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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斌——铁刀汉魂,此心如印

 养悟斋 2015-10-14

印是文人的名片。印易得,而好印难求。一方好印,是一个人的人格的显现。文人讲究人印合一。一个文人手中,总有几方好印,如果有一方孙少斌先生的印,就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了。

著名画家、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宋玉麟先生因为藏有少斌先生的印,专门为他出了一本印谱,他在序中说:“齐白石老人有句名言:‘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我认为这‘痛快’两字,是少斌兄最真实的写照。”

著名作家叶兆言先生偶获少斌先生一方印,提笔写下《妙在无处可寻》一文。他说:“少斌的刀下功夫十分了得,出神入化,达到很高境界。说称雄一方也不为过。”

金陵诗坛泰斗俞律先生,更是对少斌先生的印推崇不已,为他的印写了许多好诗。他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咫尺一刀天地分,万里气吞真如虎。一石之微亦大哉,斯人谈笑肝胆许。”

“无少斌先生之印,乃人生一大憾事。”这本是江南文人间的自嘲之语,却在大江南北传之甚远。


一、石上莽莽浑无路


长案的角落里,摆着一只竹篓。因为岁月的流淌,它沉郁的色泽中透出了夜空中星星般的光亮。

满满一竹篓的是小小的、方方的、薄薄的石片。

这些石片原本都是长长的印石。年轻的少斌,在上面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直到印石成了薄片,随手就扔在这圆肚的竹篓之中。

竹篓满了,满满装着的,还有40多年的光阴。

“1966年,文革刚开始。我18岁。正是年轻,却又无所事事的年龄。”<br>“有一天,一个朋友来喊我,说有个老先生,会养花,家里养了各种各样的菊花,好像还会画画,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我说好。我不是无所事事嘛!我那个朋友姓蒋,是个剃头的。他工作的理发店在中山门的里面。那时中山门里面是个大坡子。他说的那个会养花的老先生,就住在南京博物院对面,坡子下面的一个小弄堂里。”

“这位老先生就是南京博物院著名文物鉴定专家、篆刻家王敦化先生。”

“王先生给了我一本故宫博物院藏印谱。厚厚一本印谱,全是汉印。他说,你就照着刻吧。我就照着刻。拿一方印石,刻了磨,磨了刻。我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少斌先生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的手。那是一双粗短有力的手,像是用粗糙的石头刻成的,刻成之后,并没有打磨,完全露出了本是藏于其中的力量来。

“1966年的我,并没有想到王敦化先生把那本印谱交给我时,对我意味着什么。在之后的好多年里,我也没有认识到,治印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有多重要。我只是喜欢。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我觉得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满心欢喜,没有杂念。”

就是这样一种单纯的爱好,让孙少斌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人生之路,透出一丝朦胧的光亮来。这光亮虽然微弱而遥远,可是毕竟是光亮。有了光亮,就有了另一种人生。<br>王先生交给孙少斌的印谱中,有5000多方汉印。少斌先生最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他其实不是在背,而是在一刀一刀地往自己的血脉里刻。每一方印,每一个笔划,甚至每一个空白,都刻在了他的心里。少斌先生本以为等他把这五千方印刻好了,王先生就开始教他了。因为他虽然每隔一天就往王先生家跑,可是先生从来不跟他说治印的事。只是跟他谈诗词曲赋,谈文人掌故,谈印石、印泥,最多谈谈有关印的文化渊源。从来不跟少斌谈他很关心的刀法。

“有一天,我就问他,老师,平刀、复刀、反刀、冲刀、飞刀,哪种刀法比较好。”

“哪种好?没有哪种好。你怎么方便怎么刻。不要相信书上说的。都是先生们编出来诓人的。说着笑了起来。我也对着他大笑。”

“我又问他,那你觉得哪种印是好印。”

“汉印是好印。”

“你喜欢谁的印?”

“吴昌硕。”

“齐白石呢?”

“火气大。”

“先生说,我评价所有的印,只有两个字:‘浑厚’。只有‘浑厚’的印是好印。”


二、咫尺一刀天地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把窗子的木格投在少斌先生面前的长案上。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地从他眼前飘过。他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个木格的盒子,用手在一排的印石上轻轻滑过去,然而抽出其间一方。

对着阳光,他摩挲着这块小小的长长的印石。这是块芙蓉石。石上的色彩如收藏得极有年代的山水画。他像是在读一首诗,或者一幅画,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抚摸着,端详着,不像是要刻一方印,而只是想对这块美石作一次欣赏。

墨是现成的,早已磨好,砚是端砚,他在砚沿上刻了一圈文字,简略记载了他得到这块砚台的过程。然而就是这一行字,立即让这方砚台,透出了浓浓的书卷气,浑然地融入了他纷乱的治印的长案。

从拿起毛笔开始,少斌先生立即进入了另一个状态。他的手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简洁明了,每一个动作又都是那样清晰明白。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

他在印石上写下他即将要刻的两个篆字。然后打开台灯,照着这印面。他把印石捏在手里,缓缓地转了一圈。既是打量它的纹理和每一个笔画,又是让灯光把这笔墨照干。只转了一圈,他把印石牢牢地夹在了印架之上。

刀在手边,刀在手里。刀尖朝前。是冲刀法。不是横冲,而是直冲。一刀下去,他用左手轻轻一抹刚刚刻出的石粉,顺手把印石转了一圈,右手又是一刀。每一笔画都是一来一回两刀。决没有第三刀,每一刀,也决没有任何的犹豫。石在不停地转动,而刀的姿势总是那样,沉稳有力、胸有成竹地起刀,收刀。每一刀都是精确无比。

当他右手下刀之时,左手的石头也竭力贴近了刀口。刀与石是同时发力。在此时,刀是有生命的,石也是有生命的。两个生命体正进行着一场心灵的对话。它们对话的方式有三种。一是角度。这决定了字形,格局。角度是一直变化的。这变化,就要靠人心灵的力量来驱使。一是力度。力量通过刀与石的合作,凝固在印石之中,又从这刚刚诞生的字上,迸发出来。一是速度。速度让这字活了起来。速度给了这字以变化,让字变得灵动,变得生机勃勃。

少斌先生身上的每一个神经和全部的力量,好像都集中在了这小小的刀尖之上。刀与石之间的声音是轻微的,像是即将出生的小鸡,在轻轻地啄破蛋壳。

他放下刀。

他从一个小木盒里挑出一些石粉,抹在刚刚刻好的印面上,略一端详,他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他重又拿起刀,在印石的侧面刻下边款。几乎在呼吸之间,他的边款已好。甚至比笔写还要快速。他的表情是惬意的,动作也变得随意而欢快了。他用刷子刷去印章上的石灰,再用绒布擦过,然后打开装印泥的瓷盒。印泥是漳州丽华斋的。

印章落在宣纸上,他用力压着,压着,一直不把这印章提起来,像是下面藏着一个谜底。

印章提起,篆书留在纸上。紫红的颜色显得厚重而沉着,字像要站起来,像要开口说话。


三、慷慨激烈见谈吐


少斌先生是治印大家,大家总有一点怪脾气。他是个挑剔的人。他挑印石,挑印主,更挑自己治印时的心境。

他对印石的挑剔,并不太在意印石是否名贵,而是看对这块石头是否有缘。好的石头,看到了,拿在手上了,就喜欢,就想刻它。而有些石,放在家里好几年,也不会去动它。没有冲动。

他说,他常用的是寿山石里的芙蓉石。色泽好,手感好,刀下去,软硬适度,刀感十分的舒服。这样刻出来的字,就比较自如,贴心,可以饱满地表达出我想表的意蕴来。鸡血石也好,刻起来有难度,里面含的杂质比较多,下刀的时候,要十分的细心。就像要通过一条状况不明的秘径。有挑战,有时也有意外的收获。治印有时是需要意外的。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田黄。不过,这种印石现在已是十分罕见。好的田黄石就像有生命一般。它有温度,有质感,它的光泽好像在说话,让你不忍放下。你知道它在说什么,它也知道我要说什么。只需要用刀尖把挡在我们之间的一层面纱揭开就行了。”

少斌先生还挑人。这个至情至性的人,到老都学不会圆通妥协。有人一见投缘,他一方印石在手,若有神助。印章出来,必是精品。有人气场不合,在他看来,勉力为之,不如不刻。

他说,在这个印石上,将会刻上谁的名字,谁的堂号、斋名、别号等等,总而言之,所刻的内容,要与这石的主人合而为一了,它从此之后,将是这人的象征,将是这人的人格的体现,是这人的另一张面孔,而且,是深层次体现这人的内涵的面孔。那么,这个人是谁,就变得十分重要。<br>与石相投,与人相投,是好印的要素,更主要的,当然还在于治印者的境界与修养。少斌先生说,在我离开王敦化先生之后,才明白,他在教我治印的深层次的东西。教我对文化的理解,教我的为人,教我的修养。我常常说一句话“刻他人印章,乃自家本事。”这个“本事”,并不是说我有多大本事,而是说,这是我本来应做之事。我应做之事,就是把这印章,刻得与它的主人浑然相符,表里如一。所以,在刻一方印章之前,我有时要打好几天的腹稿,心里已经刻了又刻,最后找到最佳感觉了,我才下刀。

少斌先生曾与王敦化先生探讨书法。王先生说,你的书法只有自成一体才有出路。这个自成一体,要从你的汉印中来。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一种笔法,能把这汉印里的大美表达出来,你的字就出来了。

直到六十岁,少斌先生心无旁骛,一直钻研治印。写字作画,只是偶尔为之。忽然有一天,他豁然开朗,站在治印的高处,他看到了曲径通幽,峰回路转,他推开了另一扇艺术之门。

他找到了王老先生所说的笔法。然而老先生早已仙去。

短短数年,少斌先生书法家的声名,竟隐隐有与他篆刻家的声名分庭抗礼之势。


四、细论襟怀我辈事


与少斌先生早早就约好了采访时间,是年前的某一天。谁知到那天上午,少斌先生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十分抱歉,改日再谈。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少斌先生推迟采访的原因。我们约好见面的那天,天忽然大寒,气温骤降,他一早醒来,忽然想到外地一朋友卧病在床,家徒四壁。他竟然买了取暖器长途跋涉送了过去,再连夜赶回。

少斌先生说,汉印最大的特点就是方正浑厚。“年轻时,我也喜欢追求新奇,刻些怪印。譬如把好好一个印石,敲边,故意做出苍劲之感。王敦化先生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个老师死了,学生们来祭奠。老师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盖尸体的布都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块,嫌短。盖了头,露出脚。盖住脚,又露出头。有个学生出主意:师母,你把布斜过来盖,头脚就都能盖住了。师母勃然大怒,说:你老师一辈子为人方正,死了,盖他的布怎么能斜过来?’做人不方正,怎么刻得好汉印?”

时至今日,当人们重又焕发出对传统文化的热情之时,更多的人,注重的却是书画琴印的表面,是技巧,是审美,是创新。殊不知,中国古典艺术的至高境界,根本在人。

汉时之印,由铜铸就。那时人们的书信,是用漆写在竹简木牍之上。写成之后,用绳子把它们捆在一起,再把绳结放在一个有方槽的木块之中。然后用一块封泥把这木槽封上。封好了,再在这封泥上盖上铸印。

中国的文化人,当他把心血之作赠与他人之时,无论是诗,是书,是画,必要盖上印章。对于中国人而言,这印章,不只是印记,是审美,还是做人的准则,是人格!

这是已然流转千年的大汉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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