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便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 颂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嗟叹不已。众多头领都来看视鲁智深,焚香拜礼。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 宋江自取出金帛,表散众僧,做个三昼夜功果,合个朱红龛子盛了,直去请径山住持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 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是:“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如是如是之境界是“当下即是”之境界。而当下即是之境界就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 此中之人物以武松李逵鲁智深为无曲者之典型,而以宋江吴用为有曲者之典型。 就《水浒传》言之,自以无曲者为标准。无曲之人物是步步全体呈现者,皆是当下即是者。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曰:“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说着,便扯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痴心邪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二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 宝玉的偈及偈后“寄生草”词意谓无求于身外,不要证验,才谈得上参悟禅机,证得上乘。无有证,即无证。禅宗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随人心的生灭而生灭,佛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天堂地狱也在每个人的心里,毋需向外追求,不必求外界证验,因为万境皆空,本无证验可言。《传灯录》:“身等空界,法同梦幻,无得无证,然后谓之解脱。” 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采,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 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噘着嘴道:“讲来。” 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宝玉答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意思是只和你一个人好。黛玉说:“瓢之漂水奈何?”——好不成,怎么办?宝玉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不是好不成,是心不坚。(套用惠能和尚所说“不是风动,不是旛动,仁者心动”的禅语)。 黛玉又说:“水止珠沉,奈何?”——我死了,你怎么办?宝玉就引了这两句诗来回答她:“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上句见于《东坡集》及《笤溪渔隐丛话》: 苏轼在徐州时,参寥(道潜和尚)从杭州特地去拜访他。在酒席上,苏轼想跟参寥开开玩笑,就叫一个妓女去向他讨诗。参寥当时就口占一诗说:“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风上下狂?” 禅心,出家人的心。沾泥絮,沾在泥上的柳絮,喻自己万念俱寂,不会再作轻狂之态了,即其末句所言。 下句见《异物志》:“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徂(往),南人闻之则思家,故郑谷诗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席上赠歌者》)”唱鹧鸪,因唐时有“鹧鸪天”之曲,故曰“唱”。作者为了能与上一句“沾泥絮”之喻相连,遂改“唱”为“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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