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这位前卫艺术家“伪造”汉字,创制了没人能读懂的《天书》。多年后他又用各国通行图标创制了人人能读懂的《地书》。在西方主流艺术圈辗转20多年后,徐冰不再掩饰自己的社会主义背景,进一步向中国传统回归。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徐冰把他的一对“凤凰”带到了水城,也提出了他对当下中国的思考与认识。
那是5月,威尼斯人头攒动,双年展主场馆军械库旁的西餐厅,一顿漫长的午饭。饭前徐冰只说了十来分钟,简单介绍了他用工业废料组装而成的巨型装置《凤凰》。意大利面上来后,他就不怎么讲话了,只顾低头吃面,中间有那么一次,座中艺评家分析双年展甄选标准,他突然抬起头来,推了推那副招牌式的圆框眼镜,疑惑地、慢吞吞地问了一句:“什么?什么?我没听懂……” 饭后,咖啡端上,徐冰的话稍多了些,他说,自己并不喜欢当代艺术那些流行元素,现有词汇都是旧的,他尝试制造新的视觉样式,制造某种“奇观”。
回不去也抵达不了的“桃源” “文革”后,徐冰曾随父亲回过一次老家温岭县。“老远隔着稻田地,我父亲指着一大片竹林,说那就是咱们家。我一直跟着他走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外边有两道河,就像护城河一样。河往里面就长满了竹子。” 崇尚自然的情感很早就体现在徐冰的创作中,甚至在当知青下乡时的写生中已露出端倪。“我下乡时不太喜欢画人,后来就画了很多风景,但这些风景看上去有人的气息,我对人情世故不那么敏感,我更喜欢大自然。”
上世纪70年代,最后一个上山下乡小高潮,徐冰选择了北京偏远穷苦的延庆县花盆公社收粮沟村去插队,一待就是三年。“房子被猪圈包围着,到处都是老鼠洞,深山高寒,每次取水需要先费力气在水缸里破冰;冬天出工晚,有时我出工前还临摹一页《曹全碑》,毛笔和纸会冻在一起。” 下乡期间,队里派徐冰看守山上一片杏林。“那年夏天这山坡成了我的天堂。首先,每天连一个杏都不吃——获得自我克制力的满足。再者是专心享受自然的变化。”徐冰每天带着画箱和书上山,有一天,实在没书带了,他只好拿了本《毛选》,一段有关文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论述让他莫名感动。“今天重读,真不明白那天对这段话怎么那么有感觉,也许是由于这段话与当时文艺环境的反差……坐在杏树下,我看几句,想一会儿,环视群山,第一次感觉到艺术事业的胸襟、崇高和明亮的道理。那天的收获,被埋藏在一个业余画家的心里,并占据了一块很重要的位置。” 烟草计划,Tobacco Project,综合媒材,2000 1977年,经过一番波折,徐冰终于进入梦寐以求的中央美院,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心还留在农村,这种痴情反映在他早年的《碎玉集》中,那100多张掌心大小的木刻习作平易真挚,描绘了乡村生活的淳朴美好,与他20多年后的“桃源”大作遥相呼应。 2013年寒冬,伦敦V&A博物馆中庭花园,一潭明净的湖水被徐冰的大作《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环绕起来,5组经过切割的扁平石头,层叠围绕湖边,首尾相连,好像一幅百米山水画卷。“岁数越大,越会被《桃花源记》这种寓意吸引,年轻时代读仅是一篇课文,现在重读,你的思维中混杂了更多现实、政治、人类的命运等问题。《桃花源记》结尾的寓意很深,人类一直在追求理想的生活,但这理想之地却离我们越来越远。”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Tao Hua Yuan: A Lost Village Utopia,综合媒材,2013-2014 天书,地书,普天同文 徐冰从未停止对中国文化和美学的探讨。自2004年起,他开始创作“背后的故事”系列,最早于柏林展出,此后借展于国内外诸多美术馆。今年10月中旬,徐冰的“背后的故事:山水画新法”展览将亮相美国麦迪逊美术馆。 透过半透明玻璃,作品正面展现的是一幅惟妙惟肖的中国山水画,典型的中国画笔法和韵味,然而,当观众转向作品背面,会发现原来这幅画是用干枯植物、麻丝、纸张、编织袋等看似平常的物体所构成的。 背后的故事,Background Story,综合媒材,2004-ongoing 有次在机场转机,徐冰看到毛玻璃后面盆栽植物的影子,这让他想起郑板桥从纸窗墙壁“依影画竹”的典故,启发了他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徐冰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光的绘画”,“换一种说法:在空气中调配光,光散落于空间中,这块毛玻璃的作用好比空气中光的切片。” 游走世界各地,机场经常是徐冰创作的灵感来源。多年前在机场候机,他对标识产生兴趣,决心创作一种人类共通的读本。2007年的《地书》,看图说话式的小说颇有当今“世界语”的意味。“《天书》表达了我对现存文字的遗憾,《地书》则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普天同文’的理想。” 地书,The Book from the Ground,综合媒材,2006-ongoing 徐冰对“文字”的痴爱与泡在书堆里长大的童年不无关联。他的父母都在北京大学工作,书香门第赋予他骨子里的知识分子气质。徐冰儿时体弱多病,扁桃腺经常发炎,打完针就被送到母亲的办公室。母亲工作一忙,就把他“关”在书库里。“那里全是关于印刷、装订和字体的书籍,我虽然看不懂内容,但对这些很早就熟悉了。” 下乡插队期间,徐冰做的最多的就是出黑板报。“村里有块泥抹的小黑板,有天我心血来潮,用墨刷了一遍,随便找了篇东西抄上去,重点是显示我的美工才能。完成后,煞是光彩夺目。”后来,黑板报发展成了一本叫《烂漫山花》的油印刊物。徐冰的角色还是美工,兼刻蜡纸。“我的全部兴趣就在于‘字体’,我当时就有个野心,有朝一日,编一本《中国美术字汇编》。” 酝酿于70年代的“种子”80年代次第开花。在中央美院版画系读书时,徐冰想到做一件作品,“颠覆人们对文字和书籍的确信与依赖”。他开始刻谁都看不懂的字,4年间,他近乎偏执地刻了4000多个伪汉字,完成了《天书》。 天书,The Book from the Sky,综合媒材,1987 刻印这套“奇”书期间,徐冰还经历了人生另一大转折:移居美国。1993年,他搬到纽约东村,住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那间著名的地下室,1994年,他在彼岸完成了以英文单词为体、以汉字为型的《英文方块字》。 1999年,由于他的“原创性、尤其在版画和书法领域中作出的重要贡献”,徐冰获得美国最重要的个人成就奖——麦克阿瑟“天才奖”,那年他45岁。 英文方块字教室,Squareword Calligraphy Classroom,综合媒材,1994
“凤凰”于飞,水城的中国现场 “时代进入了现代,我就成了现代艺术家;现代进入了当代,我就成了当代艺术家;时代把我们甩到国外,我就成为了国际艺术家——威尼斯双年展可谓当今艺术界最全面结果的呈现,但《凤凰》给出的是一个最‘陌生’的语汇,带着中国现场的信息,来自民间底层。” 走出餐厅,烈日当头,徐冰从背包里掏出一顶渔夫帽戴上,带着大伙一路前往他的“领地”。看过预展的几个老外都在议论吊装在军械库船坞内那两只来自中国的会发光的“大鸟”,他们用了一个词——“Amazing!” 船坞被视为“威尼斯双年展风水的龙头”。1993年第一次来威尼斯,刚看到这地方,徐冰就梦想着能在这里做作品。“我喜欢使用那些具有挑战性的空间,有时它们能让艺术家绝处逢生,局限制造挑战与可能性,艺术是种宿命。” 徐冰创作的这对“凤凰”每只长30米,由他从北京回收的、总重达8吨的上千种工业废料、生产工具及工人的生活用具组装而成,是威尼斯双年展史上最大的单体艺术作品之一 2008年,徐冰刚从美国回来出任中央美院副院长,作为回国后的第一件作品,《凤凰》曾引起长时间的热议。那时,一座商业大厦正在北京CBD拨地而起,出资方兴致盎然想为大楼增添些艺术气息,于是找到徐冰来做作品,《凤凰》由此缘起。彼时旅居美国十多年的徐冰,被“财富中心”的工地现场震惊了——“我惊讶的是,这么现代化的大厦,竟是由工作和生活条件这样差的一群民工,用这么原始的方式盖起来的。”由此,徐冰想做一件“不曾有过”的作品,因为中国的当下正是人类文明史上“不曾有过”的语境。
我们沿着船坞中间几根石柱爬上爬下,采访接近尾声,一大群孩子前来参观,看到水面上两只巨大的“变形金刚”,他们瞪大眼睛,兴奋地指指点点。徐冰说,2012年《凤凰》在美国MASS MoCA展出时,一个自闭症孩子居然开口说话了,“谁也不能解释,《凤凰》一定调动了他很深层次的记忆。” 采访期间总有外国友人来打招呼,徐冰的语言频道也一直在转换,用英语交流时,他指指红色的“凤冠”向我们求助:“这什么什么,安全帽叫什么?” “Helmet。” “哦,对对对,helmet!”他取下头上的渔夫帽憨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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