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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天下----胡服骑射(1)

 束薪叟 2015-10-13
胡服骑射(1)


  公元前326年,赵肃侯病逝,他的儿子赵雍继位,这就是战国史上响当当的赵武灵王。成为一国之君,这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可是对赵雍来说,他非但没有沾沾自得,反倒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这一年,在父亲的葬礼上,来了一大帮人。秦国、楚国、燕国、齐国、魏国纷纷前前吊唁,可是来者不善,这些国家都带来成千上万的士兵。与其说是来参加葬礼,倒不如说给新上台的赵雍一个下马威。你想想,身为赵国的新君主,却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名外国士兵前来展示武力,他心里的滋味会是如何呢?
  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赵国的实力不济。历史学家钱穆认为在七雄中,赵国的国力仅胜过燕国,逊于其他五国。在战国之初,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是晋国,自三家分晋后,三晋内斗不断,使得魏、赵、韩的国力在无休止的战争中被削弱了。在旷日持久的三晋战争中,赵国尤其狼狈,在公元前353年至351年,赵国首都邯郸城沦陷于魏军之手达三年之久。与此同时,锐意进取的齐国与秦国在著名君主齐威王、秦孝公的励精图治之下,后来居上,国力蒸蒸日上,一举超越三晋,成为新的霸主。
  年轻的赵雍意识到赵国的处境日益不妙。在他上台前六年(公元前332年),齐国与魏国联手进攻赵国,赵国难以抵挡,只是在关键时候,想起老祖宗赵无恤曾经使用过的水淹战术,决黄河之水以阻止齐、魏联军的深入,勉强挫败强敌的入侵。四年后,即公元前328年,秦国从西面大举入侵,与赵军战于河西,赵军大败,大将赵疵被杀,蔺城、离石两城被攻破。
  赵雍就是在国力式微、风雨飘摇的背景下,成为赵国新的君主。

  据《史记》所载,赵雍即位时“年少”,“未能听政”,我估计此时赵雍年龄可能在十三岁至十五岁之间。正因为如此,大国诸侯欺他年少,纷纷带着大军来参加赵肃侯的葬礼,颇有砸场子的味道。在战国七雄中,只有韩国没有带兵前来炫耀,这是因为韩国与赵国长期以来都是盟友关系。
  对赵雍来说,齐国是第一号强敌,可是面对齐国的进攻,他几乎束手无策。公元前325年(赵武灵王元年),齐国大将田盼率领大军进攻平邑,赵国与韩国联手抵御齐师,可是仍然被打得大败。在此役中,赵国大将韩举(一说是韩国大将)被俘,平邑、新城被齐军占领。在军事上,赵国远不是齐国、秦国的对手,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就是积极调整外交策略,促使三晋重新联合,共同进退,一致对外。
  赵国的政策开始出现巨大的转折。在赵雍的努力下,赵、韩两国与魏国结束长期以来的军事对抗,转而走向联合。在赵雍上台后的第一年,就实现了与魏国的和平,魏惠王与韩宣王携太子访问赵国,实现三国关系正常化。与魏国实现弭兵,对赵国来说意义深远,少了一个强敌,多了一个盟友。
  两年后,即公元前323年,“结盟运动”又一次取得丰硕成果。魏、韩、赵、燕、中山五个国家联合,互相承认对方的王号,即“五国相王”,共同对付齐国与秦国的威胁。根据“五国相王”的约定,赵雍的身份也从“赵侯”变成“赵王”,也就是赵武灵王。可是赵雍自己却不愿意使用“王”这个尊贵的头衔,为什么呢?赵国这些年来外患不断,在战争中屡屡败北,哪来什么王者之范呢?他自己这样说:“没有王的实质,怎么敢拥有王的虚名呢?”在国内,他不称王,而称“君”。他不稀罕王的称号,但他却有王者应该具有的雄心,只有国家强大,王冠才有意义,否则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称呼罢了。

  可是要怎么强国呢?
  此时的赵武灵王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或者说没有一个超越常规的思维。在内政上,他举用贤能,在六个辅佐他的大臣中,有三个是学问广博的老师,有三个是司过,就是专门指出他所犯的错事。他还重用赵肃侯时的贵臣肥义,肥义这个人是赵武灵王时代一个重要的人物,后面还会提到。在外交上,赵武灵王的政策是联合魏、韩等诸侯,共同抵制秦、齐的扩张。可以说,在赵武灵王统治的早期,尽管兢兢业业,可是并没有从根本上变革制度,因而赵国的国力并未能跃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为了抑制秦国向东扩张,赵武灵王在公元前318年参加了由楚怀王为纵约长的合纵运动,与楚、魏、韩、燕等四个国家组建联军,进攻函谷关。可是因为各国心志不齐,这次出兵虎头蛇尾,草草而终。中原合纵运动令秦国与齐国深感威胁,两国于公元前317年对三晋展开夹击,齐国兵团在观泽之战中大败赵、魏联军。紧接着(公元前316年),秦国进攻赵国,攻取中都、西阳等城邑;次年(公元前315年),秦国再度发动对赵国的攻击,打败赵国大将赵英。
  这一系列的败仗,令赵武灵王威风扫地,赵国的军事力量遭到重创。可是噩梦还在延续。公元前314年(赵武灵王十二年),赵的邻国中山突然发动侵略,在长子(山西长子西南)打败赵国军队,同时中山军队还向北挺进,击破燕国兵团。这个令人忽视的狄人国家突然发威,攻城略地,国土面积方圆数百里,大小城池数十座,已成为赵国的又一劲敌。屋漏偏逢连夜雨,赵武灵王还没得及有喘息之机,在公元前313年,秦国的铁蹄又一次踏入赵国的土地,名将樗里疾挥师攻赵,俘虏赵国大将赵庄,又一次占领蔺城。
  连续五年的时间,赵国连遭败绩,被打得都打不到北了。这对于赵武灵王来说,真是沮丧失落的五年,为什么他的雄心壮志,却换不来赵国的强大呢?问题出在哪呢?强国之路又在何方呢?

胡服骑射(2)




  赵武灵王必须痛定思痛,反思自己继位十几年来的政策方针。
  外交策略必须要调整。赵国在外交上的思路,是联合魏、韩,共同抵制秦国与齐国。在十几年里, 赵国积极参加诸侯的“合纵”运动,可是扮演的只不过是小角色。在“五国相王”时,魏国是老大;在“五国伐秦”时,楚国是老大。这些合纵运动非但没有给带来好处,反而令赵国蒙受巨大的损失。在这个时候,赵武灵王总算明白一件事:国家的命运,应该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去依赖别人的力量。
  那么赵国有没有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实现富国强兵呢?有可能。从地理位置来说,赵国不算最好,但仍具备有利条件。在三晋中,魏国与韩国地处四战之地,周围强国林立,难以有拓展空间,这也是这两个国家日益衰落的原因之一。赵国的邻国中,东有齐国,西有秦国、南有魏国,东北有燕国,这四个国家均是大国,以赵国的实力,无法打这些国家的主意。然而赵国仍然有可以拓展的空间,在其北面有中山国以及林胡、楼烦等胡人部落,只要能打败这些敌人,就可以大大开拓赵国的生存空间,获得更多的土地与人口。
  于是,赵国的国策开始转变了,由对抗秦、齐转向攻略北方,避免与强敌交锋,先收拾实力稍逊的中山国。
  这个战略转变是赵国由弱而强的关键。

  攻略中山有哪些有利的条件呢?
  其一,在外交上不致于被动。
  中山是一个狄人国家,对当时华夏中国来说,中山国是一个少数民族统治的政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尽管到战国时,由于中原诸雄实力太强了,以致于蛮族对华夏的威胁远不及春秋时代,可是中原国家仍然对异族势力抱有警戒之心,“攘夷”的观念犹存。攻略中山,可以扛着“攘夷”事业的旗帜,不致于遭到各诸侯国的联合抵制。
  其二,赵国的军事力量比中山国更强大。
  当时中国的政治版图是“7+2”,“7”即战国七雄,均是万乘大国,“2”是两个中等国家,即中山与宋国,均是五千乘之国。赵国要挑战“七雄”中的其他六强,那毫无胜算可言,可是要对付中山国,还是有优势的。
  其三,赵国与中山在历史上有恩怨,讨伐中山,师出有名。
  我们在前面曾提到,在魏文侯时代,魏国越境灭了中山国(公元前406年)。由于赵国地处魏国与中山之间,随着赵、魏交恶,魏国渐渐失去对中山的控制,大约在公元前380年左右,中山复国。赵国当然不想让这块大肥肉溜掉,便于公元前377年及376年两度攻打中山,但是中山顽强地顶住了赵国兵团的入侵。之后,随着赵国与魏国战争的升级,不得不放弃对中山的战争,而中山国也乘机在公元前369年修筑长城防线,以备赵国的突袭。在此后约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赵国政策导向都是以中原战局为主,与中山倒是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在中原诸侯陷入血战之际,中山国实际是一块远离战争的乐土。大约是承平日久,中山人也不甘寂寞,想在中原混战中捞一杯羹,遂于公元前323年参加“五国相王”的合纵运动,由此中山正式称王。中山王有点不自量力,乘赵国屡败于秦国及齐国伐燕之际,南败赵师于长子,北破燕师于中人,以五千乘之国,连战两个万乘大国,并侥幸赢得胜利。这种军事冒险主义大大惹怒了赵国,中山的厄运开始了。

  为了对付北方的中山与胡人,赵武灵王实施一个在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军事变革:胡服骑射。
  要了解胡服骑射的意义,就必须从骑兵的历史演变说起。
  在战国之前,车兵是最重要的兵种,因此在春秋时代的文献中,总以“乘”来衔量一个国家的军事力量。“乘”就是兵车,在春秋初期,由于受制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各国的兵车数量并不多,当时的战争规模也不大。譬如在晋楚城濮之战时,晋国总共只有七百辆兵车。车兵作战时,必须有步兵的配合,因而实际上是车、步混和部队。到春秋末期,各国军事有跨越式的发展,晋国在邾南阅兵时,就动用了四千辆兵车,而楚国在北方四城,也配备了四千辆兵车。
  进入战国后,出于习惯,各国仍以“乘”的数量来作为衡量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标准,譬如万乘之国,五千乘之国等。可是战国时代“万乘之国”的概念,并不意味着真有拥有一万辆兵车。在苏秦的策辞中,多次出现“车千乘,骑万匹”的说法,因而可以认为,此时所谓“万乘”,指的是骑兵而非车兵。
  骑兵作为独立兵种迟于车兵,主要是因为马具不完善,不好骑马,更不用说骑在马背上打仗了。但这也有一个习惯的问题,譬如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尽管没有完善的马具,可是仍然骑术娴熟,但对于以农耕为主的中原诸国,要做到这点就不容易了。从史料上看,秦国应该是骑兵发展得比较早的国家,据《韩非子》一书所记,秦国在秦穆公时代,就有“畴骑二千”,这里的畴骑,应该就是骑兵。秦国之所以较早有骑兵,一是秦人善马,秦国的老祖宗就是因为善于养马,才被周王赐了一块地盘;二是因为秦人与游牧民族西戎有旷日持久的战争,在战争中吸取敌人的长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进入战国后,骑兵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春秋末期的《孙子兵法》尚未论及骑兵,可到了战国后,吴起、孙膑的兵法书中,都有讲到骑兵。譬如《吴子》一书,提到“千乘万骑,兼之徒兵”,这就是车兵、骑兵、步兵三大兵种;还说到“车骑之具,鞍、勒、衔、辔,必令完坚”,可见此时马具已经完善了,这是骑兵得以大力发展的根本条件。
  孙膑更是总结了十大骑战之利:“一曰迎敌始至;二曰乘敌虚背;三曰追散乱击;四曰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曰遮其粮食,绝其军道;六曰败其津关,发其桥梁;七曰掩其不备卒,击其未整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烧其积聚,虚其市里;十曰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此十者,骑战之利也。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其,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名离合之兵也。”
  可以说,在赵武灵王之前,各国的骑兵都有长足的发展了。那么赵武灵王 “胡服骑射”的军事变革,又有什么亮点呢?他为什么要强调“胡服”,又要强调“骑射”呢?
胡服骑射(3)



  关于“胡服”与“骑射”的重要意义,向来解释不清。这里先来说说“胡服”,有这么一种普遍的看法,称当时中原的服装是宽衣长袍,骑马相当不方便,而胡人则是紧衣长裤。这种说法我一直很怀疑,宽衣长袍只不过是中原人生活穿束,哪有上战场还穿这个呢?不要说上战场,就是下田耕地,也不可能穿长袍劳动吧。把服装改为胡人的款式,就可以叫“胡服”吗?显然不是的,胡服最根本的特点,是其材质:以兽皮与兽毛为主。
  中国把胡人称为蛮族,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装束有浓厚的野蛮人色彩。我们现在都知道,人类文明的早期,确实是使用兽皮来裹身。中国的文明发达,纺织业在春秋战国时代已经很兴盛了,有丝纺、麻纺等,不再是披着兽皮的原始装束。当然,中国也不是完全排斥皮衣,譬如貂皮大衣一直被视为名贵珍品,可是一般野兽的皮毛制成的衣物,就难登大雅之堂了。在《竹书纪年》中,关于赵武灵王的改革,有这么一句:“又命将军、大夫、嫡子、戍吏皆貉衣。”“貉衣”就是胡服,就是貉的皮毛制的。由是可见材质才是胡服与华夏服的根本区别所在。
  那么胡服有什么优势呢?赵武灵王曾这样说:“夫服者,所以便用也。”要在马上作战,胡服是便利的。可是战国的史书中,并没有具体说胡服有哪些便利。但是我们可以借引汉代的史料来解答这个问题。在汉文帝时,匈奴单于喜爱中国服饰,中行说认为不可,他做了一个试验:他穿着汉服在荆棘丛中奔跑,结果衣服都被荆棘划破了;接着他穿着胡人的毡裘奔跑,毡裘却完好无损。这说明胡服是非常结实耐用的,特别在半干旱的灌木丛带中,优势更加明显。
  赵武灵王把战略目标从中原转向北方,就必须要有一套能适应北方气候、植被环境下作战模式。推广胡服能大大增强军队的作战能力,因而他力排众议,改革服饰。“胡服”与“骑射”是军事改革的一体两面,为什么赵武灵王要强调“骑射”呢?
  游牧民族以畜牧、狩猎为生,精于骑马并且擅于射箭。“骑射”的主张,可以说是“师夷长技之以制”。赵武灵王在推广“胡服骑射”过程中,遇到了相当大的阻力,如果说穿胡服大家心里不舒服还好理解,为什么“骑射”也会遭到反对呢?如果不对春秋战国时代的军事变革史作一番了解,就不好理解这个问题。
  赵国是从晋国分裂出来的,因此在军事制度上也继承晋国的先例。晋国的战车部队是有着光荣的历史,成为战车上的一员战士,那都是莫大的荣耀。历史往往也成为一种变革的阻碍因素,容易令人怀旧而忘了进取。在春秋末期时,晋国将领魏舒为了打击狄人步兵,把战车部队编入步兵,当时就遭到车兵将士的顽强反对,认为这是奇耻大辱。赵武灵王的“骑射”改革,无疑也是动摇了车兵的尊贵地位,引起反对是意料中的事。

  “胡服骑射”的改革措施赵武灵王的脑袋中酝酿了很久,他也考虑到此举必定会遭到国内臣民的强烈反对,因而迟迟没有付诸实施。
  不过赵武灵王的重重心思没有逃过一个人的眼睛,这个人就是他所信任的大臣肥义。有一天,赵武灵王闲来无事,召肥义前来闲聊。肥义试探性地问说:“大王您心事重重,是不是考虑天下局势的变化,思量着如何提高军队的战略方向呢?您大概是追思先人赵简子(赵鞅)、赵襄子(赵无恤)的伟大事迹,想谋划出击胡人、狄人吧?”
  肥义把赵武灵王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这时赵武灵王也想找个人一吐心声,便说道:“不错。如今我想继承祖辈的事业,开拓胡、狄之地。可惜的是,开拓胡、狄之地的好处,天下人都没能看到这一点。如今我以强攻弱,花费的气力少,得到的功业却巨大,而且还可以不必劳民伤财,却可以得到与先辈一样的成就。为了对付胡、狄,我打算教导百姓胡服骑射,只是世人必定会非议寡人呀。唉,能做出不世之功勋者,一定会受到世俗之辈的指责;有独立见解的智者,一定会遭到凡夫俗子的抱怨。您说我要怎么办呢?”你想想,中国向来以礼仪之邦而著称,服饰也是礼仪的一部分,还记得孔夫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的慨叹吗?当年要不是管仲的“攘夷”战略,我等中国人都穿野蛮人的衣服了。可是现在赵武灵王却要穿野蛮人的衣服,这岂非让优越的中国人所耻笑吗?岂非让华夏文明蒙羞吗?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的这几句诗,倒说出赵武灵王内心深处的孤独。所幸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肥义听完赵武灵王的话后,便说道:“臣听说做事情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行动迟疑不定就难以建立功名。如今大王要是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去理会天下人的非议。德行高深的人,是不会去附和世俗;成就伟大功业的人,是不与众人一起谋划的。愚笨的人对已经发生的事都看不明白,而聪明的人却能在事情尚未萌芽时就看得清清楚楚。大王还是下定决心去做吧。”


 胡服骑射(4)



  肥义的表态,对赵武灵王来说十分重要,因为他十分信任这位先王留下的重臣。此时,赵武灵王不禁慨叹道:“我不是怀疑胡服骑射的正常性,只是担心天下人耻笑我罢了。狂妄的人盲目乐观,而智慧的人感到悲哀;愚者觉得高兴的事,贤者却感到担忧。倘若世人能听我的,那么胡服骑射的功业不可限量;假使全世界的人都笑我,我也一定要把胡地、中山据为己有!”
  哪所是全世界的人反对,也要把英雄事业进行到底,这就是赵武灵王的雄心壮志。

  要如何把“胡服骑射”的精神贯彻下去呢?赵武灵王的做法是由上而下的改革。他深知改革的阻力重重,因此必须要说服上臣的政要。在赵国的政权结构中,赵氏公族的势力根深蒂固,其代表人物便是赵武灵王的叔父赵成。
  赵武灵王先跟叔父打招呼说:“我打算要推行胡服骑射的改革,并且还要穿着这种衣服坐朝。可是如果叔父您不穿的话,我担心天下人会议论此事。改穿胡服,并不是为了满足欲望或娱乐,而是为了建功立业。我恐怕叔父您会站错立场,跟其他公族成员一起反对革新。所以我希望叔父能以国家为重,以成就胡服骑射的功业。恳请叔父作出表率,改穿胡服吧。”
  不出所料,赵成对胡服骑射一事是有意见的,他答复说:“大王下了命令,我哪敢不竭忠尽智呢?只是我听说,中国乃是聪明睿智之人居住之地,有圣贤的教化,施行仁义之政,推崇诗书礼乐,有精巧的技艺;远方的国度都前来学习观摩,四方蛮夷也纷纷效仿。可是令我不解的是,大王竟然要把我们的好东西扔掉,而去穿异族的衣服,变更古代留下来的政教传统,违背人心,叛经离道,去中国化。我希望大王能仔细考虑这些问题。”
  为了说服赵成,赵武灵王亲自跑到叔父家中,非常耐心地解释说:“衣服是为了方便穿,礼仪是为了方便做事。服饰、礼仪都是要结合当地的风俗民情,以方便为原则来确定的。譬如说,披发左衽、肤刺花纹,这是瓯越人的风俗礼仪,牙齿染黑,额头刺画,这是吴国的风俗礼仪。因此居住在不同地方的人,服饰、礼仪本来都是有差异的。儒者都尊奉孔子为师,但在礼仪上却各有不同;中原各国的风俗相近,可是政教法令却各不相同。对于服饰、礼仪,就算是圣人也不能做到统一。再来看看我们所处的地理环境吧,我国东面有燕国、东胡,西面有楼烦、秦国、韩国,这么广阔的地域要防守,就需要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部队,可是我国却没有强大的骑射武装来守卫边疆。先王赵简子(赵鞅)把土地开拓到上党,赵襄子(赵无恤)兼并戎人、攻取代地,都是为了抗击各个胡人部落。以前中山国自恃有齐国撑腰,侵犯我国领土,掳掠民众,引河水围困鄗城,使鄗城几乎不保。倘若我们能实行胡服骑射,近则可以守备上党这样险要的地形,远则可以报复中山国。可是叔父您却只想着顺应中原的风俗习惯,不愿意通过胡服骑射来强大军力,这岂不是违背了赵简子、赵襄子等先王开疆拓土的本意?仅仅因为厌恶改变服饰习惯,却忘记了国家曾蒙受的耻辱,这不是我对叔父您的期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成还能反对吗?赵国强大,公族才能受益,要是赵国弱小了,谁能从中得利呢?从辈份上说,赵成是越武灵王的叔父,但从君臣上说,赵成是大臣,赵武灵王是君主,能反对吗?于是赵成也颇识相地拜谢道:“臣下愚昧,未能知晓大王的伟略。如今大王一心要继承赵简子、赵襄子两位明君的事业,臣下哪敢不听从呢?”就这样,赵成紧跟着赵武灵王,穿上了胡服。

  可是反对的力量太强了。在赵成之后,赵国宗亲政要们纷纷跳出来阻挠计划的实施,赵文、赵造等人又跳出来反对,理由不外是“变古之教、易古之道”不适合,说穿了,这就是文化的保守力量。针对这些观点,赵武灵王从历史、现实两个方面进行驳斥,认为“势与俗化,而礼与变俱”,就是说时势与风俗都是在不断地变化,礼仪也随之变更。
  这里我们要注意一点,在春秋战国时代,华夷之辨,在于文化而不在于血缘。其实从春秋开始,赵国的前身晋国就与夷狄通婚了。比如说晋献公、晋文公都曾娶戎狄女子为妻,而赵氏家族的关键人物赵盾,他的母亲就是狄人。赵氏的脉膊中本来就流动着狄人的血液,可是在文化上却完全是中国化。在文化上认同、接受中原文明,即可视为中国人,这就是当时的观念。譬如赵武灵王手下有一名著名的将领,后来在伐齐之战在大放光芒的乐毅,从血缘上说,他就是狄人,可实际上他并没有被当作夷狄来看,因为他是在中原文化的薰陶下长大的。
  在血缘上亲近夷狄并不受到中原人士的排斥,可是在文化习俗上倒向夷狄,那就不得了了。在坚守华夏文明的人看来,赵武灵王是开历史倒车,弃中国先进的文明,去学习胡人的风俗习惯,简直是从人类的立场倒退到禽兽的立场。这是两种思想的尖锐冲突。赵武灵王坚持认为,风俗文化要因时因地因势而变化,没有哪种习俗是不变的。用这位雄才伟略的君主的话来说,叫“制俗”,人不应当被习俗所制,而应该控制、驾驭习俗,这就是他高超的、富有远见卓识的见解。


胡服骑射(5)




  赵武灵王的改革与商鞅的改革一样,都是在阻力极为巨大的情况下,以强制手段自上而下改革,非有大魄力者不能为之。但两者又有不同,商鞅的改革为政治改革,赵武灵王的改革为军事变革,但破旧立新的思想是一致的。
  只要是改革,就势必要触犯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在秦国如此,在赵国也是如此。赵武灵王的改革,就触犯到军界某些人的利益。“胡服骑射”的核心,便是建立一支机动而强大的骑兵部队,此前赵国的兵种以战车部队及步兵为主,骑兵的崛起,势必就削弱了车兵及步兵的地位。
  为了训练一支能征善战的骑兵,赵武灵王选择原阳为骑兵基地,他撤消了该地原有军队编制,主要就是车兵与步兵,全力发展骑兵。这么一来,车兵、步兵将领的不满情绪就可想而知了。
  反对的意义接蹱而至。赵国将领牛赞进见赵武灵王,发难道:“国家有固定的法令,军队有不变的原则。倘若随意改变法令,国家就会混乱,失却了准则,军队就会衰弱。如今大王撤消了原阳的兵种,大力发展骑兵,我认为这种做法不可取。为什么呢?只有熟悉自己武器装备的士兵,才能在战场上勇猛作战,因为他们对使用的兵器装备十分娴熟。而大王您却让他们放弃熟悉的武器及战法,换成操练半生不熟的骑射。这样做,不仅有损大王的威名,也是削弱国家的力量。常言道,没有百倍的利益,不轻易变更习惯;没有十倍的功效,不轻易更换器物。臣私下认为,大王撤消军队的旧编制以发展骑射,这样做所获得的利益,恐怕比不上损失的费用。”
  这又是老生常谈、庸俗之见。早熟的、高度发达的华夏文明开始失去进取的精神,裹足不前了。针对牛赞的观点,赵武灵王驳斥道:“你的看法不对。聪明的人审时度势,而不能被时俗所牵制;明智的人改革军事思想,而非被旧的军事思想所约束。你只知道奉行旧有的原则,却不知道变革军械装备所带来的巨大利益;你只知道武器、铠甲的用途,却不知道如何根据时局的变化来调整相应的措施。如果旧的军事思想已经不适用了,为什么不能革新呢?如果旧的教化无济于事,为什么不能更改呢?先王赵襄子(赵无恤)曾在代地筑城,命名为无穷之门,意思就是要告诫后人,奋斗是无穷尽的,不能失去开疆拓土的进取精神。我国的军队装备,配备厚重的铠甲与长兵器,致使机动作战能力不强,难以快速地逾越险要地形。而轻便的胡服、机动性能优越的骑射,才可能实现强兵拓地的理想。这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事情。”
  这一席话,把牛赞驳斥得无言可对,只得心服口服地说:“臣敢不听令乎?”
  据史书所载,赵武灵王日后“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赵国军队屡屡轻松突破天险,倘若没有一支机动能力一流的骑兵,又岂能做得到呢?其实这种军事思想并不始于赵武灵王,在《孙膑兵法》中,这位失去双腿的名将便深刻地指出“险则多其骑”,在险要地形作战,骑兵的作用是巨大的。我们不知道赵武灵王有没有受到孙膑的影响,但无疑他是将这种军事思想贯彻得最彻底的人。
  我们从史料分析,赵武灵王所建立的骑兵应该是一支轻骑兵。从他与牛赞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这支骑兵并没有配备重装铠甲与长兵器,而是以胡服及弓弩为主。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赵武灵王的骑兵,并非单纯效仿胡人骑兵,事实上,赵国军队的骑兵比胡人骑兵更厉害。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的武器比胡人要先进得多。以长程进攻型武器来说,中国的强弩绝对是厉害的武器。
  关于赵国强弩的具体资料,史料所记甚少,但我们可以查到同样是从晋国分裂出来的韩国的强弩资料。据史书记载,“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可想而知,赵国的弓弩虽比不上韩国,可是不会相差太远的。弩与弓相比,射程远而且便于操作,原理与近代枪械并无两样,甚至还有瞄准装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弩一直是中国最强大的武器,胡人包括匈奴在内,制造不出如此精良的武器。不仅是弩,即便是传统的弓,中国所制造的弓的质量,也远远超过胡人,射程远,威力大。因而赵武灵王后来使用这支军队横扫北胡,这不足以奇怪。

  梁启超曾这样评价赵武灵王的改革:“欲使外竞有力,非举其国而为军国民不可。七雄中实行军国主义者,惟秦与赵。赵之有武灵肥义,犹秦之有孝公商鞅也。而秦之主动力在臣,赵之主动力在君。商君者,秦之俾斯麦;而武灵王者,赵之大彼得也。王之变胡服也,凡以为习骑射之地也。以骑射教百姓,所谓举国民而皆兵之也。”
  他把赵武灵王比为十七世纪俄国大帝彼得一世,是为改革之英雄。梁启超认为赵武灵王的改革,其实质是军国主义化,其结果是全民皆兵,这个看法很有见地。在赵武灵王时代,战国诸雄的争锋已经白热化了,赵国虽勉强挤身七雄之列,实质上不过是七雄中的弱国,要在严酷的竞争中翻身谈何容易。无非常之手段,则无非常之功;无赵武灵王的魄力,则断然不可能异军突起。
  胡服骑射的改革影响至为深远。军事之功,赫赫于史书,后文会详述。在精神层面上说,赵武灵王激发起赵国人的军国主义思想,崇尚武功,果于进取,武士精神大放光芒。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正是其英雄主义的写照。梁启超还有这样的评论:“观于武灵王时代之赵国,虽泰西之斯巴达,何以尚之?”全民骑射终于培养全民坚强、忍耐的美德。尚武精神,早在晋国时代便蔚然成风,然而赵武灵王更是将此精神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凭恃此,赵国成为战国晚期惟一可与秦国抗衡的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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