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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蜀水，钟灵毓秀。古往今来，产生了不少诗人墨客、文章巨孽。古代的如扬雄、司马相如、陈子昂、李白以及“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苏洵、苏轼、苏辙等；现代的如郭沫若、巴金等人。他们的诗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 清朝末年，在四川江津还诞生了一位奇人，名叫钟耘舫，他以善撰写对联名世。此人不但擅写对联，而且擅写长联。在号称中国“八大长联”①中，他一个就占了两副！因此被誉为“长联圣手”。 一、钟耘舫其人 钟耘舫(1847-1911)，字祖棻，清末秀才，耘舫是他的号，他尝自称铁汉，又号铮铮居士。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生于四川江津县。幼年家贫，勤奋好学，闻名乡里，是江津有名的才子。补廪后，即在县内阙氏祠设馆授徒以谋生。因家中祖母和父亲先后卧病，钟侍奉汤药前后达十七年之久，这就误了科场进取，因而一生穷愁潦倒。他的为人，据《江津县志》载：“性情真挚，平生不作欺人语”，“性豪侠，博于交”，“与人直言不讳”，“刚简而不能谈”。他博览群书，才思敏捷，文采风流，多伤时感世之作，曾著《招隐居传奇》讽刺清末烟毒流行为害民众，他最喜编撰联语，尝为人书写对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显示了他的过人才华。《江津县志》说他“生平著作甚多，联语尤奇横不落窠臼”。他的整个生命与对联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一生创作对联1850副，脍炙人口，而其中以他创作的三副长联最为有名。 这三副长联的创作，与钟耘舫本人的坎坷遭遇分不开。同治年间，江津关帝庙庙产被当地豪强吴某等人侵占，当时钟耘舫血气方刚，撰联以泄不平。其联语云：“荆州吾旧业，恨刘封孟达协力劻吴，至今一局残棋，须还我汉家疆土；陈寿尔何人？党司马夏候私心帝魏，谁知百年定论，要援他孔氏春秋！”联语借古讽今，笔锋犀利，矛头直指劣绅吴某等人，见者无不称快，但因此遭到劣绅们的嫉恨，总想伺机报复。光绪初年，又撰联讽刺江津县令朱锡藩之贪虐，朱恨之入骨，欲加迫害，钟耘舫不得已远走成都避祸。在此期间，他登成都锦江城楼，创作了《锦江城楼联》，即《成都望江楼崇丽阁长联》。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川总督岑春煊调任两广，路过江津，友人张泰阶约钟耘舫以诗联访岑舟中，适逢新任县令武文源因他事被摘顶戴，武疑为二人揭短，因此千方百计构陷。此前，张泰阶曾联络士绅纠弹江津粮税章程，钟亦参予，当时案子已胜诉但未结案，重庆督署派员来县复查，武便趁机贿赂重庆府尹，将张钟二人拘捕，押赴省城成都“质询”，钟被禁监狱长达三年之久。在狱中，钟耘舫为抒心头愤感，写下了一副888字的《六十自寿联》和1612字的《拟题江津临江城楼联》。这两副长联，其长度令人咋舌，尤其是最后一副，长达1612字，堪称长联中的一座珠穆朗玛峰，至今无人超越。 钟耘舫的成都望江楼长联，也有人认为是他被系狱中所作。据说此联被岑春煊读到，因联的最后有“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的句子，岑深受感动，知道他蒙受冤屈，便主持公道，为他平反昭雪，这样钟耘舫才得见天日。也有说是1906年，这副长联被新任四川总督锡良的幕僚读到，幕僚深惜其才，在锡良面前为其辩冤，钟耘舫才得以出狱的。 钟耘舫出狱后，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不久便在贫病夹攻中死去。他死后，江津士人搜集他的对联作品编成《楹联稿》一书，集资刊刻行世，此书今已很难见到。 二、钟耘舫《成都望江楼联》 望江楼为四川成都一大名胜，位于市东锦江南岸，因有唐代女诗人薛涛的遗迹而闻名。薛涛是唐代长安人，幼随父宦居成都，父死，家道中落，沦为乐妓。她聪颖工诗，在此建吟诗楼，又汲井水制诗笺，称薛涛笺。清时为纪念薛涛而建崇丽阁(即望江楼)。此地现存崇丽阁、濯锦楼、吟诗楼、薛涛井等遗迹，以崇丽阁最为壮丽，现已辟为望江楼公园。钟耘舫的长联悬挂于崇丽阁，为今人魏传统补书。 历来题咏望江楼的对联很多，长联也不少。余德泉的《中国长联三百三》书中就列了八副，其中清道光进士李榕所题长联，文笔优美，共130字，比其他长联都长，但要和钟耘舫的这副212字长联比较起来，字数就相差很远了。 这副长联末原刻有小字云：“清季，江津钟耘舫先生以评贪吏下狱，题此摅愤。为部院岑西林(即岑春煊，字云阶，广西西林人。——笔者注)侦得，扬清激浊，公道获申。刻联悬江楼，益为众所传诵。木朽矣，特为重镌，使后贤知此掌故焉。庚申清明知希记。”从这段文字来看，长联应是钟在成都狱中所作或所书。 这副长联，上联写地理，下联写人物，景中寓情，情中抒愤，景情交融，不能自己。上联一开始就用非常洗炼的笔墨写出了崇丽阁雄伟壮丽的气势。层楼独上，近水遥山，尽入图画；岷山的雪峰，白河的烟霭，丹景山的彩霞，青衣江的白雾，都到眼前。“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天下抵定，猛士守边，使人想起了汉高祖的“大风歌”。但是哪个朝代都不可能长治久安，治乱总是交替进行，所以才“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两个“时而”，把历代人世沧桑概括无遗。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些在战乱中不幸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弱者的代表——妇女们的遭遇。像花蕊夫人那样的美人，就像落花一样凋残了；像薛涛那样的才女，也像枇杷花一样凋谢了。现在是“春闺宝镜”无寻处，“绿野香坟”空陈迹。作者联想到，自己坎坷的经历和悲惨的遭遇，不是跟她们一样吗？这就难怪要对此“百感交集”，茫然若失了。作者慨叹：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就象庄周梦蝶那样，是自己变了蝴蝶，还是蝴蝶变了自己？既然是一场梦，那就要自我解脱，所以还是抛开这一切烦恼，登上层楼的最高处，去和明月交朋友，问问它是谁家的东西吧！ 在下联中，作者写西川政局的历代变换。在历史的大舞台上，一千多年来有多少人扮演了英雄的角色啊！诸葛亮在蜀汉政治舞台上曾活跃一时；庞士元不幸在落凤坡前送了命；凉州刺史李崇曾号称“卧虎当关”；公孙述那样的井底之蛙居然曾在成都称帝。这些人现在都到那里去了呢？人类社会，一会儿是战乱频仍，一会儿是歌舞升平，真不如去当一位诗人，吟诗作赋，随意抒发自己的感情，充分享受那自然界的“清风好雨”。作者写到这里，笔锋又猛然一转：可悲啊！我自己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一生穷愁潦倒，无家可归，自己虽有孙猴子那样的本事，但终究没有逃过如来佛的手掌心。社会太黑暗了，你看，我无端入狱，沉冤莫辩，天地虽大，竟无我钟耘舫立锥之地。最后作者发出感叹：“哪一块云是我的天啊！” 如果说，其他人写的望江楼长联也大多是描写眼前风物，追述历史人物，吊古伤今，感时愤世的话，那么钟耘舫却是更多地写了自己的艰难身世和悲惨命运，更多地注入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写别人，正是为了写他自己。联语中的激愤之情，惊人之语，完全是发自作者内心深处的呼喊。 樊明芳在《古今特长联译赏》一书中指出：“本联由望江楼气象写到四川的整个风物，由写四川的历史人物写到自己的身世遭遇，纵横捭阖，一泻如注，势不可当。”又说：“与大观楼联相比，各有意趣：彼尚雅正，此含诙谐。”这个评价是不错的。还需指出的是，孙髯翁在其长联中更多地是描写大观楼的景色，历述云南千古人物，对封建帝王的“丰功伟烈”全面加以否定，基本上不涉及个人身世。钟耘舫此联，则更多地是对他个人命运的哀叹和对黑暗社会的抗争。 三、钟耘舫《六十自寿联》 寿联，一般总是用以向别人祝寿，而用以寿己者不多。不管寿人寿己，总以祝福之词为主。即使是自寿，谦虚一点，或自娱，或自嘲，总是心平气和，如某君的五十自寿联曰：“内无德，外无才，并无好无恶，无是无非，更无点些些产业，直到无米无柴，五十载光阴茬苒；老有母，长有兄，并有妻有女，有子有孙，还有个小小功名，也算有福有寿，两三代骨肉团圆。”这副自寿联，活脱脱勾画出一个谨小慎微、贫困无业但有点小小功名、并享有天伦之乐的知识分子形象。 但是，这副自寿联要和钟耘舫的六十自寿联比较起来，可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钟氏的自寿联长达888字，这在寿联和自寿联中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算是寿联中的一座珠峰了！ 这副自寿联乃钟耘舫在成都大牢所作。联前原有小序云：“劳劳人事，数十年来，不获一日安居。乃因系我南冠，反得清闲两载。日长无事，因念行年六十，不能不自作寿联，恐一出此门，并无握笔之暇，因预拟如此。”这副长联一反过去寿联中司空见惯的祝福怡乐之词，而代之以非常尖酸刻薄辛辣激愤之语，对自己加以诙谐的嘲笑，对社会加以无情的谴责。全联读完之后，已觉得不是一副自寿的长联，而是一篇对罪恶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声讨檄文！ 长联的大意如下。上联说：自己“六十年东碰西撞”，处处碰壁，直到最后落入黑暗的大牢。想起来，自己的一生就像是一场梦幻。满腹牢愁，满腔悲愤，看“山川草木烟霞”都充满了泪水和血痕！我要“长歌代哭”，痛写周秦汉宋历代帝王的昏聩和灭亡。在中国历史上，有哪一个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儿？我本来有“上马杀贼，下马作檄，开拓往哲之心胸，推倒亚洲之豪杰”的雄心壮志，为国家为人民做一番事业的。哪里知道我的文章招来了灾祸，无耻小人趁机兴风作浪，设计陷害。就因为我的“傲骨刚肠”，冒犯了仇星，得罪了富豪，攻击我的，诽谤我的，落井下石的，设置圈套的，自不消说；颂扬我的，祝福我的，又何尝都是真心。我进退维谷，终遭监禁。腐朽的法律条款是那样的蛮横无理，谁让他们如此污辱斯文！想起我半身经历，令人义愤填膺。我“满腔义胆忠肝，都付与狼吞犬噬”！我即使想吃肉喝酒，也要有一个好的精神啊！我现在早已壮志消磨，雄心泯尽！这真是大动乱孕育奇才，可奇才动辄横遭磨难。算了吧，我还是离开这污浊的尘世吧，我后悔小时候读书太多，自命不凡，到今天已是“筋疲脑碎”、“髭髦飘霜”，还干什么经国济世的大业！算了算了，现在应该迷途知返，“卷旗收伞”，“斫尽情根”，“消除慧业”，把自己的忧国忧民之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吧！功名富贵总虚幻，吃饭穿衣最要紧。我过去的喜怒悲欢，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究竟是“为的谁家世界”？我暗笑自己一生就像是蛀书虫、钻纸蚊、采蜜蜂、闹山鹊一样！ 下联说：南北两万里的中国版图，被列强瓜分得肢离破碎。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用“霹雳炸、铜铁炎、水火驰、轻养骤”(即枪炮车船化学武器)等手段对中国进攻，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而朝廷的大臣们却自吹自擂：有的“裂指叩阶”，声称自己有安邦定国之策；有的“咬牙变法”，说自己有补天回天的手段。实际上都是空话连篇，无济大事。中国积弱，兵力有限，怎能抵抗帝国主义的洋枪洋炮？应该唤起民众，扩充军备，直捣帝国主义的巢穴。科学救国的论调也是幻想，仅学一点声光气电，不过是“剿袭点欧罗糟粕，咀嚼点新学馋涎。”学英，学德，联美，拒俄，向日本购军火，向比利时借外债，这一切等等都不是个办法。帝国主义为什么一个个虎视耽耽呢？修船政，整海军，为什么一战即溃呢？一会儿偿还巨款，一会儿赔偿军费，我炎黄之子孙，倒反而成了野蛮民族了！一听到洋人的几声喊叫，王公大臣们便丧魂失魄。他们本是行尸走肉，怎能敌得过洋人的炮利船坚？他们只知道压迫人民迫害知识分子，欺侮弱者，在这方面他们倒称得上是“顶选尖毫，头批角色”。要建设一个崭新国家，必先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社会有它的变化规律，我相信英雄人物会改变现时社会，新社会也正等待着志士仁人来重新创造。可惜的是，我竟然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看当今皇上还是勤政劳苦，宵衣旰食，想求得国家的安定，无奈朝廷衮衮诸公却都是些祸国殃民的瘟神！哈哈！假若给我权柄，我一定要倒转银河，洗除贪污腐化，推倒当朝权贵，一切从头开始。即使是“测量方、格致理、工商战、汽化机”这些新科学技术，都不是治国良方。应该坚决走自己的路！应当拿起铁锤，砸烂旧世界，扫除贪官污吏，把他们斩杀的斩杀，流放的流放！只有这样，世界才能觉醒，黑暗才能消失，我倒要看看那些穷凶极恶的当权者都是些什么东西！大家看呀！他们表面上轰轰烈烈、作威作福，实际上不过是一群五爪狮，独角虎，四眼狗，九尾狐在跳跃吼叫罢了。 奇人奇语！惊世骇俗之语！钟耘舫竟然以自寿联的形式表达出来了。在清朝末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下，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钟耘舫明明白白写出这样的话，那该要怎样的胆略和勇气啊！如果说，在上联中钟耘舫还有些逃避现实的思想，意志消沉，态度消极的话，那末在下联中则一反上联的悲观主义情调，用犀利的笔锋直指反动统治。揭露黑暗，评论时政，痛快淋漓。不但痛斥了顽固守旧派的“洋务运动”，对改良派的“戊戌变法”都一概加以否定。钟耘舫所要的是一个彻底的民众革命运动，而不是修修补补的改良维新；应该一切推倒重来，掀翻旧世界，建立新国家！ 前人在评价此联时说：“长歌代哭，即此联确注也。以如此之才，遭如此之厄，处如此之境，际如此之年，而其气象蓬蓬勃勃，怪怪奇奇。百灵毕集，笔足以举，力足以扛，词足以远，识见之超，胸罗之富。令人叹息不置。”“如此才笔，乃令如此埋没以老也。悠悠苍天，彼何人哉！又何怪其长言之不足，又嗟叹之也哉！”“通幅一气，曲折排阖，亦挺亦秀，亦豪放，亦诙谐，科诨并杂，美不胜收，悲懑之怀，直令千古英雄为之泪下，真大观也。”“此等语谁能造，又谁敢造！”(均转引自樊明芳《古今特长联译赏》) 这些评语，用来评价钟耘舫此联是完全允当的，用来评价钟的其他许多对联和本文介绍的其他两副长联也是完全允当的。 四、钟耘舫《拟题江津临江城楼联》 钟耘舫的故乡江津，是位于重庆西南百余里长江南岸的一个县城，临江城楼，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城楼，它没有成都望江楼那样的名气，鲜为人知，但自钟耘舫的长联一出，知道江津临江城的人是骤增了，尤其是千千万万的对联作者和读者。 这副长联是钟耘舫于清光绪甲辰年(1901)在成都狱中所作。联前原有作者一小序云：“飞来冤祸，理所不解，偶一触念，痛敝心肝。迟迟春日，藉此搜索枯肠，欲其不以冤情撄念耳。以泪和墨，以血染纸，计得一千六百余字，明知抛查取厌，而故曼其词，谬欲以长制胜，阅者笑我之无耻，当谅我之无聊也。噫！”这个小序，把作者当时写作的心境说得很清楚了。长联一开始叙述江津县城的地理位置和形势。四围郁郁葱葱，江城如画；草木烟云，都可作为骚人墨客的写作材料。但作者并没有进一步去赞颂这座江城的美，相反，他却从这座城楼的“欹斜栋桷”，残破不堪的样子，想到它已是经历了魏晋隋唐好多个朝代了，言外之意是说这座封建城堡已经衰败腐朽，摇摇欲坠了。接着，作者发挥了高度的想象：仰视天空，鬼宿之间出现了一根马缰绳似的东西，那不是干戈待起、天下大乱的象征吗？再看这古城堡的断垣颓壁，还是一些“妖群崇伙”在守卫着，真危险啊！虽然国家的边疆还是巩固的，但是也应该防止战火发生；而国内的的地方势力，还在盲目混战。作者发出慨叹：这样的社会环境，想为国家建功立业的仁人志士也受到限制了，仁人志士的作用受到限制，治理社会环境的大好时机也白白丢失了！这样的混乱局面哪里是个尽头，它扼杀了多少有所作为的读书人啊！接着作者描写了他登上城楼的所见所闻：那些飞的、走的、长甲壳的、爬行的、啼叫着的、张牙露爪的各种动物，正随着潮水的涨落趋去趋来，忽聚忽散。太阳落山了，月亮出来了，波浪拍打着江岸，传来了船工们摇橹的声音，远处还传来了冬冬的鼓声，忽然乌云密布，又响起了沉闷的雷声。在这里，作者写了江岸各种生物的骚动不安，自然界的各种音响，似乎给我们勾画了一幅当时社会动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景，暗示了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大变动的前夜。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下，作者却要“溯岷嶓蜿蝘根源”“畅泻波澜壮阔胸怀。”他想到：这里原是一片林莽丛生的未开化之地，时过不久就成了干戈四起的战场；吴国和楚国互相敌视，一会又在称王称霸；像朱离那样的小部落也跳腾了一阵子，不久便在地图上消失了。虽说老天爷爱捉弄人，但他哪能唬住那些头发蓬乱的野蛮人呢？看朝廷里那些衣冠楚楚、环佩铿锵的王公大臣，济济一堂，然而忽然间又撕破脸皮，刀兵相见，黎民百姓，暴尸溪谷，血流成河。作者指出：在战乱中间，愚昧的百姓像愤怒的老虎在冲锋陷阵，胆小怕事的公卿犹如小猪畏缩不前，带兵的将领像鹅鹳一样排好阵势，但这一切都得听从最高统治者的指挥。等到战乱平息，文臣执政，那些戴着乌纱帽的官儿却不理政事，白天都在打磕睡；而在皇家的粮仓里，那些贪官污吏却像耗子一样在偷吃人民的血汗。只有那些读书人是生就的“穷酸”，他们哪里吃得惯“甘脆肥脓”的东西呢？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儿们，任意践踏祖国的河山，任意欺压善良无辜的百姓。看，他们已抬起了脚尖，挥开了拳头，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殷红的舌头！写到这里，作者悲叹道：算了，我真要祈求上天把我变成一条巴蛇了！我既已成为生气勃勃的灵物，看谁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却惹恼了妖怪无支祁，他纠集了一批鬼魅来和我作对。我如果没有有“锯牙钩爪”，就是孔子那样的圣贤也会被桓魋那样的小人加害啊！作者再一次慨叹道：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原先的世界了！作者要“上排阊阖”，向上帝“沥诉牢愁”，但是上帝也和人间的统治者一样，不让他的臣民有丝毫越轨行为，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者继续叙述道：我只好向上帝不停地叩头，喏喏连声，请求把我编派到甲壳类动物中去，和鱼虾作伴，即使朝生暮死像蜉蝣那样短命，也落得个自由自在地呼吸。在水域世界里，在香藻丛生的春季和白露蒹葭的秋天，可以弹奏铁板铜琶，吹奏琼箫玉笛。然而，这毕竟是作者的想象，眼前的现实生活却是：在学校里当个教书先生，简直就像周文王被关进羑里的囚牢；只有自己超脱出来，才能到处感觉到天空海阔，鱼跃鸢飞。作者提醒自己：花花世界，不要迷了自己的本性，想开些吧，干么要让忧患来骚扰我，干么我要去自寻烦恼呢？糊里糊涂，倒是万事吉利；聪明伶俐，倒常常是凶多吉少。作者认为，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大可以涂脂抹粉，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你越肮脏，我更邋遢。要骂大家一起痛骂。我本来就是吟风弄月的光棍一条，却无缘无故掉进地狱之中！但是，作者又说：我没有堕落，我的心在高高的摘星楼上，在美丽的结绮楼中，我宁可咽雪吞霜，也要让我的志趣纯洁、精神高尚；我要高挂云帆、乘风破浪、周游四方。作者对读者喊道：你们听呀，听呀，听呀，村外黄莺的啼叫，沙洲上白鸥的鸣声，那就是我“活活泼泼、悠悠扬扬”的本性啊！我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太久了！我污浊的形骸应当抛弃，我要等到池水只剩下一半的时候，用道家传授给我的方法，重新创造出一个“我”来。这一个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要抡起大斧，像盘古开天辟地那样凿开这死气沉沉、黑暗无光的世界！ 在下联中，钟耘舫一开始就说自己的眼泪有淮濆沪渎之多，自己的牢愁有衡岳泰山之高，满腔奇奇怪怪的感情，都是自己的心在流泪流血。接着他缅怀了古代西蜀的历史人物：传说中的蚕丛、鱼凫，是蜀国的开创者；刘备建立蜀汉，孟知祥建立后蜀；苏轼苏辙兄弟运笔作文，司马相如扬雄挥毫作赋。他们有的以文章显示自己的才华，有的以勋业表示自己的功名，他们都代表了蜀国的精华啊！然而这并不开阔的山川，怎么能孕育出尧舜时代皋、夔、契、稷那样的贤臣？在剑阁栈道吟诗咏叹的，除杜甫外，孟郊的诗是那样的清寒，贾岛的诗又是那样的瘦硬，使巫峡的猿鸟都为之悲啼。所以诸葛亮那样一生鞠躬尽瘁，终不如公孙述那样的井底之蛙福大命大。老天爷布下天罗地网，总是欺负穷困不得志的人。作者不禁问道：到底是英雄改变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这川流不息的江水，不舍昼夜地流淌，究竟要把我这个四海飘泊的浮萍带到哪里去呢？我现在已被冲到长江大河去了吗？于是作者接着写道：我心神恍惚，寒风凛冽，漂过幽深浩渺的洋面，经过急湍奔流的漩涡，我似乎已经到了欧亚大陆辽远的外国了。满清帝国千方百计搞愚民政策，外国却是千方百计开发人民的智慧，这是多么不同啊！我要继续乘风破浪环游世界，让羿奡为我造好舟楫；然而前途莫测，时时要碰上冰山，时时会遇上暗礁。我挽起衣裳，提心吊胆、默默地掌好船舵，把握好进退的时机。要是堕入浩杳无垠的深渊，哪怕你称得上是旷世奇才，又有哪一个来拯救你呢？作者神游四海之后，又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可叹的是，当今的一些掌握国柄的人，却是夜郎自大，明明不过作了点铲除小山的锤凿之功，却夸耀自己有五丁那样的神力；搞点小恩小惠，却说自己有费玮蒋琬那样的经国济世之策；算个卦、占个卜，却说自己有谯定、程颐那样的学问。看人家国外冈底斯山周围，产生了多少英雄豪杰啊！而在国内，改良维新运动像沱江的波浪翻滚一阵之后便平静下来，依旧退回到钻木取火、巢居树穴的远古时代；有的人顽固坚持复古思想，在弹丸之地开拓疆土。顽固守旧势力杀害了变法维新的仁人志士，重新恢复原有的典章制度、祖宗家法。及至炸平了淫滪堆，镇压了黎邛人的反抗，用薛涛、花蕊夫人那样的女子为四川粉饰太平，而杜鹃鸟仍在为人民啼血呼冤，秀丽的峨嵋山已经被摧残得找不到栋梁之材，统治者还在对人民巧取豪夺。作者指出：斑烂的蝴蝶都有一个美丽的外表，凶狠的豺狼都有一双灵巧的臂膀，残忍的狮子都有一副威严的仪容，那些贪官污吏不是跟蝴蝶、豺狼、狮子一样表里不一吗？他们振振有词，唾沫横飞，统治着犍为和叙州等地。尽管他们穿着华丽的衣服，难道会给读书人一点好处吗？作者感叹道：真是令人悲伤啊！我怎么要生长在四川这个地方呢？看那高高的峻岩，多么像我的“嶙峋傲骨”！我就是容貌奇异一点，就惹得权贵们不高兴；但是，你如果有察言观色、颠倒黑白的本事，就是盗跖，他们也会说你比柳下惠还要贤明。难道贫贱的人一辈子都要贫贱吗！作者继续叙述道：我只希望早一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到阴曹地府去缴还肉体，还要假说那神州大地是多么美好，简直是神仙佛祖居住的世界；然而事实上那里比地狱还要黑暗！那里充满了铜臭，充满了庸懦无能。我愧悔自己投错了胎，来到这个人间世界。我哭着哀求阎王老子让我重新投胎转世。作者呼喊道：我现在已经觉悟了，觉悟了！这回我要脱去皮囊，变成蝼蚁，营造自己的殿堂，让自己的子孙绵延不绝；在虮肝虱脑之处，都住着我的子民；让蚊眉蜗角之地，堆满从蛮触国运来的珍宝；在那小小的檀香木床上，和自己的娇妻美妾做着人间的好梦。作者叹道：唉！牂牁棘道那样的边荒之地，原来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僮族和瑶族混杂而居，到处听见猫头鹰的怪叫。《九丘》、《八索》、《五典》、《三坟》，掩埋不了读书人穷酸的肉体。我想了又想，最后总算明白，是我的聪明才智误了我的前程；也是我的所作所为误了我的聪明才智。宇宙是太宽了，眼界是太狭窄了。我的灵魂已经重新改换，只是太对不起爹娘对我的抚育，他们给我的是血肉之躯，我却还给他们一副髑髅，多不应该啊！但是，也只有随他去吧！我的一切错误都是读书太多，又生在这个蛮荒之地。现在我要用这沙上的清水洗涤我的脑髓，冲净我的肠胃，对着月亮叹息，对着清风吟哦，举起酒杯销愁，让自己在诗词歌赋方面，争取留名千古。作者呼喊道：看哪，看哪，看哪！水边蓼花零落，捣衣的砧声已经响起，荷花凋残，荡桨的声音也传来了，那多么像我“凄凄恻恻、飘飘泊泊”的心情啊！作者最后又安慰自己：别急，别急！我想苍天总是有好生之德的。但是作者终究不能抑制自己，满腔悲愤一齐涌了出来，作者喊道：我要爬上那层楼的最高处，望着江上白色浪涛放声痛哭，直哭到海枯石烂，涕泗横流，感动那载着这世界的巨龟大鳌，让它们好好护稳这个世界，再过十二万年之后，看我另外创造一个玲珑剔透的新天地！ 在这篇洋洋洒洒、一千六百余字的长联中，钟耘舫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揭露了满清统治的黑暗现实：社会腐败，豺虎横行，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统治阶级，昏庸腐朽，仁人志士，报国无门。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钟耘舫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祈变巴蛇不行，上告天帝无用，只好私赴泉宫，以死相争。但是此心不甘，即使是死，也要脱胎换骨，改天换地，别创乾坤！正如六十自寿联一样，此等豪言壮语，也只有钟耘舫能造，钟耘舫敢造！ 樊明芳在评价这副长联时说：“这副长联，堪夸楹联中之宏篇巨制，就字数而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长联从江津所处的地理位置，说到蜀中的典章人物；从四川风物，说到全国景象：从中国说到欧亚；从地狱说到天堂；从盘古开天辟地，说到十二万年以后；小至蚊眉蜗角，大至衡岳泰岱，无不兼容并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可谓‘精鹜八极，心游万仞’”。这个评价，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周渊龙也说：“这副长联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长联’。全联不仅篇幅特长，而且寓意深沉，托物言志，把他对黑暗社会的满腔牢愁和刚正不阿的斗争精神，表露到淋漓尽致。” 应当指出，这副长联是钟耘舫在狱中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写成的，苟非胸罗万卷，学富五车，没有惊人的记忆力，那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长联的。于此，更可见钟氏平时学问之渊博，功底之深厚。这副长联，其长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正因为“长”这一特点，也就带来了它的缺点：过于堆砌，有的用典生僻，有的语言艰涩，读之诘屈聱牙，尤其不便记忆。这些，也正像一块美玉上的小小斑点，需要指出的。 行文至此，全文已完。但笔者还想有几句话说。第一，笔者写作本文的目的，主要是想向更多的读者介绍钟耘舫这位鲜为人知的旷世奇才及其长联佳作；第二，是想向更多的读者介绍对联这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发展到了怎样的峰巅，长联能长到什么程度，是个什么样子。笔者并不提倡写这样的长联；但像钟耘舫这样的长联也是自然的产物，并非无病呻吟，故意“以长制胜”，耸人听闻；因为它富有真情实感，故能洋洋洒洒，蔚为奇观，也蔚为壮观。第三，是想引起文学史家和文艺批评家们的注意。读了这几副长联，大家有什么感受呢？神圣的文学殿堂，竟没有对联的一席之地，这种状况，难道说是正常的？ 注释：
主要参考书目：
作者：任本命 原载：《唐都学刊》1991年第2期 录校制作：恶人谷珠楼 版本：初校版 转贴请注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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