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越过关山 公元759年七月,立秋后的某一天,偏僻的关山陇水蹙容满面地迎接了杜甫这位中华民族千古诗圣的到来。 杜甫于公元712出生于河南巩县。五岁丧母。七岁即能作诗,诗而且出口不凡:“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19岁游晋,20岁游吴越。24岁举进士不第。25岁游齐赵。44岁时,安史之乱爆发。 46岁“麻鞋见天子,涕泪授拾遗”。次年六月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再次年七月立秋后,作《立秋后题》一首并即弃官举家向秦州而来。杜甫在秦州生活了将近 100天。 关于杜甫西向客秦的原因,历来说法不一,计有寻亲访友说、取道入蜀说、求食问衣说、失意归隐说、远游淹留说等数种。其中最代表性的,是因关内饥乱而西向投奔亲友的“万里饥驱”说。持此说者一般以下文为据:《唐书》载:“关辅饥,(杜甫)辄弃官去”。德国人莫芝宜佳也认为:“杜甫离开北方,携家人到了南方,不断地寻找着经济上的救助人。”(《〈管锥编〉与杜甫新解》P165,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7年11月)。其实杜甫《秦州杂诗》第一首第二句“因人作远游”的“游”字,表明杜甫的秦州之“游”,至少应该有三种目的:游学、游历、行吟性质的流浪。 杜甫一家离开华州之后,逶迤向西,一路上少不了沐风栉雨,餐风露宿。从“迟回度陇怯”和“昨忆逾陇坂”等诗句看,他们是越过现的在陕西省陇县和甘肃省张家川交界处的陇山(今称关山)来到秦州的。而在当时一般中国人的心目中,翻越关山,就如同西出阳关一样,是充满着悲伤与无奈但也不乏冒险意味的一种行程。 初秋的关陇驿道,蜿蜒曲折,荒无人迹,时而断木横路,时而乱石当道,时而又浊流隔阻。路两边,老树残枝,荒草萋萋,受惊而起的怪鸟不时扑楞楞地窜入阴云四布的天空。一辆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地行进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拖泥带水,像是历史在不安地呻吟。一路上,杜甫他们不时会遇到其他扶老携幼的难民,也时常会有唐军的小分队疾驰而过。那些嗒嗒嗒嗒嗒飞驰而来的骑兵们一脸紧张,满面风尘,只顾躬身催马,对避立一旁的老百姓好像视而不见。很快,他们就嗒嗒嗒嗒地疾然远去了,留给杜甫他们的,是一团迷茫的烟尘。 烟尘里,马车旁,杜甫骑着一匹老马,头戴斗笠,身着葛衣,肩背行囊而面容疲惫。这匹马可能就是李嗣业赠送给诗人的“追风骡”。要不,就是他刚到华州任上时,曾“拾遗”地捡到的一匹军弃病马。此马经他拉回家里精心护治,估计此时已是复得健康,这会也应该与杜甫一家负箧同行。杜甫一边在马上摇摇地摇着,一边贪婪地四顾着陇上初秋的景色。他的眼睛中分明流露出对大西北奇山异水的无限热爱,也流露出纷乱岁月里一个诗人对国家时事隐隐的忧伤——自华州至秦州,千里之遥,“朱门酒肉臭”的情景即使没有重现,但“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很可能会与他再次遭遇。 马车里坐着的是杜甫的妻子杨婉和几个孩子。杨婉是杜甫的父亲杜闲的好友弘农人司农少卿杨怡之女,比杜甫小12岁。她从小喜欢读书,且写得一手好字。相貌美丽而言行端庄,性情温和而体贴。他们于公元740年杜甫30岁时喜结良缘。多年来,她为杜甫生儿育女同时也担惊受怕,是杜甫同甘共苦的贤内助也是杜甫解语会心的知音。现在,她就和杜甫一同奔走在前途未卜的流浪之路上,目光忧虑却也坚定。她的怀里,抱着女儿杜蓉。杜甫《北征》诗云:“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但是来秦州的时候,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了。靠在她身边的是儿子宗文和宗武。依学者冯至的说法,当时宗文应该九周岁,宗武应该整6岁。一千多年以后,甘肃天水城南著名的南郭寺内,僻静的杜甫祠里,面容丰润的杜甫泥像下,那两个手捧书卷的“书僮”,其实正是杜甫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宗文,小名熊儿,一个是宗武,小名骥子。杜甫最喜欢的就是小儿子骥子。有《遣兴》一诗中句为证: 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 杜甫的小弟杜占,正在为他们扬鞭催马。 杜甫兄弟五人,杜甫居长,四个弟弟分别名为颍、观、丰、占。此时,只有小弟杜占和杜甫在一起,其余三人散落在河南、山东。杜占年龄当时大约是十八九岁,正当健壮小伙,所以秦陇道上,他少不了要执鞭赶车。 和杜占一起于关陇道上探路压尘的,还有杜甫的家仆杜安。杜安10岁时父母双亡,杜甫的母亲崔氏见他可怜,就把他带到家中做了仆人。杜安虽没有读过书,却生性机灵,与杜甫名为主仆实为朋友。他一生跟随杜甫直到杜甫去世于自潭州赴岳州的船上。而这会儿,杜安一定正在和谁说笑着。 他们的行程虽然是艰苦的,但也一定是快乐的。 对于杜甫来说,这次对关山的翻越,是不是会超越地理翻越的意 义而意味着一种人生意义上的翻越呢? 二、《秦州杂诗》第一首 当杜甫一行终于进入秦州地界时,手摸着“秦州”的界碑,眼望着秦州的城头,杜甫也许会想到卢照邻的《入秦州界》:陇坂长无极,苍然望不穷。石径萦疑断,回流映似空。花开绿野露,莺啭紫岩风。春芳勿蘧尽,留芳故人问。 公元759年的秦州城头,戍楼森然。戍旗之上,沉云低垂,苍天高远。守城的士卒持戟默然,神情淡漠。联系当时吐蕃人对唐王朝的骚扰及四年后吐蕃进占秦州的事实,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是,当年秦州的城门上一定贴过这样的官府告示: ……吐蕃贼骑,前日袭我洮州、岷州二郡,伤我村民四十余口,掳我妇女百人,掠财物无数且焚烧房屋庄园……本州牧晓喻我秦州百姓,务必…… 杜甫他们车辘辘马萧萧地进入了秦州城。 晚上,孩子们都已睡了。几颗小脑袋齐齐地排在寓所的炕沿边上,灯光下,他们睡得格外香甜。刚刚洗了的衣服,晾在屋子的另一边。夫人杨氏在炕沿上吊着一条腿坐着,正在微微晃动的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补衣衫。灯光照着她美丽却又疲倦的面容。她一定太累了。而她的丈夫杜甫,这会正在一方梨木方桌前翻捡着一堆随身的诗书。 杜甫把一幅字挂在屋子的墙上,土墙顿时一亮,如一潭死水中有了龙蛇行走。这是他的好友郑虔赠的一幅字,是他多年相随的珍藏。“郑虔,大约比杜甫年长二十岁,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字、画、诗曾被唐玄宗称为‘三绝’。此外,他还通晓天文、地理、国防、药物。杜甫在长安期间常同郑虔饮酒论文,两人是最亲密的朋友。杜甫写赠、怀念郑虔的诗很多。”(李济阻《杜甫陇右诗注析》P138) 杜甫把字挂好以后,摇头扭首地看了看,又往端正里扶了一下。然后他打开了一幅画。 这是一幅朋友画的苍鹰图,上面且有杜甫的题诗《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辣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妻子睡了,杜甫开始在烛光下磨墨。他的一只手和他的一块墨开始了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的思想却如一石击破的湖水,渐渐地荡出烛光,荡出屋子,荡出远远地传来的边城鼓角之声,荡出古秦州城的神秘之夜。一方墨池渐渐地被他搅成了一片混乱的世界--凄厉的鼓角声中,唐王朝的军队正在溃败。丢盔弃甲,拽旗而逃。史思明再次攻占洛阳。回纥的骑兵不顾一切地狂奔逃窜。老百姓在逃难。在铁蹄下呻呤,长号。在熊熊大火中痛失家园,而安史叛军却在哈哈大笑。关中大饥。饿脬遍地。有吏夜捉人。老翁越墙而走。老妇出门探看。自己一家也混在逃难的人群中,不知向何处去地趔趄在路上,而牲口也很快被人抢去。自己被安禄山叛军俘虏。华州州牧势利丑陋的小人嘴脸。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挥汗如雨。拍案而起。愤然搁笔。仰天长叹!这一声长叹,从华州,长长地叹到秦州。 杜甫想到了自己关陇道上的攀山涉水和高低俯仰。一家老小行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不知道前路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心里老是怯怯地觉得不踏实。山巅峰头上举目一望,流水渐枯,草木凋零,而自己此去前途未卜,不知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着落……这一切怎么能不让他忧从中来而愁容满面。 杜甫奋笔疾书,写下了后来在文学 史上著名的《秦州杂诗二十首》的第一首: 满目悲生事,因人做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鸣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两句,写得苍凉悲苦。“悲”、“远”、“怯”、“愁”与“问”、 “折”等语,传达出诗人当时心情的多个侧面。 当第二天微明的天色透窗而入时,杜甫一家还在酣睡,而杜甫睡得尤其酣畅深沉,经过了多日的鞍马劳顿,旅途风霜,他实在也应该好好地睡一个囫囵觉了。 三、汗血马 杜甫初寓秦州的一段日子,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城区及近郊,他看到的,除了街市里的胡马羌妇、朱门瘦民,就是“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秦州风光。在这期间,天晴时他和家人出去采药,阴雨天就在寓所里读书、思考、怀亲、遣兴。当时,杜佐一时未到,阮昉[日 方]一时未识,赞公一时未访,佳人一时未遇,另外所带川资尚丰,天气也是凉而不寒,既无奔波之累,亦无公务之烦,远离战乱而又置身明山秀水,真是诗人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平静休闲的好日子。 这天早晨,阳光洒遍了秦州城的大街小巷,杜甫也在这明艳的阳光里手牵着女儿杜蓉走出了寓所的大门。他的身后,杜占手里拎着一条口袋,看样子要顺路买米。宗文和宗武,少不了也要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要去好好地看一看这个陌生神奇的西部小城。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当时归降于唐的氐族、羌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区,这里帐蓬林立,膻气浮荡,怪眉怪眼的人们或在杀牛宰羊,或在燃薪煮饭,或在坐饮笑谈。这些奇异的男女老少让杜甫和孩子们大开了眼界也大为惊讶。 有人正在杀牛。那大汉把刀子咬在口里,双手抓住了牛角。可怜的牛好像预感到不祥,尽力挣扎,可是晚了,人们早已给他加上了绳圈,它的挣扎只能让自己轰然倒下。几个汉子麻利地缚住了牛腿,咬刀的汉子将牛头拧住,腾出手,握住刀,瞅准了牛昂奋的脖子猛地一刺,鲜血喷出,很快,一头黑色的老牛便死成了一堆牛肉。 公元七五九年的秦州,是熙攘热闹的秦州,是西北丝路上的重镇,是物资的聚散地,也是民族的聚散地。这一天,和往常一样,长街上又有人在比武了。有两个回纥族的少年,正在摔跤。他们两个都是身强力壮,斗志勇毅,赤膊上劲健的肌肉光耀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悍勇。一旁,七八个好事的围观者正在为他们呐喊助威:“使劲!使劲!使绊子!……”而不远处正有一个羌族骑手在表演他的马术:他时而催马疾驰,时而突然地勒马,让马腾空而长嘶。他在快速的奔驰中飞身离鞍,从地上拾起一把战刀,然后策马挥刀,刷,只见白光一闪,一根木桩就被劈成了两半。 这时另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大家看一看我的箭法。他弯弓搭箭,向天上略一搜寻,说了声好--胳膊一动,嗖,一箭便射落了一只飞鸟。众人喝采不已,杜甫也立在一边连道:“好箭法好箭法,李广莫及也!李广莫及也!” 《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三这首诗,显然是诗人杜甫立足于秦州城内的四望之作,其中的几个动词,如 “领”、“出”、“有”、 “来”,即可分明地显现出诗人的观察点与观察角度。我们顺着杜甫的目光,也就分明地看到了一些西部边城的奇异风物: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 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 显然,杜甫在秦州城的时候,看到了中原地区很少能够看到的西域汗血马:“马骄朱汗落”这五个字,一定是杜甫对当时秦州的写实而非想象。 我们可以如此想象当时的情景:忽然,一队膘悍的胡人马队驰入帐蓬林,一部分继续驰远,一部分停下来。骑手滚鞍落马。经过了长途奔驰的马仍在喘息,喷出的白气像马脸旁的一片白云。马的四蹄仍在不停地刨动。这是一匹八尺腰身,红鬃黑鬈的西部宝马,现在它们的前肩部小孔里正流淌着红色如血的汗珠。 杜甫被这罕见的红色的汗珠惊呆了:“汗血马!这不是汗血马么?这可是产于西域大宛国的一种神马啊!” 正在卸鞍的大胡子骑手听了,对杜甫说:“老先生眼力不凡,识得千里马呀!”杜甫忙说不敢不敢,“我只是略知一二,你看这马,身上没有多余的肉,骨相英骏;你看它的耳朵,小而尖,状如削竹之筒;你再看它的蹄子和足腕,《相马经》里说:‘马腕欲促,促则健;蹄欲高,高耐险峻。’它的蹄正高、腕正促……一看就是汗血神马!” “先生所言极是。这就是纯种的汗血马!”骑手说:“只有一样先生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种马呀,它过一些日子就得去一次河西,吃了那里的草,回来他才能安宁!这不,我们刚从我们的河西老家回来。” 杜甫闻言,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这匹神奇的汗血胡马给诗人留下的印象之强烈,从《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五可以看出: 西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肃霜。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茫。 可以说,这一首诗(《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五)咏马诗正是“州图领同谷”那一首(《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三)中咏马之句的注脚。 当杜甫终于转身离开时,才发现孩子们正在看一个胡人少年的跳舞。“胡舞白题斜”,一个眉心里涂了白点的健美少年,正在表演充满着异族情调的西域舞。人们的喝彩声不绝于耳。小伙子舞得潇洒利落,杜甫也看得如痴如醉。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在长安舞剑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公孙大娘来。 杜甫以前曾见过一匹这样的胡马,并写过一首诗《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梭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城可横行。后来,他还写过《高都护骢马行》,及《李鄠县丈人胡马行》等。 丈人骏马名胡骝,前年避胡过金牛。回鞭却走见天子,朝饮汉水暮灵州。 自矜胡骝奇绝代,乘出千人万人爱。一闻说尽急难才,转益愁向驽骀辈。 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 洛阳大道时再清,累日喜得俱东行。凤臆龙鬐未易识,侧身注目长风生。 应该说杜甫对马是比较在行的。一千多年后,有人在想象杜甫困顿的秦州生活时,说:他“骑着黑瘦的毛驴/从尘土飘扬的大道上/穿峡越谷/翻过一片森林/远去在唐朝的背影里”,事实上杜甫在秦州出行,骑的不是驴,而是马。冯至《杜甫传》说:杜甫在华州时,“他偶然走到东郊,遇见一匹被兵士遗弃在路旁的瘦马,他也曾联想到人世的困顿,写成一篇《瘦马行》。”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 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 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联系杜甫对中草药的喜爱,我们甚至也可以推想:杜甫说不定还是一位不错的马医呢!就是这匹瘦得被遗弃了的马,杜甫把它牵回后,精心照料,它就恢复了健康,后来就陪杜甫越陇坂而至秦州。杜甫秦州诗里还有一首《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这匹病马,也许正是治好了的那匹爱骑老马。杜甫与此马,可谓“患难之交”。 这一天,它正在后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草时,杜甫来看他了,杜甫摸着老马的嶙峋瘦骨,老马扬头昂首,抖鬃而鸣。 杜甫说:老伙计,你也老啦,可是你可要挺住啊,过几天,我老杜还要靠你远行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我暮年,壮心莫泯,怎么样? 老马似乎是听懂了一样地引胫一声长嘶。 公元七五九年秋天杜甫的心境,也真的就是一匹老马的心境,是壮心不已的心境,也是无限悲凉的心境。 杜甫离开秦州后写的《赤谷》一诗里,有这样的一句:“我马骨正折”。也许,杜甫与他的这匹爱马,就是在赤谷而忍痛分手的。 跨汗血马而风一样奔驰,永远只是人们美丽的梦想,残酷的现实是:人们都在与自己的马,共瘦,共病,共老…… 四、南郭寺 公元759年,刚刚进入秋天的秦州。一声闷雷。大雨倾盆。秦州城里的老槐树、青瓦、戌楼、茅草屋,都沐浴在这猛烈的大雨之中。街道上很快水流纵横。雨中的河水更为汹涌,波浪翻滚,柴碴沉浮,水光闪烁。但是河堤上,却有一个羌族少年在看河。雨水浇透了他身上不多的衣服,他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在那儿拍手欢呼:河水又涨了!河水又涨了!不远处有一壮汉,似乎是他的父亲,头戴草帽,正在用一根长杆的大罩捞取着河里漂来的浮草沉碴。一匹驿马从他们身后的路上匆匆驰过,四蹄踢起四溅的水珠,像开了一路碎玉的花。 可能是这个羌族小孩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所以他头也不抬,对奔驰的驿马看也不看。然而杜甫却眼盯着奔跑的驿马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天。 杜甫走下城头时,雨已经停了,秦州城一片亮丽鲜艳,四处清洁如洗。一个小孩子一边唱着一首歌,一边一棵一棵地踢踏着路边上的树。他每踢一下,树上就又有一场小雨亮晶晶地落下来。他留下了一路的孤独。还有一些小孩子,则高高地挽起着裤子,赤脚在积水里玩着。他们的大人,却正忙着用盆子往外面舀院子里的水。杜甫穿过街道,走进了一家小酒店。 杜甫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他是一个诗人,他的身上有着一生好向名山游的诗人天性。当他在秦州的生活比较稳定且天气变得睛好之后,他一定会马上就到附近的几外名胜去观光。 杜甫蹬着两只麻鞋在秦州专程去观看了的地方,从他的秦州诗里看,好像首先是隗嚣宫,然后是南山寺。南山寺,即现在的南郭寺。 多少年后,天水电视台刘晋先生的电视片解说词《风雪南郭寺》,对杜甫的南郭寺之行,有过生动的描绘:“很多年了,南郭寺静静地矗立在秦州城外的慧音山麓,忍受着时光缓慢的流逝,仿佛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现在,这个叫做杜甫的人来了。 他大约是黄昏时分走进了南郭寺红色的山门,来听北流泉的淙淙水声,来抚摸中庭那棵苍劲的柏树。他看到秋花紧挨危石而开,借危石之阳刚,显示着自己的柔美。危石高高耸立,其状怪异。夕阳如金,倾泼于草丛中。草丛里有一口废钟寂然倒卧。潮润的山风吹来,吹动杜甫的千思万想,于是杜甫不由得脱口而诵曰: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说到杜甫的南郭寺之诗,不得不再说一说李白的南郭寺之诗。 秦州,是当时唐人的西陲。入唐以来,秦州以其陇右要隘之地理位置,成为唐王朝长安以西的第一个重镇。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们西辞京华,第一站就是秦州。仅以诗人论,高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的边塞诗人王昌龄、高适等人,他们都曾留驻过秦州边城。可以说,当年的天水,正是大唐英雄们西去绝域的一个重镇,是咸阳一别后英雄泪下的第一个记忆。而自称“十五好剑术,遍干诸候。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李白,由于祖籍秦州,很可能在杜甫之前也曾来过秦州。据考,李白曾在南郭寺留有一诗云: 自此风尘起,山高月夜寒。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 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只是,此诗毕竟平平,极有可能是后人托名之伪作。 李白一生四海为家,高挂诗歌的风帆于楚汉之间云来鹤往,且大都有诗为证,但他的秦州老家之行——如果他真的来过——却实在有些悄然。李白给秦州的历史留下了好大的一片空白与遗憾。 不久,杜甫流寓天水。中国最伟大的两个大诗人,不知道为什么,竟都与秦州有着难解的奇缘。 南郭寺原建有杜甫祠堂一。祠内有杜甫及侍童塑像三尊。杜甫像富态儒雅,颇见君子之风,这当是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供桌上也有应时果鲜,香火不断。杜甫祠堂门外有一副对联:“陇头圆月吟怀朗,蜀道秋风老泪多”。它凝炼、生动地概括了杜甫在秦州的凄凉日月及奔赴成都的一路艰难。 近年来,南郭寺增建杜甫塑像一,且将宋婉以王羲之字集杜甫秦州诗之作即所谓“二妙轩”刻碑于南郭寺,成为秦州人对杜甫最好的纪念方式之一。宋婉有一首诗直接以《少陵》为题,现录此为念:“少陵栖隐处,古屋锁莓苔。峭壁星辰上,惊涛风雨来。人从三峡去,地入七歌哀。欲作招魂赋,临流首重回。” 南郭寺,就是杜甫当年在秦州的一处身心的“栖隐处”。 五、采晒草药 秦州城里逢集日的早上,一位秦州采药老人早早地就摆好了自己的摊子,正坐在半截青色的砖头上搓着一根草绳,旁边是一堆青青的冰草。已经搓好的草绳在他的身后盘成了一堆。 不一会儿杜甫和仆人杜安就带着自己的药来了。杜甫笑着向老头道:“老人家,你早!”老人看是杜甫,指了指旁边四块砖头圈出的一块地方。杜甫说:“老人家费心了,这两天,身体不好,起身得迟了。”杜甫摆好自己的药摊子,就和老头学着搓起了草绳,说起了闲话。 我们可以设想:杜甫的仆人杜安,在卖药这件事上,一定要比杜甫会操作,会呦喝,是个称职的伙计,而杜甫应该就是一个傻乎乎的掌柜。 杜甫一生,曾经种药、采药、晒药甚至卖药。“据学者研究,杜甫寓居秦州时曾以挖制草药、悬壶行医为生。”(高天佑《杜甫陇蜀纪行诗注析》甘肃民族出版社2002,P56)可以想象的是:“药生活”是杜甫秦州期间除了不言而喻的“诗生活” ——写作秦州诗及“目生活”——游山览水——之外一个相当重要的生活内容。==所以,对公元759年秋登临秦州的杜甫,我们不能把他仅仅视为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游历者或者逃难者,而应该看到,他在秦州的每一次佝偻的登临,至少显示着他的两重身份:一个辞官远游的诗人和一个头戴方巾、身着长衫、肩背药篓,手里倒提着一把药锄的采药人。 但是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却并没有得到学者们的重视。比如冯至先生重版的《杜甫传》结尾收录的冯先生研究杜甫的一篇另类文字——小说——《白发生黑丝》,在描写到杜甫潭州(长沙)卖药时,有意无意地绕过了对杜甫秦州卖药的“回忆”: …… 杜甫认真地听完了这段话。 在老渔夫为杜甫出主意的同时,杜甫的心里就在想,卖药,我是有经验的,在长安时,我在王公贵族的府邸里卖过药,在成都时,我在一些官吏中间卖过药,如今流落潭州,为什么不能把药卖给老百姓呢?他没有等渔夫补充的那句话说完,就把渔夫前边的话重复了一遍,“既可以医治病人,又可以买点米回来”。==这表示他接受了渔夫的建议。 冯至在这一段文字里提到了杜甫的长安之卖药,也提到了杜甫的成都之卖药,却偏偏没有提到杜甫的秦州之卖药——甚至连“陇右”二字都未曾提及。难道在生活困顿不堪的秦州,杜甫“既可以医治病人,又可以买点米回来”的卖药动机,竟不比在成都时更具迫切性与典型性么? 那么冯至在他的《杜甫传》之专门叙述杜甫陇右生活的部分即《陇右的边警与艰险的山川》里,对杜甫在陇右的“药生活”又是如何描述并且评价的呢? 他说:“可是生活不能完全仰仗他人,他于是又重新开始他在长安时经营过的卖药生活,来维持他的衣食。我们在他秦州的诗里中常常读到关于采药和制药的诗句,并且在太平寺泉水的下流,他也梦想过,如果用这比牛乳还香美的水灌溉出一片繁荣的药圃,该有多么好呢?” 他终于注意到了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可是,从他对杜甫卖药所谓 “维持他的衣食”之动机的理解,可以看出冯至对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叙述仍然是简单的,思考仍然是肤浅的——他没有对杜甫的“药生活”展开深入的思考。因为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采药、晒药、制药甚至卖药——看似是为生活所迫的一种权宜之计与经济行为,其实这种诗人卖药——而不是一般的商人卖药或山民卖药——恰恰却给我们留下了杜甫当年更多耐人寻味的生活信息与思想信息。 从秦州诗看,杜甫的“药生活”应该是基于杜甫道家影响的对于隐逸生活 ——“诗意的栖居”——的一种人生向往,和中国现代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放弃对肉体生命的关注而转向关注人们的灵魂世界——正好相反的是,在中国古代,常常有些人会弃政而为医,或者弃文而从医——弃社会而归于自然,弃进取而转为隐逸。而且,烧药、采药、甚至晒药,是杜甫以及当时的其他文化人普遍认可的一种比较优雅浪漫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他们游历祖国山川时的一种“业余爱好”,是他们与大自然的一种对话方式。就像剑之于武林人士是一种人生标志与生命意象一样, “药”应该也是当时一般喜欢田园山水的文化人的一种人生标志与生命意象。否则贾岛的诗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就不会不胫而走地被人们传诵了。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杜甫的“药生活”,是源于杜甫儒家思想的仁者的选择。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向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包括略通医道 ——为其知识结构的努力模式,人们也常常把“良医”、“通儒”、“显宦”连在一起。事实上文人中喜通医道且略通医道者不乏其人,比如苏东坡就曾与沈括合作了一部惠及杏林的《苏沈良方》;《红楼梦》与《金瓶梅》的作者,就十分地精通中医之道。及至后来的鲁迅,也对中医十分熟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杜甫经世济时的儒家思想,说穿了就是一个医生的思想。如果说诗歌是杜甫人所皆知的一种救治人心甚至救治世心的存在方式,那么杜甫的“药生活”则是杜甫济世助民救治人身的另一种仁者的存在方式——它显然与杜甫的“诗生活”互为表里,相映生辉。这从他的诗句结构里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常常把“药”与“诗”对举,如“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如“药许邻人斫,书从稚子寻”。另外,当那些草药的形象渐渐地在他的记忆表象中越积越多,它们也就渐渐地成了杜甫诗歌一个重要的意象资源。 在杜甫的秦州诗及其它陇右山水纪行诗里,像这样其实就是草药的动植物意象,不胜枚举,比比皆是,如鸬鹚、蚯蚓,如金菊、绿葵、苜蓿、山梨,如厥,如薤(杜甫在这里甚至说到了它可治衰年关鬲之冷病)等等,它们其实都是“药”的具体之物。杜甫通过它们,通过这些车前草、灯心草、野薄荷、柴胡、前胡苦涩芳香的气息,与大自然建立了一种典型的天人相应的关系。杜甫爱它们,它们也于暗中资助了杜甫的诗歌创作——人们一直只注意杜甫诗歌的“江山之助”甚至 “时代之助”,却不知就是这些小小的草药,也是杜甫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的意象资源,是他诗歌的“草木之助”。 甚至像“抱叶寒蝉静”这样著名的句子中 “抱叶寒蝉”的这个意象,我觉得都与杜甫的采药生活有关——当他采药的手伸向树叶上的蝉蜕时,那种静静的蝉贴附在树叶上的样子,就深深烙进了他的脑海里。 六、风疾 长期的困顿生活,让杜甫患有一病,名曰“风疾”。德国学者莫芝宜佳考证:“杜甫患有多尿症、哮喘、面部神经痛、牙痛、风湿病等多种疾病,晚年还得过一次中风,一只胳膊曾在短时间内瘫痪。”(《〈管锥编〉与杜甫新解》P228,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可能这个老外误将“风疾” 以为是“中风”了。 杜甫在秦州时,他的风疾病也曾发作过。 那也许是在一个晚上。当时,杜甫寓舍的梨木方桌上,深深的烛台里一豆烛光轻摇,旁边一只黑色的瓦罐儿被烛光照亮了一半。杜甫正在秉烛夜读。他觉得有点凉,起身披了件衣服,坐下又读。 雕花双扇门突然被从外猛地推开,杜甫在秦州结识的隐士阮昉急急进来了,裹着一身寒风:“少陵先生,你还记得前不久从秦州开过去的那一支部队吗?他们全军阵亡啦!” 杜甫“啊”地惊了一声,跌坐于 椅。 羌笛仍在哀吹,远处传来殷殷动地而来的鼓声,鼓声过后,又是牛角号声上摩夜空。 一匹快马疾疾驰入秦州城,马上的持节使者一脸肃穆。 一只秋蝉紧紧地抱伏在一片黄叶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十分畏惧,又似乎十分无力。树叶在风中摇晃,不久,秋蝉就与树叶一起落在了地上。 “谁能想他们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惨。大唐江山,何日才能光复?”杜甫说。杜甫复站起,说:“阮先生,请坐,我给你倒碗水。”他端起那只瓦罐儿要给阮昉倒水时,才感觉自己的手正在发抖。终于,他的手抖得端不住了,黑色的瓦罐脱手掉在地上,啪地碎了。杜甫一阵头晕,脚步踉跄。他一手扶桌,一手扶在头上说:“头疼。头疼。” 用当时秦州城里最好的中医大夫的话说:“风疾者,在首为头眩目晕,在末为四肢发麻。古人云:‘肝虚血弱而风疾乃生’,三国时的曹孟德,得的正是此病。”问其病因,大夫说:“东西飘荡,居无定所,忧思过度,因而早衰力弱,积劳而成此疾,倘遇风寒惊吓,即可引发此病……” 或者,杜甫在秦州的风疾发作,是由于他一次偶遇古战场而受到了惊吓。杜甫秦州诗《遣兴三首》之一云: 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 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故老行叹息,今人尚开边。 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 我们估计杜甫在客居秦州的日子里,有一天他一个人出去采药,在野外无意间走入了一片古战场的遗址。 这一天,杜甫穿着麻鞋打着裹腿走在秦州的弯弯山道间。他不时停下来,挖几株药扔进背上的竹篓里。他在田埂上下出没,他甚至还有可能轻轻地还唱着歌。他在草丛里搜寻,在高崖上伫立。群山莽莽,群山莽莽间村落三三两两。这是秦州的大地,它随着杜甫由于激动和吃力而一起一伏的胸脯,一起一伏,或聚或散。这时正值秋高气爽,四处禾黍映道,色泽丰美,鸟语啁啾,山溪潺潺。 杜甫就在这样宁静优美的秦州的田野里走着,肩后摇着几株草 药的茎和叶,脚下踩着层层的秋叶与秋草。 他渐行渐远。他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近了一个可怕的幽处。这是连本地人都不敢来的地方,但是杜甫不知道,他信步由缰,他终于和一个昔日的残杀战场猝然而遇。这儿朽骨遍地,残骸横陈,云天苍茫之下,寒风动摇之中,蝼蚁穴于颅骨,蔓草缠绕死骸。而正当此时,荒山深处,一声怪鸟的怪叫嘎然而起,让杜甫一下子觉得后背都发凉了。 黄叶纷纷无边,落满了这个古战场。残骸退远了,骨头不见了,杜甫觉得自己的眼前现在只有无边的黄叶在沙沙地往下落,在旋转,在越来越快地旋转——杜甫感到一阵眩晕。他忙用哆嗦不止的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杜甫晚年,风疾日重。也许他去世就去世在这个病上,因为杜甫生命的最后一首诗,就是《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呈湖南亲友》。 关于杜甫的死,说法不一,民间多采信了杜甫大饥后饱餐而死之说。联系民间认为李白之死是捞月而死的说法,我认为:李白和杜甫他们两个大诗人的死去本身,其实并不一定就这么离奇,但是,在人们对他俩的传说中,之所以要偏偏进行“艺术的加工”:一个捞月而死,死于清风明月;一个饱餐而死,死于酒足肉饱,是因为人们觉得,以李白飘逸之生,就应该有同样的飘逸之死;以杜甫困顿之生,也就应该有同样的困顿之死。老百姓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死亡确实是一个人生命的最后一次表达,是人生的一种自我维护与自我提升。 七、梦李白 杜甫在秦州连续三个晚上梦见李白之前,应该先做过一个关于凤凰的梦。 也许就在他猝遇古战场的那一天晚上,由于白天受了刺激,到了晚上,杜甫仍然是久久难眠。他已显花白的头,搭在炕沿上思前想后,神飞魂跑,好不容易才尘埃落定地睡着了。 他好像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寂静得如同死亡的空白,又好像听到了一种似埙又不似埙的声音,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这如吹如歌的声音中,无比深幽的远处出现了一个亮点,像一盏灯,又像是一团鬼火。猛然,那亮点放射出金光,金光变成火焰,火焰中一只金色的凤凰在飞翔,在腾舞,在旋转。它周身的那些空白逐渐变成了飘绕的云雾。云雾之下,是群山莽莽,是长路漫漫。过了一会,那只凤凰竟变成了一个苍颜老人,是一个很像是杜甫自己的苍颜老人,而那一团团的云雾也变成了一团一团难解难融的忧愤。杜甫感觉自己在这一团难解难融的忧愤中翻腾着,挣扎着,似乎要挣出这一团云雾,而这一团云雾又紧紧地将他缠绕,将他裹拥,似乎要扼杀他,窒息他。杜甫在长啸,在挣扎,而云雾如蛇,在缠绕,在笼罩。他渴了,他奔向醴泉,泉水就在他到达的那一瞬间干涸了;他累了,他要栖息在梧桐树上,然而四望之中,全是可恶的臭椿和老榆,哪有一棵梧桐;他饿了,他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楝实,大地上只有橡树的果子,苦苦地,塞满了他的嘴……最后,那个似凤凰又似杜甫自己的东西从天空中一落千丈地坠落了下来。那是多么漫长的坠落啊,旋转着,旋转着,就在这旋转的坠落中,杜甫发出了一声痛苦且惊恐的呼号。 “凤凰。我梦见了一只落难的凤凰。”杜甫说。 我曾经在散文《秦州上空的凤凰》里这样写道:“李太白是一个诗歌的大鹏,而杜甫则是一只诗歌的凤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他一生呤咏过好多次凤凰,他一生飘零,却又性情高洁,实在就是一只人间的凤凰。那么,公元七五九年秋天的秦州上空,那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秦州的天空中,就有一只高傲的凤凰在飞舞,公元七五九年秋天秦州居民就会梦见一只神奇的灿烂的鸟儿,那真是秦州人最为美丽的日子。” 又一天的晚上,杜甫就在秦州梦见了李白。下面就是他的梦境—— 一只凤凰在高远深邃神奇的天空之上飞翔。 一只大鹏也在高远深邃神奇的天空之上飞翔。 他们先是各自飞翔,后来他们相对而飞,最后他们飞到了一起,他们上下翻飞,旋舞不已。他们互相鼓舞互相唱和,他们的飞翔热烈而且真诚。忽然,那只凤凰摇身一变变成了杜甫,而那一只大鹏则变成了李白李太白。二人携手降下了云端,落于一处绿草青青的高坡。杜甫青衣扶杖,李白素衣携壶,他们的衣袂在风中轻轻飘动。 杜甫问:“太白兄啊,你最近一直在哪里浪荡?” 李白说:“被放逐以来,我一直在江南瘴疠之地流浪。少陵,这关陇道上,重山峻岭,老弟携妇将雏,一定受苦了,来,为兄先慰劳你一杯。” 杜甫仰头饮毕,问他:“太白兄今日如何也到了秦州?” 李白仰天哈哈大笑,道:“秦州是我祖籍,是我的老家哪,故国神游,你我皆然也。”杜甫于是给李白倒了一杯酒,说是要祝贺他回到老家。李白又给杜甫倒酒,说是要为老弟洗扫流落之风尘。他们两个就在这黄土高坡上开怀大饮,谈笑风生,畅叙别情。喝了一阵,李白嘴里嘟哝道:“冠盖满京华,可为何我们俩个就不会做官,落得个憔悴、寂寞、流浪呢?” 杜甫口齿也有些不清,他说:“太白兄潇洒出尘,狂放傲世,必为世俗罗网所絷囚,必为庸人奸邪所不容,所以……” 李白说:“老弟你也是鲠直忠厚,诚实迂腐,必为狡猾小人所嫉恨,必为机巧政客所排挤,所以也……” 他们俩个异口同声地说:“空怀大志,流落江湖!” 他们相视会心而大笑,哈哈哈哈哈。他们继续喝酒,相互劝进:“‘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放开喝放开喝!” 杜甫说:“太白兄啊,到秦州后,我接连好几个晚上都梦见了你,就是现在,我也疑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李白就笑着伸手掐住杜甫的大腿:“疼不疼?”杜甫说“疼”;李白说“不是梦吧?”杜甫说“不是梦”。于是俩个人又开怀大笑碰盏痛饮。杯中酒涌,恍若一水。一水浩浩,若成江湖。江湖汹涌,好像涌出小舟一只,随波起伏。李白走上船头,向杜甫长揖而别: “少陵,告辞了,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少陵啊,你要多加保重,为兄我去了也!” 杜甫大喊:“太白兄--” 杜甫醒来,只见一地月光,一片寂静。 杜甫摸了摸大腿自语:“这还真的是一个梦呢!” 这便是中国最伟大的两个诗人在秦州小城美丽的神会。那个夜晚的秦州城上空,一定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闪耀。第二天早晨,杜甫即写下了一首关于梦见李白的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澜阔,天使蛟龙得。 八、朋友阮昉 秦州自古多名士,仅以隐者论,十六国前后赵时,就出了一位著名的隐士,名叫杨轲。性格与秉赋都迥异于常人。一不贪财,二不贪色,三不贪生,是一位绝世的超人。 由晋至唐,不过几百年,杜甫通过他的秦州诗又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秦州隐士的名字:阮昉。杜甫一到秦州就听说了秦州名士阮昉的大名,人们说他性情古怪而安贫自得,擅长篆书和隶书,官府好几次请他出来做官,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杜甫甚至一直猜想:这个姓阮的会不会就是当年那个大名鼎鼎的阮籍的后代呢?杜甫觉得自己来秦州一趟,如不去见这个阮昉一面,就有些虚了此行。自从华州辞官以来,自己漠然于政事,心自远之,身即远之。所以,官府的人可以不去谒见,但潇洒的名士是一定要去晤他一面的。现在,他想自己不再是那个“朝扣富儿门,暮追肥马尘”的“政治爱好者”了,现在他只想在清风明月中与真名士们自由自在地诗酒往还——秦州隐士阮昉,在杜甫看来,几乎就是清风,就是明月,就是真名士。 在阮昉居住的那个巷道里(天水现在真应该有一个巷道的名字是用阮昉命名的),安营扎寨的几乎都是富人,朱门对映而且竟比高低。有的大门上甚至还有石狮子,更多的大门边古槐参天,郁郁葱葱。不时有马车嗒嗒驶过,或有轿子吱吱响过,上面坐着些目不及尘的富绅富婆,杜甫不时会看见她们用手指尖给车夫轿卒们付铜钱时的滑稽动作。 当杜甫来到阮昉的门前时,他发现这个巷子里只有阮昉家的门是一道破旧的柴门,墙也是低矮的土墙,墙头甚至长满着萋萋野蒿。这是会让阔人们觉得有碍观瞻的,这是会让一般人自惭形秽的,然而阮昉却在这儿安之若素,仅此,阮先生即真神人也,杜甫心里不由得对阮昉生出了敬意。 他从柴门的槛隙处朝里看,看见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深处,小径上落满各色树叶。小径两旁,是花园和菜地,有秋蝶舞风于其间。里头的屋前,也有几株婆娑修竹,枝枝相映,随风摇动。竹下,是一张石桌,几方石凳。杜甫心里想:这真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人说大隐隐于市,这个阮昉先生可以算是个大隐了吧? 他真想很快地就见到这个秦州的大隐,向他一表自己的仰慕自由之情,同时也一伸自己的隐逸全生之志。多少个日子了,他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对话的人来进行人生进退与荣辱的讨论。一面绝世的锣鼓,渴盼着鼓槌的撞击,渴盼着发出美丽激越的清响。 公元759年的某一个秋日,流寓秦州不久的诗人杜甫,慕名拍响了天水大隐居阮昉的柴门。于是,公元759年的秋天,在秦州城里的几杆竹子下一方石桌旁,少不了会有这样的一番对话。 杜甫:闻名不如目见,阮先生果然眉清目朗,气宇不凡,而且举止潇洒,真有阮籍之遗风呀! 阮昉:岂敢岂敢,只求不要辱没了先祖之英名而已。 杜甫:车马邻家而先生甘于蓬蒿环堵,避世而不避喧,大隐隐于市,先生真乃旷世之一大隐也! 阮昉:杜老先生过誉了,不过,真正的隐者,应该是隐给自己看的而不是隐给别人看的,阮某其实亦非真隐,不过滥竽充数,欺世盗名而已。 杜甫:据我所知,阮氏一门自籍而下,子侄辈中,多有知名于世者,如深,如咸,如瞻,如修,如放,如裕……,先生家风飘逸,高人辈出,虽历今而不衰,真让人感佩呀! 阮昉:可阮某不才,不敢忝列其 中。遥对先祖,只是心向往之罢了。杜先生骨格高古,相貌堂堂,必是家世儒雅,根基深远之人!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互相读对方的诗,高谈阔论,高兴了就手舞足蹈,大声唱和。阮昉一手好字,超凡不俗,诗也写得风韵清越。他们两个的相遇,几乎是高山与流水的相遇,尽管他们有很多的分歧,但是他们思想的碰撞,只能更为辉映他们灵魂的光华。 后来杜甫离开秦州的时候,写了一首诗《贻阮隐居昉》,以为永远的留念。诗为: 陈留风俗衰,人物世不数。塞上得阮生,迥继先父祖。 贫知静者性,白益毛发古。车马入邻家,蓬蒿翳环堵。 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寻我草径微,褰裳踏寒雨。 更议居远村,避喧甘猛虎。足明箕颖客,荣贵如粪土。 九、佳人 当年在秦州,能和杜甫发生心灵共振的,除了阮隐居,应该 还有一个女性,可惜她没有留下名字,她只叫“佳人”。 有杜甫的《佳人》一诗为证--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美人新如玉。 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箩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诗一开始,是“幽”字,诗到结束,是“寒”字,然而从诗的开始到诗的结束,我们深切感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同情!怜爱!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那么,《佳人》24行,一言以蔽之,也是三个字:思无邪! 我以前曾经说过:“诗中的佳人肯定是美貌非凡,不然,杜甫不会直接以佳人为题,更不会在第一句里于‘佳人’之前,再缀以‘绝代’二字,让赞叹不绝之意劈空而出。杜甫也肯定是在空谷里采药的时候,偶然与佳人相遇相识的。”(请参阅我的《遭遇绝代佳人——读杜甫《佳人》,载《天水日报》2000年 12月9日》及《丝绸之路》2002年第4期) 在我的想象中,杜甫空谷遇佳人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 两间草屋坐落在秦州城外山谷中的一片开阔坡地上,一缕炊烟在屋顶的上空袅袅升起。草屋四周,荒草萋萋。 一个衣着简朴却不失其华贵的佳人从草屋里走出来,将一袋东西倒在屋前的空地上,搅开,似要晾晒;又将一把把茅草丢在草屋顶上,似乎是在修补。她摘了一朵花,欲插在头上,却终于没有插,闻了闻,拿到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她听到屋外有人的脚步声,等她站在门边时,她看见一位白发的苍颜的老人正在向她的草屋走来。这个老人不像是个山民,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采药人,他是个什么人呢?他是来做什么的呢?讨水喝?问路?…… 杜甫看见这个佳人时也是大吃了一惊:“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指的莫非就是她?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貌美的女人?看她的穿着,是个一般人家的妇女,可是看她的眼睛,他好像看到了长安城里的清泉:“孩子,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呀?” 佳人说是的我不是。 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是落凤谷。 杜甫说:“落凤谷?噢,是的,是落凤谷。“杜甫接着说:”我姓杜,叫杜甫。祖籍长安京兆少陵。前年,我还在朝廷里做着左拾遗呢,现在我辞官不干啦,现在我住在秦州城里。闲来无事,我上山来采药,不想就走到了这里。孩子,你怎么在这儿?”佳人为杜甫讲述了她的家世。 她本是京都官宦之女,几年前,安史之乱,关中人跑匪,她父亲抗贼身亡,几年兄弟也散落四方,丧乱之中,世情恶衰,她的丈夫喜新厌旧,将她抛弃,她无家可归,只好带着一个侍女--她今天到城里去了--流落至此,采柏为生。 于是,一个见弃于夫的人,一个见弃于君的人,在那个“奸佞摄高位,英俊没蒿莱”的世道里,在秦州的山谷间相遇了。他们一个有绝世之美,美不见容,流落空谷,一个怀旷世之才,才不见用,流落塞上;一个无心再嫁,一个无意仕宦;一个采药,一个采柏;一个空负雄心,一个空有青春……同是天涯论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他们相识了。 杜甫说:“孩子,你真是一只落难的金凤凰啊!” 杜甫望着佳人,望着佳人身后的草屋,草屋后的高山,高山后的苍茫云天。云天之上,响起了一首穿越时空的《凤凰之歌》- 君不见,凤鸣苍天兮声悠悠/君不见,凤飞九霄兮彩翮扬/君不见,无所可食兮凤徘徊/君不见,无所可饮兮凤惆怅/上击千里凤凰志啊/绝云霓啊/负雄心啊/凤凰高翔在头顶上/翅垂口襟心劳劳啊/东柯谷啊 /西枝村啊/东柯西枝难依傍凤凰落,凤凰落在落凤的台/凤凰落,凤凰落在落凤的谷/凤凰落,凤凰落下高高的云天来/凤凰落,凤凰落向熊熊再生的火/以我心啊,为竹实啊,养我凤啊/以我血啊,为醴泉啊,养我凰啊/上击千里凤凰志啊/绝云霓啊/负苍生啊/凤凰高翔在高天上 坐在草屋前,杜甫仰首高歌,佳人轻拢慢捻。一个磊磊为怀,一个落落大方。地上的松柏籽儿在歌声中散发出乌油油的亮光。歌声中秋草萋萋而舞,山花烂漫开放,行云静静浮挂。歌声中佳人扶修竹依依送别杜甫,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袖。 羌笛吹哀。 十、从侄杜佐与东柯谷 杜佐,“是诗人从侄,乃囊阳系杜韦之子,官终大理正,是时居秦州东柯谷。”(李济阻《杜甫在秦州的生活及其对创作的影响》)也就是说,杜佐虽偏居东柯谷,但他却并非一介布衣,而是一个退隐的政府官员,是一个有身份,至少也是有知识的人,非一般的山民可比,这是我们对杜甫在秦州的从侄杜佐必须有的认识。 在杜甫写《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三以前,杜甫显然已经听某一个人对他讲过了东柯谷的情况,否则以他决不妄言的诗风,他是不会说“传道东柯谷”的。而谁会对他讲东柯谷呢?如果我们能够从诗中感觉到这个讲述者对东柯谷充满好奇的、充满喜爱的感情与口气,我想,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秦州人,也不是杜佐,而是杜甫的家人杜安。 也就是说,当杜甫他们到达秦州后不久,他即派家人杜安去了东柯谷。不久杜安回来,对杜甫大讲而特讲了东柯谷的美丽,杜甫深受感染之后满怀憧憬地写下的这样一首诗: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 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也许杜佐是和杜安一起来的,也许杜佐比杜安来得稍迟了几天,总之,杜甫与他的侄儿杜佐的见面,地点是在秦州城里杜甫的寓所。让我们先看看杜甫的《示侄佐》: 多病秋风落,君来慰眼前。自闻茅屋趣,只思竹林眠。 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 这首诗一定作于杜佐到来之后。其中的“多病”与“慰”字显然表示这一次的会面,是杜甫有病在床而杜佐前来看望。 杜甫一家远来秦州,杜佐少不了要在生活上给杜甫一家以接济。古人尚义重情,兄弟叔侄之间更是帮你没商量,也不像现在的人那样客气小气,所以,杜甫有时也直接了当地向杜佐索要小米和薤。有诗《佐还山后寄三首》中“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和“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等句为证。 后人常常据此推断杜甫在秦州的生活十分困顿,不得不不顾体面地向侄儿索要。其实,杜甫诗里的这种索要,并不像我们现在理解的就是近于乞讨的索要,而是诗人的率真语甚至也略有幽默之意。因为杜甫向杜佐所索要者,无非是小米与薤而已。我很同意李济阻先生的说法,他在评说《佐还山后寄三首》时说:“作者当时好像还没有到断炊的地步,诗中的薤不过是佐餐之菜,而写到黄粱,也只是说:‘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杜甫在秦州的生活及其对创作的影响))在杜甫的秦州诗里,还有一首向人要东西的诗《从人觅小胡孙许寄》,诗云: 人说南州路,山猿树树悬。举家闻若咳,为寄小如拳。预哂愁胡面,初调见马鞭。许求聪慧者,童稚捧应癫。[注:《从人觅小胡孙许寄》一诗,黄鹤编在秦州诗内,仇兆鳌、杨伦等皆从之,梁权道编在大历二年夔州诗内,韩成武的《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认为:杜甫在秦州时衣食无着,难能产生给饥儿小猴耍的心思,而在大历二年,小儿宗武已14岁,又超过了“童稚”的年龄,唯草堂落成这年,宗武7岁,而且小猴产地南州距成都不远,因此将此诗编在杜甫居草堂期间。] 如果说杜甫是向人要一匹马,我们就觉得他那可是真的要,是正儿八经的要,但是现在杜甫要的却是小猴子,是薤,是煮汤的小米,且口气并不严肃,所以,我们只应该感到其中生活的亲和情调,而不应该理解为杜甫有些厚颜。 七月秋风起,八月风高,九月风落,大约是九月初的某一天,杜甫一家人前往了东柯谷。 东柯谷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湾地,参天树木掩映着青砖黑瓦和黄泥土屋,掩映不住的当然就是那鸡啼与狗叫,还有那抑扬顿挫的驴叫。杜甫来的这一天,河边上三五个女人的说说笑笑地浣衣。村边的田野里,作物茂盛,禾黍映道,庄稼们披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耀。一对鸽子在晴空中带着哨飞翔,碧空中白云舒卷。东柯谷奇异的崖谷间,当地的人们正在劳作,或者正在几乎没有路的地方行走。突然一阵过山雨,天阴云暗,不辨远山,近处檐溜淋漓,雨雾几乎低到墙头上来了。 杜甫想:东柯崖谷,确实与众不同,天晴时分真的是秀丽非凡,只是这山雨阵阵,地气潮湿,不知能不能找到一处向阳的山坡来修屋立房?如果能找得到,那我就可以在这里采药终老安度残年了。 《东柯崖谷》大约就是在这时候写下的。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杜甫一家在东柯谷,住在杜佐帮他修的一所草堂里,虽不宽敞,却足够容身。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东奔西走,流寓人间,他的足迹所到之处,除了留下无数沉郁顿挫的壮美诗句之处,还留下了一座又一座漂泊生活的标志--草堂,如成都杜甫草堂,甘肃成县(同谷)杜甫草堂,以及天水(秦州)东柯谷的杜甫草堂。 关于东柯谷杜甫草堂的? 十一、东柯女子 杜甫是一个中国古代典型的以诗代文以诗代笺以诗代史的作家。读杜甫的秦州诗,我常常觉得,他的每一首诗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多年来,我常常想着要通过杜甫的诗还原这些故事,我多想穿过历史的云雾,亲眼目睹到诗人当年活生生的音容与笑貌并用自己的笔把他们再现出来,可是,我常常这样问自己:你能做到这一点么?你的描述能做到至少不要歪曲了杜甫的形象么? 是的,在我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直以来颇为自信的想象力,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然而我必须勇敢地前行。我尽可能地摈弃着世俗的干扰以保持自己通向唐朝的努力,我的目的,就是要隔着远山远水去听到杜甫当年的声音。 下面关于杜甫《捣衣》一诗的文字,就是我的这种努力之一。 希望我读懂了杜甫的这首诗。 公元759年深秋的一天,杜甫在东柯谷河边,遇到了一位浣衣的妇女。 当时,几块大青石半浸在河水里,河水清澈,微波低唱东流。不远处一溜青石穿河而至对岸,时有士民踩石过河。河水尽处,两山夹峙而高耸,更远处薄雾笼罩。村庄里一片宁静。妇女在捣衣,她的孩子在一边捡石头玩。她一下一下地捣衣,听见有人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当那脚步声停下的时候,她也停下了,头一抬,脸一扭,看见了杜甫。 她看见的杜甫苍髯飘动,头发已白了无数。她看见的杜甫衣衫朴素而神态高贵。杜甫背着药篓,手里拖着白木的药锄,望着她,一脸忠厚又一脸的好奇。 杜甫:“这位大嫂,捣衣么?” 妇女:“原来是先生采药回来啦?” 杜甫:“才刚刚秋至,你就做棉衣了?” 妇女:“这是要寄的棉衣,得早点做,现在做,等寄到的时候, 正好天就冷了,正好可以挡寒了。” 杜甫:“噢,你丈夫他--在外做生意么?” 妇女:“他当兵去了”。 杜甫解下背篓,放在河边上,取出几株药在河里洗着,问妇女:“你丈夫在哪儿当兵?” 妇女好半天也没有说话,末了,她说:“鬼知道他在哪里?”她狠狠地击打着石头上的青布。 杜甫觉得奇怪:“……那你,你往哪儿寄棉衣呢?” 妇女没有回答。她的眼里涌出泪花,她的捣衣声一下一下地变得缓慢。 杜甫:“他当兵几年了?” 妇女哽咽着说:“三年了!” 杜甫:“三年里你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妇女低头“嗯”了一声:“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低声抽泣起来。她的儿子跑过来摇她: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又哭啦?” 杜甫仰天长长地叹了一声。河水呜咽。杜甫想起了他以前写的一首诗《春望》。惊心之鸟,溅泪之花,残破的山河,萋萋的草木,连月的烽火……又一齐涌向心头。 杜甫说:“孩子,不要哭了。像你一样伤心可怜的人,天下现在还不知有多少!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苦难啊,要不是这次战乱,你丈夫当然就不会去打仗了,我——你看我,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不会流落到你们东柯谷来了。孩子,你要相信,你丈夫一定会回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说不定你丈夫早已在军队里当上了百夫长官。你不知道哇,那仗一打起来,那可是真忙,顾不上写个信,是可能的,是极有可能的。当然捎丢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妇女忍住了哭泣,擦了一把脸,又捣起石头上的青布来。 杜甫说:“你丈夫生身一世,为国效力,是应该的,即使捐躯疆场,也是光荣的。他要比我强得多。国难当头,作为一介书生,我理应为国筹算出谋画策的,可是我却躲在这山谷里采药。人不能仅仅为了活着,人应该活得光荣!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丈夫,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个好样的英武的小伙子,他有你这样的妻子,他真幸福!他还有个这么漂亮这么胖乎乎的儿子,他是真幸福的。”杜甫想到了几年前自己被饿死的一个孩子,不禁悲从中来——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数句,即指此事。 想到这不幸的伤心事,杜甫不觉揪心长嘘。 妇女说:“先生说得是,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说来着,他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他说短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他一定回来。可是,你看,孩子都长了这么大了,他向我要爸爸……”妇女又哭泣了起来。 杜甫也是老泪盈眶。泪后即写下了《捣衣》这一首诗——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唐去,宋来;宋去,元来;元去,明来,好多年后,明人胡缵宗也写了一首与此相类的诗《擣衣》云: 知尔边庭秋已寒,尔衣未擣寝何安?手中弱线年年密,空外清砧夜夜阑。 星月当阶闺露水,风霜入塞战袍单。殷勤寄向阳关道,鸿雁飞飞倚户看。 胡缵宗的诗,应该是杜甫《捣衣》诗的隔代之远注。 十二、赞公和尚与西枝村 估计是到了东柯谷后的某一天,杜甫来到西枝村,找他遭贬秦州的长安老友赞公法师。 赞公住的窑洞凿在一壁悬崖的脚部,崖顶树木参差,崖下一方高坡。洞前,坡地上种着几株白菜萝卜。有菊数丛,正在盛开;有莲数缸,已倒于霜;有三五古柏,盎然错落于窑洞之前。 赞公的目光由漠然到吃惊再到大喜,开始时几 乎不能理解的神情渐渐地变成了相信:“是少陵啊--” “赞公啊--” 杜甫三步赶两步地奔向赞公,脚法几近踉跄。赞公伸开双手,大步迎向杜甫,黄袈娑如同一片激动的阳光。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一片出尘绝世的黄金的纯光,将一只超凡入圣的凤凰紧紧围裹。 然后就是一个大诗人与一个大法师的对话。 他们一直聊到了日落月出时分。那是西枝村美丽的一个傍晚,鸟儿们在村子的上空飞翔,而后落在屋檐上。一只鸟儿飞回了巢中。又一只鸟儿飞回了巢中。月亮升起在远山之上,向着西枝村播撒着如水的清光,群山万谷裹拥着美丽的西枝村。杜甫和赞公燃薪围炉而谈。炉子上的砂罐里,发出滋滋的水响声,火光照着他们各自脸上的光荣和沧桑。 当晚,杜甫很可能就给赞公写了一首诗。诗为《宿赞公房》。我们有必要来想象一下他们当时对话的几段主 要内容—— 杜甫:“前年,房琯大人罢相,去年又遭贬,我伏奏力谏无成,终身愧对房琯大人哇。” 赞公:“也怪他自己性情太迂阔,太好空谈。你能上疏救他,于为臣为友之道,皆已尽善。不必再苦恼。” 杜甫:“上疏救他,差点给我惹了麻烦。多亏韦陟大人说:‘甫言虽狂,不失谏臣体。’ 算是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张镐也保了我一本,他说:‘如治甫罪,绝言臣路。’” 赞公:“你和李太白一样,虽想做官却不会做官。李太白太放浪,而你太孟浪,你们都缺少心眼儿,都不会登龙之术。君国是要扶佐的,可是你们不行,你们呀,只能做个有血性的真诚的诗人!这些年来,你在功名上一事无成,而在做诗上,这几年,你把民间和疾苦,化为了笔底的波澜,把满目的疮痍,写成了锦绣文字,如此建树,就是你只可做个诗人的明证。” 杜甫: “可是,我看见那些庸碌小人,竟然当权扼要,心里终难平静。” 赞公:“你可不要小看了那些人啊,什么庸碌?什么小人?那全是你们的一面之词。正直,天真,是为人的根本,却不是为官的根本!要想做官,就得先忍受做官的痛苦,可是你忍受过吗?你没有,你只想享受做官的快乐。--譬如李林甫吧,让你们看来,他满口错别字,随便写个什么都要让人代为捉刀,实在是庸才一个,可是,他能把官一直做到宰相,能把宰相一做就是多年,他经历的也是一个过五关斩六将的艰难过程,没有一番攻心斗智,没有一番呕心沥血,没有忍受巨大的痛苦,他早早地就下台了。” 杜甫:“赞公哪,我现在之所以辞官远游,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摧眉折腰了,我决心从此浮槎湖海,可是,说实在话,我内心的委屈,至今还是不能平息。我老杜长安十年,总想致君尧舜,再淳风俗。我当初衣袖露两肘麻鞋朝天子时,也是踌躇满志……半辈子了啊,现在让我一下子完全泯灭了此心此念,我实在是身能舍之而心不能舍啊……” 月光在窑洞的炕上投下一片月影。赞公睡着了,杜甫还醒着,他还在想赞公的话:“所以,你不能再觉得委屈,也不要再觉得愤怒。失之于桑榆,得之于桃李。做成了官的人,丧失的是灵魂的安宁,丢失了官的人,却得到了灵魂的觉悟……”陇月近圆,悄悄地向着这个战乱的年代一方独静的小山村播洒着和平与安宁。 后来杜甫回到秦州城里后,又写了一首《寄赞上人》,对他们的这段生活进行了总结。 第二天,他和赞公即去卜居。 唐代秦州西枝村的早晨,应该像那古筝声中的早晨:幽静、澄明,高而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如轻絮的白云。疏柳依依,柳色青中有黄,虽已经秋,却显得更为苍翠。山梨树上,小小的梨子闪烁着鲜嫩的光。一行鸽子飞上了高空,在鸽哨之上更高的地方,两只大鸟在静静地飞旋,天空因之而显得格外的深远沉静。 遥对着如此美丽的西枝村,杜甫说:“太美了,在此卜居,可了此生。” 赞公说:“那么,走,咱们给你找一个向阳的山坡。” 他们不觉来到了太平寺。 高岗之上,荒草萧疏,太平寺孤立其中,寺内一棵高大的柳树,根部一泉汨汨,四周青石嵯峨错列。杜甫指着寺外的平地,说若在此为宅,再开一方药圃,种上些黄精,那该多好!赞公也说可以,这个地方向阳,好。但是杜甫又说:“可惜距西枝村却又太远了些,我们不能朝夕相处,坐而论道。” 杜甫后来写了一首《太平寺泉眼》以纪其事。 这一天,他们虽然游了好多地方,大饱了眼福,但是无功而返,没有选中一块如意的地方。第二天他们又转游了一天,但是还是没有看上一块各方面都合适的地方来作为建草堂住家之处。 他们失望地回来了。 这时,一颗寂寥落日悬于西天之上,面对莽莽世界,也似无处可以安身地踌躇。 杜甫在这里寻置草堂的事,后来被诗人写进了《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 如果杜甫此次寻置草堂事成,至少他就不会在当年的冬天里到同谷去,也就不会在寒冬腊月里一家老小雪地里下四川。然而杜甫当年在秦州就是盖不成三间草堂!于是一千二百多年后,我仍然要长叹:“安得草堂三两间,大庇诗人杜甫不要下四川!” 十三、麦积山 明朝人甘茹确信杜甫是到过麦积山的,所以他的诗里就有“地因庾碣重,寺以杜诗雄。”(《重游麦积山》)的句子。公元1560年冬,山东人冯惟讷来天水,游麦积山,刻诗于石,其中一首序为:“晓发麦积,越岭寻崇果寺旧址,旁有杜公废祠,四山迥合,风气致佳,命僧添田复之。赋此纪事。”诗里有“风云传秀句,丘壑缅遗姿”这样的句子。这两个证据表明,公元1500年前后,杜甫在秦州的行迹以及他的秦州诗,已经成了人们凭吊的对象,已经进入了人们对秦州人文景观的注意范围。杜甫游麦积山,应该是在他到达西枝村之后。 当时,赞公会这样对杜甫说:“明天咱们上麦积山,不上麦积山,你就等于是没有来秦州。” 来到麦积山下,赞公也会这样指着对杜甫说:“少陵你看,那卓然独立,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者,就是麦积山。寺在半山。山顶上有一座塔。人们在崖壁之间,镌石成佛,凿龛千室。其中的塑像,无不精美绝伦!噢,对了,你所崇拜的庾信庾开府,还为麦积山做了一篇铭文呢!” 这一天,老僧引领着他们一个窟一个窟地观赏。老僧指点讲述,赞公从旁补充和阐释。这一天,他们盘桓在这颗东方的明珠之前,尽情地感受着她的光芒。 尘土不断落下,窟门接连打开,在第四十四窟前,杜甫看到了窟中塑像脸上那一抹“东方的微笑”。面对这千年不改尘封不去的微笑,面对她似欲伸手搀扶世人的姿态,面对她俯身尘缘,时刻准备抚慰人们心灵的样子,杜甫百感交集,悲从中来。杜甫眼睛里含满了儿子见到母亲的泪水。好像一个流落多年的浪子额触着母亲温爱的膝头一样,杜甫跪倒在佛前的团蒲上,久久不起,他的头落在自己的双手之间,久久不动。 赞公在旁,闭目微祷;老僧在旁,肃然为他敲着铜罄。 罄声清幽,一声,一声,又一声…… 晚上,他们围炉夜话,在老僧的禅房里,在一支幽幽的铜烛下,喝着茶,交谈着。烛光照着三张饱经世事的脸,茶水又滋润着三个长久沉默的唇。瑞应寺的上空宁静无比,天空里星稀月明,大地上一片安谧和祥的蟋蟀的清唱。偶尔,也会有不甘寂寞的怪鸟的怪声远远地传来。这个晚上的麦积山一带,肯定只有瑞应寺里杜甫他们的那一盏灯幽幽地亮着,孤独,也热烈,远远地看去,一定如同大自然的一只神秘的眼睛。 第二天,他们以杖拨草,寻径而行,到麦积山的顶巅上去。 一只比鹿小但是很像鹿的动物, 静卧于几块青石和竹子之间,怡然自得,似乎对步步临近的杜赞二人毫无察觉也毫不介意。 一棵金桃树上,野果灿然硕然,艳嫩诱人,一群鹦鹉正在枝叶间欢快地啄食。赞公对杜甫介绍说:这是马樱桃。杜甫说:鹦鹉啄樱桃,妙哉! 一条由裸露的树根“编”成的小径,像一条藤梯高挂,杜甫和赞公二人手抓脚蹬肩靠头勾地穿过树木向山上攀去。两旁的树丛里野花烂漫,啾啾之鸟可闻不可见,如隔墙童声。 忽然树叶沙沙响起,如吹过一阵凭空而来的风,如漫山遍野的小小生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