是只狼犬式的狗，那么粗犷，那么野性，它被救了以后，它会有种感恩，它跟主人产生了较好的感情。可是当某年某月某一天，这个主人忽然被杀了，被干掉了，这只狗怎么办呢？这只狗它从此自由了，它不再受那种感情的牵挂，它要脱离人类，它要跑到它的世界里面去，可是它怎么样离开它的主人呢？它用那种狼嚎一样的声音来表示它的悲哀，然后它走了。 我们看古书里面记载，说中国古代的哲学家老子死了以后，他的好朋友秦失去看老朋友是怎么死的，然后“三嚎而出”，就是这样子稍微痛苦地嚎三声就走了。人家就问他，说他不是你好朋友吗？他说是，老子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为什么你是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感情呢？因为他是另外一个境界的人，所以他不需要用这种哀嚎的方法来表达他的痛苦，也许他根本就不痛苦，这就是另外一个境界。所以我到现在都无法解释，当这只母老虎找来一顿午餐来喂它的三个小宝宝，在它的三个小宝宝吃午餐的时候，从此跟它们分开的时候，它如果有一些想法，这只母老虎会怎么样想？我们觉得人都做不到这么样的一个洒脱境界，可是母老虎做到了。 在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里，我跟大家讲，并不是说我自己永远是天马行空摆在最高的境界，事实上我不是，很多人生的小地方我也必须面对，我的敌人不是我能够选择的，像英国的文学家王尔德说的那样，我们要选择我们的敌人，这是不对的。以为很多敌人不是我们选择的，他可能变得很不入流，不是说你的敌人都是很好的。像亚历山大皇帝，他能碰到那种敌人被他佩服，敌人被他干掉以后，他会给敌人办一个盛大的丧礼。像汉高祖刘邦，把楚霸王项羽干掉了以后，他会给楚霸王举办一个大的丧礼，什么原因呢？敌人值得他佩服。 我在台湾或者我们在人生的遭遇里面，敌人我们是无法选择的，可能他是小瘪三，他是不入流的，那个时候我们必须要面对，有的时候我们可能要闪开，有的时候闪不开，我们要把他宰掉。所以我常常讲，我不但是要推开、杀掉这些拦路的老虎，像国民党，我还要杀掉这些过街的老鼠，因为老鼠也在拦我的路。 我最喜欢的一张漫画——你看到一个猎人，他把他打到的猎物做了装饰品，好比是麋鹿啊，长颈鹿啊，狮子啊，他把它们作为标本放在墙上，可是大家看下面的画面，有一个老鼠洞，老鼠洞上面他也做了一个标本，上面标本呢？一颗老鼠头。什么意思呢？就是我李敖给它的标题，叫做“大的要，小的也要”，大的猎物，我的战利品我会摆在这里，可是小的标本，小的猎物我也要，换句话说，我在人生的过程里面，难免会要宰掉一些我的主要敌人，可是一些次要的敌人，不入流的敌人，有的时候我也无法避免不宰他们。这就是我所说的，我要清楚拦路虎，我也要清楚过街的老鼠，为什么呢？它过街也妨碍了我，所以老鼠也一律要宰掉。 我刚才讲这些例子，是要告诉大家，在我们复杂的人生里面，我们要努力争取我们个人，一个人生活的时间和空间，这种生活才是有意义的、丰富的、能够充实自己的。而在实际的人生里面，我们难免常常会碰到一些主要敌人、次要敌人和不入流的敌人，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是“大的要，小的也要”——把它们宰掉，就像画面上的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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