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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随风

 观照斋 2015-10-17
随 风

  朱以撒

  这个城市布满了紫葳,本地人以蓝色楹称之,大约有八万多株吧。每到一年之秋,蓝色楹相继绽放,如紫色云霞喷薄而出。对于没有心理准备的外乡人,对这种弥漫整个城市空间的淡淡紫色,有些惊惶。这是城市最浪漫的时光了,空气里充满了花的香气,地面上是不断飘落的花瓣,头顶是不断地盛开——一株花树进入到这样的时节,真是有些难以自持了,似乎储存了一年的能量,而今通过枝头,不可阻遏地迸发出来。每一株花树都如此,只是稍前,或者稍后,便使一个悠闲悠静的城市改变了情调,疑真疑幻的,云里雾里的,不知今夕何夕。在看惯了红艳花色的人来说,淡紫色就是缥缈的无定的,它是被我们俗常日子忽略了的、淡忘了的。

  暮春三月,有能力的花树都相继打开了花苞,有的花甚至把不多的叶片全遮蔽了,远远看去就是一团高大的锦绣。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机会沾溉雨露和阳光,这些天生天养之物,在角度、层次、朝向方面,居然设计得如此微妙。很多人乐意倚在花树旁留影——能够把花开成这样,也算是一株花树此生的极致了——由于开放过盛而伤的事我小时候听说过,就如同一个人不自量力而伤身,得淡漠地静养几年。那些只长叶不开花的树对于四季完全没有什么反映,也就吸引不了人们的注意,这也使树下清静了许多——做为一株树,只做到四季常青,这个要求也太基础了。人之所以为人,除了对自己不断有规划之外,甚至会对草木虫鱼提出不少要求,在达不到时就撤换或抛弃。一个家庭有了一套别墅之后,空间大了,就会费一些心思在打理上,思量栽种一些什么植物。桂花树是不可无的,桂者,贵也,是很多富者所想。贵要比富艰难,要有学识、修养,得有很长时期的文化教养、熏陶,才能言说格调、境界。那么,就作为一个良好的憧憬,种一棵桂花树吧。米粒一般大小的桂花,已经不只是待到八月才遍地香了,此时的气候,一年到头都在开放,到时候整个院子都会是桂花的清香。还有,玉兰树也是不可缺少的,它的花苞像极了书香门第案头尚未泡开的纯净羊毫,打开时又像一枚枚纤纤的观音手,十指尖尖地微微朝里边探着勾着,桂花和玉兰,让人世俗地想起石散金和碎玉,想起辉煌和洁净。没有人在别墅宝贵的空地上栽松种柏,尽管松树柏树都是文本中人格的喻体,是凌驾于一切植物之上的象征,是教科书上的说教,可是小资情调的人,还是爱种一些柔弱的、婀娜之物。家庭之花木嘛,毋须那么坚硬。有长远心计的人会栽种一些黄花梨,它的生长太慢了,一百年可能还长不到一握,但家业绵长,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待到五百年后,它们的价值就难以估量。花树有贵贱之分,更与主人情性相互映衬着。可以想见,当主人很郑重地栽下一株植物时,他有很多心事都在这株花树的枝叶里。

  南方是个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树种的繁多要远远超过北方。北方集中于几大树种,而南方驳杂的数种难以计数,地气的温暖,天时的滋润,每一种植物都竞相勃发互不相让。温度越来越高,植物的巨大能量都在枝条上、卷须上,一直向前收不回来。每个城市都在评选市花市树,每个人的内心也都有自己的市花市树,未必都听政府的,结果热闹一阵没有下落。我比较倾向于夜来香。人们在白日的繁琐中会在意那些艳丽色调的存在,它们满足了行色匆匆时目击的快感。夜来香却只是作用于人的嗅觉,晚间出来散步,走到煤矿疗养院附近,花香就出现了,循花香而走,却找不到花树何在,它是弥漫的、洋溢的,似乎到处都是。于是转了一大圈,无功而返。鸡蛋好吃,未必要见到母鸡——以前有人说过这句话,现在拿来用,正好。夜来香在夜深的时候,浓郁中就有一些妖冶了,此时路灯昏黄,周遭寂寥,虫不唧鸟不鸣,万物沉睡,花香让人渐渐兴奋起来,跃跃然,像是要干点什么荒唐的事。想想走回家去,枕着花香入梦,也是很美满的。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花树,如夜来香这般释放于夜间的——这是多么不符生物的生息习惯,也不符我们对于行为价值的判断。如同一个人在暗处努力,挥汗如雨地工作,还能在无人知晓的时光中深感乐趣。植物与人是一样的,本能地生存于明处,绽放于明处。一到黄昏,很多花就开始收敛门面关闭笑靥了——此时游客行色匆匆,已无意于眼前风花,也就省点气力,待明日阳光泼洒下来再说。锦衣夜行总是为精明者所不屑,越来越多的行为都暗含了这样的理解。一户人家死了老人,一定要把道场做足,把悲怆的气氛和接待的场面做大,他们请来的铜管乐队和道士,弄得左邻右舍好几天睡不成觉。其实老人生前过得十分艰辛,生病时根本看不到子女的身影。而现在,鼓乐声、花圈交融,倒是吸引了很多人。事情过去很久了,来吊唁的人印象还是很深。《一代宗师》里边说道:“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想做里子的人必然少,争做面子的人必然多,植物也难逃脱。后来我在一个白天偶然在这个疗养院的边角草木中看到了这株夜来香——这个白天,它一点香气都没有了,我是通过叶片辨别出来的。也许是哪一只飞鸟从远处衔来的,也许是台风把它卷到这里来的,在潮湿的土壤里就不动声色的长起来了。它没有纳入园林管理人员的刀剪之内,也就多了一些野性,长得突兀峭拔不合章法。植物有贵有贱,被呵护的被丢弃的、被登记造册保护的被刀斧任意砍伐的,从人的角度来看,确是如此。像这株夜来香在白日里静默,并不影响它恣肆的伸长。在我看来,这个大工地一般的城市里,一株花树偏安于某一个边角,更能得以保全。

  一年之内,有许多的花都开一遍,又开一遍,紧接着就是谢落,如同一拨潮水哗啦啦退去,又有一拨潮水哗啦啦地又上来了。城市园林的规划,就是栽种不同品类的花树,相互接续,此花谢了彼花开,使一个城市四时笑脸相迎。这很像人口的增损,一些人逝去了,一些人又诞生了,而诞生的人永远比逝去的多得多,所以城市永远是闹哄哄的,嘈杂得要命。如果品种选择不当,就如同这个城市人口的素质出了差错,开花结实都会让人觉得不快——鸳鸯茉莉没有开花的时候,人们对它毫无感觉,一旦开起花来,紫白相间,呛人的气味就会飘到很远,是沁人心肺的酸楚。我就绕道而走,趁便锻炼一下脚力。气味太偏执了,就与公共的嗅觉追求相距太远,不宜植于公共处,而应该成为小空间、小众的喜好。就像榴莲,它的气味从裂缝里溢出,很少的人爱得要命,更多的人厌恶得要命,因此必须止步于某些空间,譬如禁止进入机舱里——在飞行的高空中,人们真的是无处可以逃避。在我居住的小区,开发者显然偏爱于植物中的阴柔一类,这大概也更符合人们对于阴柔美感的心理倾向。此前我看过一个楼盘,也很高尚,但是很快就跑出来——锐利的植物太多了,布局就坚硬决断,缺乏宛转柔和,日后人们住进来好像不是要养生的休闲的,反而像要展开紧张的战斗。植物日后长大了,这种气氛就更明显,这是我后来渐渐悟到的。小区里总有一些人天天在草木丛中忙碌着,十指都是泥屑。他们不是读园林专业,无师自通地或剪裁或增补,霜天到来时还会用很大的塑料布把鸡蛋花树整团包裹起来,就像拨弄一个小孩儿似的,不要让她哭了。业主们的眼睛都很尖,哪里花草有点病态,她们就会提意见——物业费收得那么高,各方面也当然要到位。面对四时花容,花工们看起来挺快活的,心情如花。后来我从她们抱怨中看出一点也不快活,照看花草是为了谋生,她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租住在低矮昏暗的屋子里,每日忙碌,除了开支,可节余的并不多,以至每一天的劳作都无快感可言,更不要言说什么诗意。她们的动作都是不经意的,不积极的,只是工匠式的动弹。很多时间我都想不通,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工作做起来不觉得快活,甚至一点意思也没有。医生的子女多半不再穿白大褂,教授的子女多半不再执掌教棒,肯定是长辈们的唉声叹气无形吓退了他们。小区里比较快活的是一位倒卖房产的商人,他在三楼往下看,正好是树芽嫩嫩地渐渐地生了起来,他对我说,太青春了,像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样,多么水灵啊。我惊异他嘴里居然能有如此彻底的表达。他不停地到处跑,买房卖房,每天都乐不可支,表达也变得很有煽动性了。人和草木是有隔阂的,它们的语言我们无望体验和倾听,它们给人的感觉就是无语地生长。我觉得他和植物比较接近,不断地新旧变换着,黄叶蜕下,绿叶又生了出来,他的积极性越来越大。

  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主要落实在植物上,植物的美感充满了我的视野,从树干的单一圆劲到上方巨伞一般的撑开,化为千万,再也收不住了。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它们顶上,地上的暗影界定了各自大小不一的空间。几位务工者在最浓密的那株香樟树下,打开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简易食物,说笑着,香甜地吃了起来。吃完了都会闲谈一阵,无意中泄露自己的一些或大或小的愿望,只是实现还难以预期——就像这株香樟,自己也弄不清楚最终如何。



  朱以撒,1953年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2014年被省委、省政府评为福建省文化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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