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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畔

 昵称535749 2015-10-16

2015-10-15 14:01 | 豆瓣: |

山道到了乔木林,断了。被三个坟墓断了去往更远的地方。拖拉机在山道拉木柴,噗,噗,噗。我徒步到了乔木林,也无路可去了,哪怕草径也没一条。最初几次,我并没留意墓地,四周看看。两边是山谷,田畈一直往低处伸延,灌木丛生。山上鲜见墓地,大多是被垦荒后种植的果树林、竹林、桂花林和杉木林。没垦荒的地方,长满了灌木、油竹、芭茅、白茅。整个山地是茂密、芜杂,却井然。山不高,山梁且长,无论身处山间何处,看起来山势舒缓,气韵悠远,假如是站在半山腰,还可领略崇山空落出来的肥沃盆地,和散落的人烟。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棵树根,我一下子注意到了这片墓地。这是一棵枸骨树的树根,有钵头粗,根上发了一丛小苗,最粗的苗有酒杯粗。这是我见过的最粗的枸骨树根了。枸骨树含咖啡碱、皂甙、鞣质,祛风,可治腰痛、跌打损伤,汁液可避孕,根、皮、果实均可入药,叶可制茶,名苦丁茶,果实可泡酒,甚于当归。枸骨树属于常绿乔木,通常呈灌木状,树皮灰白色,平滑,单叶互生,硬革质,长椭圆状直方形,核果椭圆形,鲜红色。在南方,枸骨树常见于篱笆墙、墓地、菜地埂、油茶树林、涧水溪边,因之木质坚硬,二十年也长不了直径十公分,但成不了木,略大一些,被采药人砍伐了。我见过最粗的枸骨树,是老家邻居兴佬从山上移栽在院子里的,也只有碗口粗。

枸骨树长在坟碑前,和两株冬青树间杂在一起。坟墓是土堆起来的,坟圈用河石砌上来,坟尖塌陷,在坟腰处,还有一个黑窟窿,可能是山鼠的洞穴。茅草和小灌木把坟都盖了——古老(时间抹去)、颓败(深处幽暗)、沉默(被人遗忘)——一个肉身的归处:我说的是坟墓,它并不相当于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的躯壳。在三个坟墓的碑前,我看了看,也没看到碑记之类的文字,年代无从考究,但从枸骨树根判断,坟墓至少有百年。事实上,我是一个胆子非常小的人,从不去墓地玩。墓地给人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害怕的一件事,是万一有一个人一样的东西,从墓穴里爬出来,或者,是一个影子,和我说话,拉着我不让我走,我怎么办呢?当然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念头,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但我还是害怕。四年前,我女儿八岁,有一天晚上,忘记说起什么事了,说到了死亡,我对女儿说,骢骢,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你要学会自己生活,照顾好妈妈。我女儿连连摆手,止住我,说:“我最怕这件事了。你不可以再说。”我第一次有死亡意识,是在九岁。我去上学时,被一只疯狗咬伤。一个早上,疯狗咬伤了七个人。我们去注射了狂犬病疫苗。我的大腿被咬烂,血肉模糊。我妈妈抱着我。邻居水花说,狂犬病感染上会死人的,发作起来,手把自己全身抓烂,怕风怕水怕光,邓兴仁的女儿就是得狂犬病死的,用头撞墙,额头都撞烂了,死的时候,指甲里全是抠出的肉。我妈妈不停地念叨:“我儿子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抱着我,往诊所跑。我也十分的害怕,觉得身子沉沉的,眼睛被什么漆黑的黏液涂抹了。医生说,尽快去市里打疫苗,没事。我第一次觉得,我再也看不见我妈妈了,再也去不了河里游泳,再也吃不到酥软的米糖,我嚎啕大哭。我家里有两块红薯地,一块是在屋后山坳,满是油茶树,坳里有很多坟墓,另一块在四华里外的水库边,栽种红薯时,我宁愿走远一些,去水库。霜降后,去山里捡拾油茶,我不得不去坟地。坟头尖尖的,坟身有的长茅草有的长油茶树有的长枸骨树,还有的全空了,里面黑窟窿东。据说,蟒蛇很喜欢在坟穴里藏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挖地的人卷进坟穴,吃了。有的坟还挂着纸幡,插在坟头,红黄白绿,几个花圈斜倒在墓前,新泥将腐的气息加深了我的恐惧。和我一起放牛的金炎,胆子却特别大,他躺在坟上睡觉,把手伸进坟穴窟窿摸蛇。只是从坟上起身,他的身上爬满蚂蚁。蚂蚁黑黑的,头大螯粗,模样像一辆手扶拖拉机。这种大头蚂蚁能制服蜻蜓,把螯刺入蜻蜓头部,噬咬脖子,要不了几秒钟,蜻蜓的头部和身子分开。

坟地和鬼是相关的。在乡间,鬼故事是层出不穷的,并不逊色于《聊斋》。有一则这样的鬼故事,我十岁时发生。邻居叫油瓶,是个油漆匠,常年在外做油漆,也是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年冬,他回到村子里,晚上玩牌回家,都已经后半夜了。他走到弄堂路口,看见杀猪佬汽水。汽水叫油瓶:“我家里还有一盆狗肉,焐在火炉里,我们一起把它吃了。”油瓶到了汽水家,叫上汽水儿子疤瘌,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坐在火炉边,暖烘烘的,狗肉辣辣的,放了很多冬笋和豆腐,越吃越有滋味,直到把整大盆的狗肉吃完。三人说起一年的收成,在村里的相好,做人的苦与难。放鸭子的老竹,天麻麻亮去河里放鸭,看见油瓶一个人坐在河滩上吃茅草,一把把地往嘴巴里塞。老竹叫他他也不理睬。老竹拉开裤裆,一把尿射到他脸上。他惊醒了过来。油瓶说起了夜晚发生的事情。老竹说,汽水父子中秋前在煤矿做事,煤矿塌方压死了。油瓶惊恐得抽搐起来,半边瘫痪。现在他还活着,用木匠做的四轮车代步,整个身子缩在车身里,像一只挂在铁丝钩上的蛤蟆。坟地是鬼出没的地方,有人还听过鬼叫呢,啊,啊,啊,悲惨冤屈。

世间哪有鬼呢?至少我是不会相信的。坟地倒是每个村落都有——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会坟地。我是这样理解的,鬼是坟墓的另一种形式,是死亡的无影图像化——人对鬼的想象丰富且意蕴深长,是源于对内心世界的深度勘探,也是人对死亡的敬畏、恐惧和无知。我客居之地,僻壤于山野,稀有人烟,我见到的坟墓也很少,多在山坡最低处。在山腰之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片乔木林,有枫树、苦槠树、乌桕树,还有几棵零散的柏树、冷杉,在一块陡峭的岩石下,约有一百多亩地,远远看过来,尤其在深秋,更是美不自言——当我在中午或傍晚过来溜达,看见乌鸫和雀眉欢呼雀跃地飞来飞去,枫叶自林间飘落,落在肩上,我也是美不自言的。而三个坟墓处于林子的入口之处。林里并没有路,断落的树枝横七竖八地挂在各处,落叶铺在地上,走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有时我会在林子里转悠半个下午。空空的林子,树叶飘下来,飘下来,盘旋着,透着稀薄的光。鸟声也盘旋着,一圈圈水波浪一样扩散。每次,我都无意识地在墓前驻足一会儿。它像是一个人的旧居,门庭寥落,荒草杂生,门前早栽的树也只留下一个根兜——曾经的主人被时间的风刮走,如一阵青烟。

有一次,我心情很是沮丧,一个人徒步来到这儿。我坐在坟前一根横木上。横木是一棵苦槠,可能死了有一年多了,树皮松垮垮,手一抓,脱落下来。蛾蚁在树皮里面,噬食了斑斑点点的小洞。坐了一个多小时,我心情完全平静了——当一个人有悲伤感或沮丧时,坟地确实是一个极佳的去处——只要多看一眼坟墓,再多看一眼自己,我们不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前半个月,我回到上饶,请几个故友吃饭。笛飞对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按自己原则和想法去活的人,这样做,需要舍得放弃很多东西。我不知道这是褒是贬。但我还是很开怀畅笑。我说,我是一个按自己轨道运行的人,这样的人十分偏执,我不是舍得放弃,而是不在乎得到一些东西。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想到坟墓。我们的一生……我想在墓前多站一会儿。假如我们的墓园,像欧洲墓园一样,修建成公园,落在郊外,草地碧茵,古木婆娑,鲜花盛开,可以坐在墓前看书,恋爱,晒太阳,做游戏,多令人神往。当然,这是美学的修辞。还有另一种修辞。二零零七年九月下旬,我在新疆,去布尔津的路上,看到了两个墓群,一个在乌尔禾,一个在北屯。千里荒漠,渺无人迹,墓群撂在荒滩上,坟墓是石头堆叠起来的,圆锥形。当时给我近似于昏厥的震撼。荒漠漫漫,千年的风沙吹拂,墓群像一张生命的凭证,紧紧攥在大地的手上。

午后的墓地,寂寥——墓地,寂寥是永恒的,黑色的——我吃过午饭去乔木林观鸟,落叶将腐的气息和寒冬肃杀的满目荒凉混杂在一起,坟上的茅草全黄了,蓬乱,枸骨树墨绿得那么孤独。密密的树林,空荡荡,风来来回回地跑。

……

大雾飘过墓地般的葡萄园

而风在吹着,嗜血的枭鸟

围绕着葡萄园纵情歌唱

歌唱人类失传的安魂曲

……

——西川《月光十四行》

坟墓,是一扇通往别处的门,进去的人把属于他人的一切都留下,属于自己的全带走,留不下带不走的,将慢慢腐烂,和石灰腥泥朽木溶解在一起。《圣经·创世纪》中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我想,假如明天我将离开人世,我眷顾的是什么?无法释怀的是什么?还欠下什么?所要留下的遗言是什么?我要带上我最爱的女人,到这片墓地来走走,拉着她的手,沿坟墓走上三圈,然后抱住她,紧紧不放,像第一次拥抱她一样。我要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告诉他们,人生无非是把每一天的路走好,每一天的饭吃好,每一天的觉睡好,每一天的事做好,宽宥他人善待自己,布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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