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侃红楼人物

 闲侃红楼人物——卜世仁

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却是那么鲜活灵动，让人印象深刻，这就是小说第二十四回中的卜世仁。

卜世仁，这是曹雪芹给小说人物起的名子。名子中其字音又往往包含一些暗语、隐意，这里的卜世仁，即为“不是人”的谐音。

卜世仁，为何成了“不是人”？为什么曹雪芹要把他引为不是人的一类，其中所透露的信息，耐人寻味。

卜世仁开了一个香料铺，经营着各种香料：如桂皮、花椒、冰片、麝香、甘草、玫瑰、蔷薇等物。是商铺，在当时是一种极为赢利的商业。

可是当他的外甥贾芸来求他帮帮忙，先赊出一点冰片、麝香：“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时，当舅舅非但不给，反面百般数落贾芸，下面看看卜世仁到底怎么拒绝外甥的求告。

第一，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因为店铺有个伙计曾为亲戚赊过一点货，至今未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且不讲是否真有伙计赊货，就算真有要不回来钱，他却是让大家赔，显然卜世仁自己一丁点损失没有，什么亏都没吃。让“我们大家赔”。当然是众店铺伙计的工资中扣除啰。因而这个“我们”并不包括卜世仁自己。

第二，为此“立了合同，一再不许替亲戚赊欠，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显然就是有合同，也是给伙计们订立的，与他这个老板的亲戚有何干系。贾芸不是伙计们的亲戚，是你这个老板的外甥，香料铺又不是合伙生意，完全是你卜世仁的买卖，你不可能老板给老板自己订什么合同，所谓合同对老板本人根本没有约束力。显然，卜世仁又是在讲瞎话。

第三，卜世仁讲：“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这更是奇怪，既然没有货，就是带现银子来买，也都没有货，那前面讲那么多没用的话干什么？似乎他从前被人骗过，如今不再上当受骗的样子。没有货为何打开头不讲明呢？显然这又是假话。道理很简单，因为外甥手中没有钱，所以他才说了弥天大谎。

第四，开始教训人，你做舅舅的不帮忙，不赊货，也不问有什么用，也就算啦。却反过头来训斥道，你赊冰片等物，“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遭就派你一遭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其实贾芸正是为了能在荣府中寻一个工作，才来求助舅舅，又怎么成了“不知好歹”、“胡闹”呢？当然劝导孩子下决心，干正事赚些钱，这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贾芸丧父时年龄尚小，家中办完父亲的丧葬，仅剩下“一亩地，两间房子” 。而丧事的操办使得贾芸母子仅剩下这么一点财产，这些事情都是由当舅舅的卜世仁一手办理的。

因此，从贾芸抱怨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来，当时舅舅没少从中捞取好处。“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中花了不成？”此话中明显透露出贾芸对过去的不满，认为舅舅欺负了一对孤儿寡母，而这个寡母还是舅舅的亲姐姐。

第五，外甥又小，姐姐又丧失了生活来源，可是这家人并没有把那一亩地两间房卖掉，也没有“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来緾舅舅，要 三升米二升豆子。”（第二十四回）而是很有自尊的坚持活下来，不求人，连对亲舅舅也不去找麻烦，他应当感到问心有愧。可是身为舅舅的卜世仁，非但没有负疚心理，却从来没有主动照顾过这对母子，从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贾芸父亲死时，贾芸年纪小，不懂事，那么恐怕是在八九岁之间，如今贾芸十八岁。也就是说在十余年间，姐姐外甥都是独自支撑贫困家境，也从未得到舅舅的关心帮助。只是“见你一遭就派你一遭儿不是。”还骂人家“不知好歹”。十年间偶尔一次的恳求，还被他一棍子打回去，可见卜世仁的无情和冷酷。

平时不关心，不资助，这次又完全拒绝。可是卜世仁嘴上还讲：“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也弄个事儿管管。”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责任。就用这种滑稽的办法把外甥一脚踢开。读者谁都可以看到这种亲舅舅的冷漠，自私的“亲情”。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当贾芸不得不赌气离开时，卜世仁竟然说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这显然是一句更虚伪的应酬话。但是，更为绝妙的是人未见上一面，声音却从一边传来，那是卜世仁的娘子“‘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子，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来的。’”

这对宝贝夫妻一唱一和，一明一暗共演双簧戏。不说贾芸没借到一点东西，连三升米二升豆子也借不出来。就是在舅舅、舅母家吃顿饭都成了痛苦的奢望。反倒变成为外甥逼着舅舅家去借债度日了。

这时，被玩弄得狼狈不堪的贾芸，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立足，他只了“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后，硬是逃得“无影无踪”。

这是多么精彩的一幕活话剧！曹雪芹用寥寥数笔，用了几句对话，把一对吝啬、虚伪、冷酷、自私，又油腔滑调的城市小商人夫妇的嘴脸便勾勒出来，把他们那种认钱不认人，为了钱可以出卖任何东西的灵魂描绘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正如一个伟人所说的，把温情脉脉的人间真情，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在这里血缘关系，亲情之间、人们互相的道德标准，全被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所代替。舅舅可以教你去骗，去拍马屁，去拉关系，但从自己这里却一分钱也得不到，一点东西也不施舍，一点无利可图的忙也不帮，连一顿面也绝不会白给的。人们可以清醒看到一双充满铜臭味丑恶的灵魂。在世俗中的观念中，正如贾芸所说的：“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真是有钱的孙子大三辈。由此可见，历来以往被人们奉为最高行为标准的道德，也开始丧失，渐渐变形，再没有从前那么神圣和纯洁了。

问题在于为什么曹雪芹要在此处专门叙述贾芸借香料一事？又为什么特意将卜世仁这样的人搬出来，加以演义？显然，曹雪芹绝对不是毫无目的，仅是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的。虽然卜世仁以及他老婆仅仅出现过一次，但并不是可有可无，多余的人物。他们是一个时代典型人物之一，是一类品行德行人物的代表，同时也是与《红楼梦》故事内容内在联系于一体的特殊人物。

贾芸作为贾府的正宗支脉族人，远没有宁荣二府的家势，其母嫁给了荣府“玉”字辈的人，族中排行“五嫂子”，可惜丈夫去世早，其家境由小康跌落贫困，原来依赖姐姐，不断得到好处的娘家兄弟卜世仁，便失去了依靠，转而逐渐冷淡姐姐外甥，唯一只盼望外甥可以在荣国府中再搭上关系，捞些好处。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封建裤带关系，不仅在贾、王、薛、史四大家族表现。其实在东西府和与之相联系的族人之中，也同样如此。这是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是在《红楼梦》时代，社会中早已出现一种新的阶层，这个阶层主要是以手工业、商业为生活方式的人群。他们既不是种地的农民，也不是占有大量土地的地主，而是以货物的买卖、商业经营为主要手段的人。如卜世仁香料铺，冷子兴的古董铺，薛家的当铺、药铺 、木材铺、钱庄、绸布铺等，而且海外商业也日渐兴盛。这个阶层的人自有一种特有的职业习气和人生应酬方式。他们流动性大，走的远，知多见广，又唯利是图。这阶层的人有另一种道德准则和人际关系尺度，并不把历来通行的封建标准和道德规范，当成金科玉律。他们这种人有许多旧时代没有的敏锐和机智，也有不少与旧秩序不甚协调的行为特点。他们依然是和封建官僚体制紧紧捆绑在一起，却开始起异心的那种人。曹雪芹恰恰抓住了这种新兴人类的本质特征，加经精炼的素描，简单几笔，却相当准确形象。那种六亲不认只认钱，谁也不得罪，客客气气的舅甥关系，刻画得再巧妙不过了。

第三层意思，恐怕是曹雪芹主要想讲的又事先暗中伏笔在此的意思。即这里的舅甥关系，不过是未来贾府衰败后王仁和他外甥巧姐关系的铺垫，也可以讲是在王熙凤倒台后，家势完全败落，自己陷入严重追罪过程时，他的哥哥王仁竟然忘恩负义，见利忘义，拿走投无路的外甥女巧姐，去巴结权贵，将巧姐卖了的事情。“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第五回）

从目前残存的《红楼梦》前八十回，不能看到巧姐后来的遭遇，只有从警幻仙子的十二支曲里，略可探出未来的处境。可是曹雪芹并未完全依赖后来的章节来叙述巧姐与舅舅的矛盾。而是提前在贾芸与卜世仁的交道中，加以暗示。尽管此时双方都未到生死紧要关头，利益冲突也并非十分激烈，但是其人心的自私、冷漠和残忍，已经初露端倪。此时贾芸虽然已经穷了，父亲死了，但是他还年龄，也没有获罪，还与贾琏、宝玉、凤姐等还有种种关系，还没有到抄家犯罪，成为囚犯的地步，也没有穷到每天到舅舅家讨吃要喝的阶段，其舅舅卜世仁和老婆就那么势利，那样不讲亲情，一副文雅谦和的冷酷，只能令人作呕和气愤。

那么当凤姐失去了一切权势、财产，被丈夫抛弃，亲人离散之后，作为亲哥哥的王仁，不是挺身而出，安慰妹妹，救济外甥女，反而落井下石，与妹妹划清界限，为保存自己，讨好权势，把自己新外甥女丢进火炕。与此相比，卜世仁的行为还是仁慈得多。

如果嫌贫爱富，自私虚伪的卜世仁，是个丑恶的“不是人”的话，那么王仁（舅舅）贾兰（奸兄）恐怕更难以称其为人啦。所以王仁的“仁”与卜世仁的“仁”，不可能由于疏忽而写成的同一个字，那的确是作者蓄意有用心的影射。

如果再从第四十九回里，许多省外的数路亲戚，忽然从各路齐向宁荣二府奔来，几乎都是要借重贾府的地位权势，其中王仁也是随伙而来，不过仅是一笔带过，其实却是埋下了伏笔，得到姐姐无限好处的王仁，在前八十回中并不抢眼，他的一切行为举止，种种背恩弃义的勾当，是在凤姐获罪之后，但他的为人和品行，却早在卜世仁的表现中得到了暗示。

 

                                                                   2010.5.21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