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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杜露·莎伊莱私密的女儿心事

 城北十五里666 2015-10-18


有句相酬 无计相留

——感评阿拉伯女作家法杜露·莎伊莱



伽蓝绘,1998


是不是所有女作家的笔下都隐藏着一个负心的男人,就像所有男作家的笔下都隐藏着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如是,书写便是相思,余暇变作偷欢,阅读化为逃逸。


阿拉伯古代作家中,女性少之又少,屈指可数。在伊斯兰教极盛阶段,阿拉伯帝国的黄金时代——阿拔斯王朝时期(750~1258),文坛五百年的起落沉浮之间,法杜露·莎伊莱(Fadl ash-Sha'irah ?-874 )是留名史册的女诗人中身份十分特殊的一位。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许多的作家都藏有秘密,许多的情诗都离不开私情。法杜露·莎伊莱在传世仅有的四首诗中,也明目张胆地藏着一个情人,一个狭道相逢也只能以礼相待,朝夕相处也未敢公然搭讪的情人。


这位混血的女奴,哈里发穆台瓦基勒(847-861在位)买回的婢女,用自己私密的女儿心事偷换了别人笔下的不朽盛事。


谁也无法谴责她选错了自我的题材,她明明用这小小的禁忌情事为自己的生活打上了鲜亮的底色,却又以虚构的名义解构了你对她的种种指摘。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以想见,她的诗对卫道之士将构成怎样的负担,明明是通私的证据,却只能当情诗来把玩,较了真,反失了颜面;明明是宫闱内禁忌的隐私,却借助一种公开的渠道得到了最大化的宣传,不去信,便失去了到手的宫廷秘史。


换言之,我们完全可以将法杜露书写隐私恋情的写作动机看作一种自觉的写作策略,借助于诗歌这种文学形式的种种成规,对私密情事的表达和抒发终于找到了一个公开的出口。


在极度男权中心的阿拔斯王朝时期,一位被宗教、王权和阶级秩序幽闭在深宫后院的女性作家若想抒发真正的情感,表达真实的自我,似乎也只能选择将原本应该保持隐私的文字,附属于公开的诗歌写作中,最终以一种私人书写的“假象”掩饰公开表达的事实。


作家的私域与公域因为安全无害的诗歌写作发生交集,交集之处恰恰是女作家释放情感和压力,呈现自我的场域。


当然,这种选择本身也是冒有风险的,对于一个出身低下,命薄比纸的女诗人而言,尤其危险。法杜露·莎伊莱出生在巴士拉,她是一个混血儿,出身卑下,自幼天仙绝色,聪明灵秀,亏得一副好容貌才使她有机会被贩卖,辗转流浪,最终作为一份贡品献给了当时执政的哈里发穆台瓦基勒,自此转换了命运的乾坤。


入宫后,她聪颖好学,才貌双全,能歌善诗,艺压群芳,甚得穆台瓦基勒的欢心。


不知怎样的机缘巧合,她邂逅了哈里发穆斯台因(862-866在位)的宫廷文书赛伊德·本·侯迈德,一见钟情,于是,情诗雅乐,往来不断,几首情笺更被传为千古佳话。


初读她的诗,难免心惊其直白的文风,毫不拘谨的钟情表白:“啊,你这个美男子!/你让我爱得妇孺皆知//啊,我的可意人儿/你为我招来了流言蜚语”(《啊,你这个美男子……》)——这是怎样一种嚣张的甜蜜,怎样一种奢靡的浪漫。


后来,任凭我如何遍阅史料,也没再能找到对这位混血女奴更详尽的介绍,读她的诗,看她的人,实际上便只能是一种历史的倒叙。


事实上,不同于其他浪漫人士对这段文坛佳话的乐观态度,我倒觉得这段地下恋情给女诗人带来的折磨远胜过它从多情的幻想中租赁来的种种美好:“耐心在减,病在发展/住处虽近,你却很远//不是怨你便是向你抱怨/除此之外,我一筹莫展//在爱情上,我以我的尊严求你/别让你那里对我忌妒的人如愿”(《情笺之一》)。


从这首诗中,我们不难看出,法杜露与赛伊德·本·侯迈德之间的恋情除了不宜公开,无法获得祝福之外,还让法杜露处于被孤立的苦恼之中,她由于受到了赛伊德·本·侯迈德——这位才子加美男的青睐,承受了女性同伴们因为妒忌产生的排挤和流言蜚语的中伤,这在高墙深院的宫廷之中将使女诗人处于危险的境地。


她希望赛伊德能够理解她并作出相应的反应。毫无疑问,法杜露失去了女性在爱情中的兵家重地——女性的矜持和被动,她失去尊严去主动索爱,索求专宠和庇护,其结局一如她的女性战友们曾经遭遇的一样,将适得其反。


男人们诚实如华盛顿者早就说过,爱情应当由男方宣布,不能出自女方的任何请求,这种爱情始能长久和有价值。


的确,男人们总是相信具有较高价值的女人是难以得到的,因为她们永远是被动而无所求的。法杜露提出的要求若是由男方主动察觉并给予,又会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


事实上,男人们并不比女人缺少敏感的感受力更乐于将自己蓬勃的保护欲付诸行动。


一百年后,仍然是在阿拉伯帝国的宫廷之中,同样的情节场景,只是男方变成了在位当权的君主,女方仍然是楚楚可怜的宫女。这位受封于阿拔斯王朝的国王,是叙利亚哈姆丹王朝最强大的执政者,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和情圣。


这位名叫塞弗·道莱(Sayt ad -Dawlah 916-967 )的君王曾宠幸一位美丽的官女,引起其他宫女的妒忌,诗人担心她们加害于她,也体恤情人受到的委屈,于是将她转移至一座城堡,同时写下了一首诗表明自己的心意:“许多眼睛都在盯着我与你/使我怎能不对你更加珍惜/啊,我的宝贝儿!我看责难者/为了你,总是对我一味地妒忌/因此,我希望你能够离远一些/而我们之间的爱情却永存不移/有时,分别是为了害怕分别/有时,离异是出自担心离异”(《许多眼睛都在盯着我与你》)。


对比这位君王的柔情似水,对待所爱的体贴入微,赛伊德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怎样都像是用情不深,蓄意遗弃的表现。


彼时,他与法杜露的私情在宫廷中传得沸沸扬扬,逐渐影响到情人间的相互信任。法杜露不得不再次写诗向情郎表明在私情曝光事件中自己的无辜立场:“我发誓,若是指名/将你的爱外传/那我就是把正经事/与胡闹混为一谈//但我却如此这般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把对你的忧伤与苦恼/独自一人承担”(《情笺之二》)。


这一次,赛伊德没有置若罔闻,他立即回诗一首:“今夜你倒睡得舒坦/我却独自难眠/我也不许我的眼睑/向你泄露我的情感//如果你真不知/你的行为对我的效验/那就请你看看/那些故意杀人的罪犯”(《和诗》)。


这首诗再怎样也读不出深情款款的情义与柔情蜜意的安抚来,倒像是对私情曝光的埋怨以及对法杜露此前一系列闺怨行为的谴责。


在赛伊德看来,法杜露的闺怨心理导致了她行为举止的不合时宜,这无疑证实了那些认为他二人存有私情的诸多人士的猜疑。


这又再次回到了我在文前的假设,法杜露是否确实存有将私情公开化的心理?我想是有的。


当她无法从赛伊德那里获得类似塞弗·道莱式的保护时,法杜露选择了向自己请求帮助。


她的小情绪、小用心还有那些迷惑人的诗歌和文字,是示爱也是胁迫。这盘爱情的棋局中,法杜露怨的是自己从来起手不悔,而赛伊德却永远能舍车保帅;她怨的是都爱了,她早已为这段爱情身不由己,而赛伊德却总是能够慨然割舍。


该怨法杜露爱得太忘我,还是该怨赛伊德爱得不投入?


如果没有塞弗·道莱这样的痴情男人,女人们大可自欺欺人,男人们从不会为一棵树木放弃整片森林。法杜露计较的倒有可能是在爱情的领域中也存在命运的不公。


作为一名出身卑贱的女奴,血统、门第、性别都无可计较,这便是命了,由不得人去抱怨,她不也凭借自己的资质和才能赢得了扭转命运的机缘?但是,为什么在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爱情中却原来也分输赢,也有不公?


她与赛伊德,郎才女貌,一见倾心,本是天作之合,拥有美好的最初,却没有幸福的未来。


为何别人逢着的便是痴情男儿,自己遇着的就是花心浪子?这种不公便也是命么?


当她辗转得知赛伊德在与自己花前月下的同时,确实还与一位歌女郎情妾意,她长期的忍辱自抑,假装大度假装认命全部宣告无效,再一次,她将私人的情绪酣畅淋漓地诉诸于公开表达之中,诗人的身份重新回归,若是这一生她的理想永无可能在美满姻缘中得以实现,那么以退为进,若能够在公共领域立言留名也是好的。


所以,改弦易辙,她那支曾经惯于吟咏风月,赞美恋人的笔毫不留情地变成了对恋人抨击声讨的剑:“你缺德!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头发白了,还风流不减当年//你该死!不知歌女好似罗网/靠的全是欺骗与谎言……”(《你缺德》)。


很难想象,同样的笔面对同样的脸孔,写出的文字却是大相径庭,过去便是让人爱得妇孺皆知都甘愿,如今却是缺德该死见了都嫌恶心?赛伊德没再回复,但是,“男人向来最不喜欢看见女人具备的特质就是:她们有过强的能力识破自己的花招”,可想而知这场爱情的最终结局。这便是才女之爱的悲哀,有句相酬,却无计相留。


不过,就法杜露的这首诗而言,500年后,一位名叫伊本·努巴台·米苏里的诗人写的一首诗倒是能够与其呼应:


互为因果

一个互为因果的问题

出现在我与情人之间:

若非我白发斑斑,她不会疏远;

若非她疏远,我不会白发斑斑。


不知道这首诗是否能够安抚法杜露的满腔怨怼,是否能够为她终不可破解的爱情习题解惑答疑?遗憾的是,她却永无机会看到了。


记得有人说过,活着是危险的,因为生的尽头永远站着死;写作是危险的,因为写作的另一端总站着作品。对于法杜露·莎伊莱以及大多数女作家而言,爱也是危险的,因为爱的尽头永远站着背叛。


在爱情格局里,对于她们而言,最大的幸运便是“有句相酬”,最大的不幸却是“无计相留”。对美女而言,以色事人是悲哀,对才女而言,以才悦人,难道不也是难堪?


虽是如此,在文字领域中,女人们千方百计渴望成为男人笔下那位求之不得的永恒之女,男人们也总是命中注定般成为女人笔下朝秦暮楚的负心人,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奇妙的平衡,一种吊诡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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