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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韦庄的生年

 啖饭斋主 2015-10-14

——夏承焘“韦庄端己年谱”补证

韦庄的生年一直是学界关注的一个话题。有的学者甚至于认为:“研究韦庄,若不解决其生年,就没有实质性的进展。”[1]语虽夸张,但却也说明了韦庄生年在韦庄研究中的重要。

徐乐军先生的《韦庄生年诸说考析》[2]一文,将民国以来韦庄生年的六种说法(曲滢生:831年说;夏承焘:836年说;刘星夜:847年说;李建中:853年说;黄震云:831年说;齐涛:849年说)一一论列,详加考析,用力甚勤。徐乐军先生所列举的六家说法,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同一个方法,那就是在《浣花集》中确定一首诗的写作年代,再根据诗中所透露的年庚或时间进行推算。由于各家所选定的诗作不同,特别是由于各说对其所选定的诗作写作年代认定的不同,自然也就得出不同的结论。由于各说对于其所选定的诗作的写作年代都是出于推定,因而再根据这个推定来推定,其结论的或然性必然加大。这是六说的特点,同时也是六说的缺点。虽然有这样的缺点,但是史料无征,推论就成了唯一的方法,要比较的只能是那一种推论,相对说来更为合理可信。

在六种说法之中,以夏承焘先生的公元836年说最为流行。三十年前(1980年),笔者初学“知人论世”,曾草就一篇关于韦庄生年的短文[3]对其说提出质疑。此后黄震云先生于1993年、齐涛先生于1996年,皆对其提出质疑。笔者由于工作性质转移,此后未曾再做过这一专题;但是多年来思忖再三,且承师友之教,以为相较而言,夏先生836年说还是较为可信。拙文也进入了徐先生的视野,所以再谈韦庄的生年,放弃鄙说,并试为夏承焘先生836年之说补证,或可释质者之疑。

一、《镊白》诗作于公元886年;纵然有误,也仅有一、二年之差。

夏先生将《浣花集》中各卷第一首下之小注,与史书所载韦庄之行实对勘,无不符合,从而得出结论:“《浣花集》虽非详细之编年体,然先后实有次序。”[4]此说甚是。《浣花集》各卷,将韦庄各个生活阶段的诗作,以时、以地、以事依序排列。其第一卷为广明元年“黄巢之乱”前之作;第二卷为战乱中身陷长安后之作;第三卷为逃亡洛阳之作;第四卷为初至江南之作;第五卷为寄居婺州之作;第六、七卷为自三衢至江西之作;第八卷为甲寅年至长安后之作;第九卷为及第后之作;第十卷为释褐后任职驾前之作。当然,这并不排除各卷之中,或间有前后误置或它卷阑入之误。

《镊白》诗是《浣花集》中唯一写明年庚的诗作。夏先生确定《浣花集》卷四的《镊白》诗作于光启二年(公元886年)。其根据是卷四中第五首《闻再幸梁洋》,第三十一首《夏初与侯补阕江南有约……》,此二诗皆作于光启二年唐僖宗幸兴元之时。《镊白》诗处此二诗之间,亦当作于是年。其推断有理有据。

质者以为夏先生曾自言《浣花集》非详细之编年体,因而《镊白》诗之写作年尚不能十分确定,此论似是而非。非详细编年,并非没有编年。如果没有充分的根据,还是应该尊重这个编年的事实。笔者以为:

1、《闻再幸梁洋》与《夏初与侯补阕江南有约……》确如夏考,作于光启二年(公元886年)。二诗之间有诗二十五首,以史载韦庄行实相较,没有确证证明其间有编排乱序之作,因而也没有理由怀疑《镊白》诗编排乱序;

2、在《闻再幸梁洋》与《夏初与侯补阕江南有约……》之间有《送崔郎中往使西川行在》之作。韦庄在《闻再幸梁洋》中写道:“才喜中原息战鼙,又闻天子幸巴西。”巴西,唐时绵州治所(即今四川绵阳)。其实,唐僖宗此次幸蜀只到兴元府(今陕西汉中)。《资治通鉴》记载:光启二年四月,朱玫奉襄王李熅权监军国事,“仍遣大臣入蜀迎驾”。这说明诗中所谓“幸巴西”,乃为当时普遍之传闻,甚至于连皇室也以为僖宗幸蜀。崔郎中以西川为行在之所,亦是据传言而择。此诗作于光启二年(公元886年),这进一步增加了《镊白》诗作于光启二年的可能性。

3、唐僖宗此次幸蜀为光启二年(公元886年)春正月至光启三年(公元887年)春三月。《镊白》作为新春之作,当作于光启二年新春,至迟也当作于光启三年新春。即使《镊白》不作于光启二年,至迟也当作于光启三年(公元887年)新春。夏说之误也仅有一年之差。

4、如上所述,《浣花集》卷四为韦庄初至江南之作。韦庄《秦妇吟》首句即曰:“中和癸卯春三月”,末句又云:“咏此长歌献相公”。王国维等皆认定此为韦庄献浙帅周宝之诗,此后即入幕周府。而光启三年三月周宝即为其部下所逐,韦庄遂离开周宝,前往婺州。可知卷四中诗为中和癸卯三年(公元883年)至光启三年(公元887年)之作。纵然全卷排序有误,《镊白》诗作为新春之作,亦应作于884年至887年之间。夏说之误也不过两年之差。

三十年前,拙文《关于韦庄的生年》刊出之后,曾寄呈业师高海夫教授。高师复函指出:如果没有充分理由否定夏说,各卷之间“先后实有次序”,那么卷四“即流寓浙西(按:即本文前文“初至江南”)前后,《镊白》或移前移后,相差不过一、二年,还是动摇不了这时已五十上下这个说法。”业师仙逝有年,思其教诲,不禁泫然。

二、韦庄生于836年;质者之疑,或有他释。

《镊白》诗曰:“新年过半百,犹叹未休兵。”“过”,乃过越之意。当谓新春过后,即年越五十。夏先生考定《镊白》诗作于光启二年(公元886年),上推五十年,韦庄即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

质者以为“细读韦庄作品,往往与之抵牾”[5],笔者当年亦有此感。考诸家质疑之说有以下几种,笔者试为析疑,同时亦正笔者当年之误。

1、黄震云先生《韦庄生年小考》[6]以为《浣花集》卷一《寄薛先辈》乃寄赠薛迈之作。薛迈为咸通三年(公元862年)进士,此诗当作于是年。同卷《和薛先辈见寄初秋寓怀即事之作二十韵》及《同旧韵》二首,亦应作于此时。而《同旧韵》中有句曰:“方愁丹桂远,已怯二毛侵。”黄文以为“二毛”用潘岳之典。潘岳《秋兴赋》曰:“晋十有四年,余年三十二,始见二毛。”如依韦庄本年三十二岁,回推其生年当为太和六年(公元832年)。(按:回推三十二年,实为公元830年,即太和四年。)

按“二毛”一语出自先秦典籍。《礼记·檀弓》:“不杀厉,不获二毛。”《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宋襄公之语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所谓“二毛”,本指头发斑白的老年人。宋襄公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年人是其施行仁政的体现。唐宋人用二毛之典,大多用此先秦之典。《杜诗镜铨》为通行的杜诗编年本。其卷二杜甫至长安后有《曲江三首》,其第一首曰:“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而此诗之前三首,杜甫有《杜位宅守岁》诗,诗中曰:“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显然已经四十岁了。又,杜甫《送贾阁老出汝州》诗曰:“人生贵五马,莫受二毛侵。”也是泛指年老头发斑白,二诗皆未用潘岳之典。而一“过”一“侵”,韦庄诗中之用语与杜诗何其相似乃尔!苏轼官贬惠州,途经赣江,有《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曰:“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据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所引《年谱》,苏轼是年已经五十有九了[7],亦不用潘岳之典。

韦庄即便用潘岳之典,也并未着眼于“余年三十二,始见二毛”之语。其《避地越中作》显然是寓居婺州之后所作,距《寄薛先辈》等诗之作已经是多年之后了。诗中曰:“伤心潘省骑,华发不禁秋。”也只是言其年老华发而已。可见,唐宋人诗用“二毛”之典,不过是泛言年老发华,并非尽属潘岳,以此来确定韦庄之生年尚未允当。

2、质者以为《浣花集》中不少用语与夏说不合,举其要者大约有以下数端:(1)《浣花集》卷七《黄藤山下闻猿》中有句曰:“好笑五陵年少客,壮心无事也沾缨。”质者以为此为韦庄于公元889年后,漫游江西之作。若依夏说,此时韦庄已经五十四岁,自言“五陵年少”殊不可解[8],笔者当年亦有此疑。按,“五陵年少”典出《汉书》。五陵谓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立陵之时,往往遣四方豪富及贵戚迁居其地,所以“五陵年少”又往往指贵戚和富豪子弟。韦庄家世显赫,久居长安和下邽,地近五陵,诗中曰:“芳草五陵道,美人金犊车。”(《浣花集》卷一《延兴门外作》)又曰:“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清歌月满楼。”(《浣花集》卷二《忆昔》)其自得之意,溢于言表。故韦诗“五陵年少”是对其出身贵胄的夸耀,用以反衬自己此时沾缨的伤感。这种用法,唐诗中甚多。如杜甫《秋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崔颢《渭城少年行》:“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这些都是对其出身豪门贵胄的夸耀,并不着眼于年龄的大小。所以,不能以此来断定诗人年龄的少壮。而且,退一步说,如果将“五陵年少”中的“年少”做通常意义上的“少年”来理解,那么,依齐涛的849年说,此时韦庄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也不会自称“年少”。友人许嘉甫君精研唐诗,以李白研究名。承其书纸见告:唐人四十而称中年,以元稹《酬乐天江楼夜吟稹诗因成三十韵》和王维《故任城县尉裴府君墓志铭》中语为例。元诗曰:“五千诚远道,四十已中年。”王文曰:裴君“享年三十九……而寿不中年。”如依此例,按照唐人的习惯,此时的韦庄只合称为“中年”,也不可能以“年少”自称,诗中所言只能是对其出身豪门的夸耀。

2)质者又以韦庄“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菩萨蛮》之三)句为据,以为韦庄流寓江南年龄不当过大。如依夏谱,其流寓江南之时已经接近五十,无论如何也是说不上“年少”了。其实,从《浣花集》卷一中的诗作看来,韦庄未曾流寓江南之时年岁已经不小了。他在诗作中多次感叹:“溪上却思云满屋,镜中唯怕雪生髯。”(《冬日长安感志寄献虢州崔郎中二十韵》)“方愁丹桂远,已怯二毛侵。”(《同旧韵》)“夜作心中火,朝为鬓上霜。”(《愁》)以上诸作,质者也认为作于广明元年“黄巢之乱”以前[9]。其实这些都是“年少”的反证,是夏说之力证。盖“少”与“老”乃对举之语。《康熙字典》引《增韵》曰:少,“老之对也。”所谓“当时年少春衫薄”,乃晚年回忆,其时年轻身健,衣衫单薄,春风骀荡,快意无比。所谓“当时年少”不过是与此时之“年老”相对而言罢了。如同今人老年之时回忆昔日往事,常说那时年轻云云之语一样。日前偶观叶嘉莹论词之语,叶氏亦作同样的理解。

或以为此指韦庄早年游历江南之事。按,所谓韦庄早年游历江南,并非今长江下游江南之地。韦庄早年之作,尽在《浣花集》卷一之中。考卷一中作于南国者只有诗作二首,一为《章台夜思》,一为《耒阳县浮山神庙》。《章台夜思》中曰:“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诗中明言,此“章台”位在楚地。而耒阳唐属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耒阳,亦为楚地。而它诗言及此次游历,也只是说“潇湘期钓侣”(《三用韵》),均不用“江南”之语。而韦庄言及江南,《浣花集》卷八中有“寄江南诸弟”之作。此“江南诸弟”乃指居于“湖州”、“婺州”之弟(《浣花集》卷七有《寄湖洲舍弟》、《夏口行寄婺州诸弟》之作),此乃长江下游吴越之地也。盖唐时“江南”一语有广义、狭义之别。广义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而狭义则仅指长江下游。而“相比较而言,唐人对‘江南’概念的使用中,狭义指称用得更普遍,在唐人心目中‘江南’往往更多地与吴越联系在一起,中唐以后尤其如此。”[10] 可见所谓韦庄早年游历江南,实乃游历潇湘楚地;而真正游历江南则在“黄巢之乱”以后了。

3、曲滢生之说定《镊白》作于天复三年(公元903年)韦霭编纂《浣花集》之前,此言自然不虚;然后无端假定《镊白》作于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于是上溯五十年,遂定韦庄生年为公元851年。此说为无端假定,似不应为据。刘星夜之说则是在曲说的基础上进行推论。曲说既如上述,刘说亦不应为据。

综上所述,韦庄生年的六说之中,以夏承焘先生之说最为有力;纵有所误,也不过一、二年之差。其它诸说与之相较,其证据显然有所不足。如对夏说有所校正,用大约之数表示即可。即韦庄生年为“公元836年?”。

 

[参考文献]

[1]齐涛.《韦庄诗词笺注》[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692.

[2]徐乐军.《韦庄生年诸说考析》[J].《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2).24(2).

[3]李建中.《关于韦庄的生年》[J].《宝鸡师范学院学报》1980(1).

[4]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2.

[5]齐涛.《韦庄诗词笺注》[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672.

[6]黄震云.《韦庄生年小考》[A].《唐代文学研究》第四集[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7]高步瀛.《唐宋诗举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64.

[8]齐涛.《韦庄诗词笺注》[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679.

[9]齐涛.《韦庄诗词笺注》[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153298.

[10]景遐东.《江南文化与唐代文学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

 

 

                            刊《宝鸡教育学院学刊》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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