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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孙绍振:《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修订版)

 琅琊丁 2015-10-16

《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修订版)

孙绍振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 《语文学习》

2015年9月第1版

修订版序

《月迷津渡》本为中学语文教师而作,出版后不期为小学语文教师、大学生、研究生乃至古典文学学者青睐,溢美之言,窃堪自慰。然自知初版付印匆匆,多所缺失。章节层次紊乱,文本分析与古典诗歌理论错杂,此其一。某些注释过分学术化,某些注释又不够规范,此其二。此番修订,在结构上作了比较系统的调整,文字、标点反复校阅。责任编辑作了细致的工作。郜积意教授作最后审阅,发现原版将隋炀帝之两首绝句误引为一首律诗。为余纠正硬伤,特此鸣谢。


作品选读
《锦瑟》

绝望的缠绵,缠绵的绝望


解读焦点

学术研究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将前人的说法加以梳理,找出尚未解决的问题,进行分析、比较、论证,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是目前最为流行的。第二种是直接从文本出发提出问题,适当参考历史资源,提出前人从未提出的问题。这种方法的好处是不受前人视野的束缚,缺点是难度大,直接从现象进行第一手概括,需要一定的原创性。本文对《锦瑟》意境的分析力求将二者结合起来: 先梳理历代评论,寻求问题的关键;然后直接面对文本,进行系统分析,揭示出首联和尾联直接抒发的哲理概括与颔联、颈联的感性意象群落之间形成的张力。


锦 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属于唐诗中的“朦胧诗”,虽有题曰“锦瑟”,但实际上是取其首词为题,等于“无题”,和他的以“无题”为名的组诗相比,其主旨之飘忽,全面把握之艰巨,可能是位于前列的。然而,这并未使读者望而却步,相反,自宋元以来诗评家们众说纷纭,所持见解之悬殊,在李商隐的诗歌中堪称首屈一指。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种: 第一,把它当成一般的“咏物”诗,也就是歌咏“锦瑟”的。代表人物是苏东坡,他这样说:“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①这个说法得到一些诗评家的认同,然亦有困惑不已者:“中二联是丽语,作‘适、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此诗之难也。”(《艺苑卮言》)这个怀疑很深刻: 用语言去图解乐曲,还有什么诗意呢?以苏东坡这样的高才,居然忽略了诗的艺术价值,足见此诗解读之难。第二,推测其“为国祚兴衰而作”(桐城吴先生评点《唐诗鼓吹》),今人岑仲勉在《隋唐史》中也“颇疑此诗是伤唐室之残破”。两说虽然不同,但着眼于客观之物或社会生活,回避从作者生平索解,则异曲同工。岑仲勉甚至明确指出“与恋爱无关”。②


和上述二者思路相反的,则是从作者生平中寻求理解的线索,产生了第三种说法:“细味此诗,起句说‘无端’,结句说‘惘然’,分明是义山自悔其少年场中风流摇荡,到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龙性堂诗话》)③持这种色空观念说法的比较少。一些诗评家联系李商隐的经历,于是又有了第四种说法:“闺情”。将此诗的迷离惝恍与妻子的早亡联系起来,因而产生第五种说法,认定其是“悼亡诗”。朱彝尊说:“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意其人必然婉然多病,故云然也。”④这个说法虽然比较系统,但其间牵强附会之处很明显,对断定其妻年二十五早殁没有多少论证,对为什么“玉生烟”是埋葬也没有任何阐释,无疑穿凿过甚。其实,如果要悼念亡妻,完全不用这么吞吞吐吐。第六种说法则强调,之所以隐晦如此,是有具体所指的女性,且是令狐楚家的青衣之名。这不无可能,但仅仅是猜测而已。第七种说法是:“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明月’‘日暖’言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为可悲也。”⑤


对同一首诗的解读如此纷纭,如果按照西方的读者主体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则皆有其合理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所有这些说法都有同样的毛病,那就是都只是论者的印象,并未对全诗作全面整体的细致分析;另外,并未揭示出为什么这首在内涵上扑朔迷离的诗,直到千余年之后,仍然脍炙人口,保持其不朽的艺术生命力。


历史文献中的学术资源,并不能揭开这个谜底。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直接面对文本作第一手的直接分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撇开古人所有的猜测,从文本出发理解,似乎并不太神秘。对于五十弦,许多注家“多有误会”,周汝昌先生以为,据此“判明此篇作时,诗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尔云云。其实不然。‘无端’,犹言‘没来由地’‘平白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 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条弦,到李商隐时代又实有多少条弦,其实都不必‘考证’,诗人不过借以遣词见意而已。据记载,古瑟五十弦,所以玉谿写瑟,常用‘五十’之数,如‘雨打湘灵五十弦’,‘因令五十丝,中道分宫徵’,都可证明,此在诗人原无特殊用意”。⑥这个说法很有见地。琴瑟本来是美的,饰锦的琴瑟更美,繁复的曲调也是美的,美好的乐曲令人想起美好“华年”,这不是双倍的美好吗?然而,美好的乐曲却引出了相反的心情,这就提示了原因: 美好的年华一去不复返。本来沉淀在内心的郁闷还是平静的,可是和当年美好的心情一对比,就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了。这里抒情逻辑的深邃在于: 第一,曲调相同,心情却截然相反。第二,本来奏乐逗引郁闷,应该怪弹奏的人,可是,不,却怪琴瑟“无端”,没有道理。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弦,要有这么丰富的曲调呢?因为一弦一柱都触动美好的记忆。弦、柱越多,越是令人伤心。第三,如果仅是一去不复返,也还不算强烈,李商隐所强调的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往日像庄子的梦见蝴蝶一样,不知道是蝴蝶梦见庄周,还是庄周梦见蝴蝶,也就是,不知是真是假。这意味着往日的欢乐如果是真的,和今天对比起来是令人伤心的,往事如梦,美好的年华如果是假的,更加令人伤心。要把“望帝春心托杜鹃”在意脉上贯通,对典故的含义就要加以选择。一般说,这个典故的意思是: 蜀国君主望帝让帝位于臣子,死去化为杜鹃鸟。这个典故和“一弦一柱思华年”有什么关系呢?通常的注解是,杜鹃鸟暮春啼鸣,其声哀凄,伤感春去。⑦用在这里,是在悲悼青春年华的逝去。


沧海月明,鲛人织丝,泣泪成珠: 将珠泪置于沧海明月之下,以几近透明的背景显示某种纯净的悲凄。周汝昌先生分析前句与此句的关系说:“看来,玉谿的‘春心托杜鹃’,以冤禽托写恨怀;海月、泪珠和锦瑟是否也有什么关联可以寻味呢?钱起的咏瑟名句不是早就说‘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吗?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沧海月明之境,与瑟之关联,不是可以窥探的吗?”周先生说得比较含蓄,他的意思就是望帝春心的性质就是一种“清怨”。实际上,也就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怅惘之怀”⑧。这种“清怨”的特点就是: 第一,隐藏得很密,是说不出来的。从性质上来说,和白居易的《长恨歌》是一样的。藏得密,就是因为恨得深。这里的恨不是仇恨,而是憾恨,是“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那种“恨”。第二,因其不可挽回,不能改变而恨。第三,为什么要藏得那么密?就是因为不能说、说不出。用“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者从字面上讲,日照玉器而生气,气之暖骤遇玉之寒乃生雾气,如烟如缕。二者这个比喻在诗学上很有名: 语出诗歌理论家司空图《与极浦书》:“戴容州云: 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实际上就是可以远观,却不可近察。也就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它确乎存在,然而细致观察,却可能无可探寻⑨。这种境界和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似乎失落了什么,而又不知道失落了什么,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不在乎找到没有的境界颇为相似。作为诗来说,司空图可能是在强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然而李商隐在这里,营造的却是那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境界。


最后一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里的潜在话语是很矛盾的。先是说“此情可待”,可以等待,就是眼下不行,日后有希望,但是,又说“成追忆”,那就是只有追忆的份儿。长期以为可待,但是等待的结果变成了回忆。等待之久,才知希望之虚。虽然如此,应该还有“当时”,但是,“当时”就已经(知道)是“惘然”的。没有希望的希望,一直希望了很久,最后剩下的只有“追忆”。把感情上的缠绵写得这样绝望,在唐诗中,可能是李商隐独有的境界,李商隐显然善于把这种绝望缠绵概括成格言式的诗句:“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不论是他生还是此生,不论是相见还是相别,不论是来还是去,都是绝望的。把情感放在两个极端的对立之中,就使得这些诗句有了某种哲理的色彩。但是,这种对立引出的并不是二者统一于希望,而是绝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生命就是在希望中消耗、发光、燃烧,直到熄灭:“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心如花,结果就是所有相思都化为灰烬。这样极端的逻辑不是理性的,而是情感的,故李商隐的哲理还是抒情的哲理。这样的绝望不是太令人窒息了吗?李商隐把它放在回忆中,把情感放到回忆中,拉开时间空间的距离,拉开实用理性的距离,让情感获得更大的自由。李商隐在这方面得心应手。⑩


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达到这样刻骨铭心的状态呢?不能不想到爱情。前面提到许多论者把“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春心”,解为伤春归去。当然不无道理。但在唐诗中,“春心”只有描述自然景观时才与春天有关。在描述心情时,则是特指男女感情。“忆昔娇小日,春心亦自持”(李白《江夏行》),“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李白《越女词》),“镜里红颜不自禁,陌头香骑动春心”(权德舆《妾薄命》),“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都是与恋情有关的。正因为这样,许多诗评家读《锦瑟》才不约而同地联想到私情,甚至具体到“令狐楚家青衣”。这个典故有许多版本,被许多注家忽略了的是《子规蒇器》引扬雄《蜀王本纪》“蜀王望帝,淫其相臣鳖灵妻亡去,一说,以惭死”,化为子规鸟,滴血为杜鹃花。杜鹃啼血染花隐含着说不出口的、绝望的、不可公开的爱情。“以惭死”是关键,是见不得人的,惭愧得要命的。“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春心”应该是秘密的恋情之悲。只有这样,才有“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清怨”和“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可望而不可即,特别是最后一联: 以为此情可待,却反复落空,眼下、过去和当时都是绝望,只有一点惘然的回忆值得反复体悟,而在体悟中,又无端怪罪锦瑟的多弦,弦弦柱柱都逗引起“思华年”的清怨。清怨从何而来呢?以为此情可待。其实当时已经感到“惘然”。而当中两联所写的就是这个明知“惘然”却偏偏要说“可待”的悲痛。自己明明是很“无端”的,不合逻辑的,可是又偏偏怪罪锦瑟“无端”。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有两个“无端”,一个“无端”用直接抒情的逻辑写出来,即对锦瑟无端的责难,另一个“无端”是明知不可待而待。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但越是不合逻辑,情感就越是独特。如果仅有这样的直接抒发,对诗来说,形象的感性是不够丰满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甚至是单薄的。原因在于,对“此情”的“情”,读者没有感觉,因而当中两联的任务就是把形象从内涵上充实起来,从感知上丰满起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里的庄子和望帝,在时间和空间上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典故,李商隐借助对仗,不但在形式上将他们整齐地结合起来,而且在意脉上把二者连续起来,上承“思华年”的弦柱,下开“珠有泪”的清怨,在逻辑的大幅度空白中隐没其内涵。其扑朔迷离的程度,在唐诗中,可谓开辟了新风。值得注意的是,这两联的手法和首尾两联不同,不是直抒胸臆,而是“立象尽意”,所立的意象,不是单独的,各个意象之间隐含着和谐的联系。蝴蝶和杜鹃、庄生和望帝均属同类,通过“晓梦”“春心”将之深化到梦中和心中,就不是一般的,而是心灵的画图。同样,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在时间上是一早一晚,在空间上是一海一陆,在色彩上冷暖交融,在情调上则是珠泪之悲和如遇寒而雾,这是联想的统一。而且此联表面上与前联不相属,但在意脉上渗入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性质。照应了首联的“思华年”,又为“成追忆”作了铺垫。这样,就以静态的画图沟通了首尾两联意脉的律动,使得全诗不但统一和谐起来,而且将意象和抒情、视觉和心像、静态和动态丰富统一在圆融的意境之中。


注:

①②③④⑤ 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下),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410—2412页。

⑥⑧ 《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27页。

⑦ 语文版高中《语文》必修课本(2)和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课本(3),就持这个看法。

⑨ 这个比喻很有名,后来反复为诗家所引。语出司空图《与极浦书》,除所引“戴容州云: 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之外,下面还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后者常为引者所忽略。

⑩ 在这里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在《无题》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其实更重要的是另外两句“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则是“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思往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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