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红楼与旧窑

 闲说红楼与旧窑

                             李一之

《红楼梦》一书中，描写古瓷器的相当多，标出品名的就有宋代的“官窑”、“定窑”、“汝窑”，明代的“宣窑”、“成窑”。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但是还有不少瓷器却没有明确写出是何朝何代的瓷器，或者只讲物品器皿，不提何时的东西；或者一律用“旧窑”而慨之，令人疑窦纷纷。

清代，尤其是康、雍、乾三朝，是整个清王朝中的鼎盛时期，国富民安，各方面处在繁荣向上的社会状态。皇宫贵族竭尽奢华富贵之享受，食不厌精，物不嫌华。其瓷器御用品大量制作，品种数量远远超过宋、元两代的总和。但是的《红楼梦》中几乎一件也没有出现，起码带有清代痕迹标识的瓷器没有一件。这原因自然由曹雪芹事先明确说明，本书、本故事、本人物皆发生在“前朝”，究竟前面的那一朝，那一代呢？从服饰、工艺品、官位上看，好象是讲的明王朝的故事，可是也不完全如此。从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看，又有不少当代当朝的东西，也有更前朝的东西，谁也难以甄别、肯定。不过作者本人“将真事隐去”，“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反正是远从女娲补天，近到朝代无考，由读者自己去伤脑筋去罢。

只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本书与清王朝毫无瓜葛，没有任何关联。这当然是作者的想法，也是费尽心机躲开清王朝的意思。既然这样，对前朝的物什、器皿，显然没有必要回避，可以任意写出，何必用“旧窑”而搪塞呢？如果我们真的这么理解，甚至挑剔的话，那么就无法读懂作者的意图。也不可能体味《红楼梦》那极为丰富，极为深厚的文化艺术“佳肴”。

其实“旧窑”一词，并非曹雪芹杜撰出来的，历代对古瓷器中那些无法确认的瓷器。究竟是哪一个朝代的瓷器，哪一个地方瓷窑的制品，弄不明白，搞不清楚，但是却一定是年代久远器物，又特别名贵珍稀，于是用“旧窑”而称之。犹如近代之“旧货”、“古董”、“骨董”之称一样。

赵汝珍《古玩指南》曰：“瓷器之真伪，非若书画之易于确定也。……且在以前之瓷器，多无款识，出自官窑者，因为真器，但出自他窑，而仿官窑者，苟冒书官器字样，自属为伪，若在作品上，并无款识，是作者并未明示此为官器，何以谓之为伪……，固瓷器真伪，不易确定。”这说明古代瓷器大多数是难以鉴别，也难以断定朝代，用“旧窑”一名，便属这一类古瓷的尊称。

                         釉里红地白花暗刻牡丹纹玉壶春瓶

“这里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却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活鲜花。”

十来桌席，每席一张几，每张几上放着“炉瓶三事”，焚着宝香，还有小盆景，每几上还有茶盘，内放“旧窑十锦小茶杯”，是为给桌上人送茶水的。每桌坐八人，十桌席，便至少要茶杯八十多只，都是旧窑名瓷。还有“各色旧窑小瓶插放着松、竹、梅、牡丹、玉竹、海棠、桂花等花卉。

                                白釉花口高足杯

在一年的春节当中，邀请家族所有人前来欢庆、吃宴、拜年、看戏，贾母的家宴席上的每一样物品东西，都是极为讲究，必定特别高档，甚至可以讲每一件摆设均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旧窑小瓶”、“旧窑十锦茶杯”“，一定是宋、元、明时代的瓷器，这是一。第二，一定是没有款识的前朝民窑名瓷瓷器，而非官窑瓷器。除了历代官窑和后来伪制官窑名瓷，大多数过去的瓷器没有落款。如唐代的越窑、柴窑、邢窑，宋代的磁窑、定窑、龙泉窑、钧窑；还有元代的许多窑等等。这些古旧瓷器在民间和肆贾间，十分流行，被人称道，多被士大夫、贵族珍视、收藏。特别是宋代五大名窑的“钧窑”，在宋时便很出名。元灭北宋后，南宋迁都杭州，北方原有的官窑、民窑都一一萎缩、败落。只有钧窑反而受到保护并扩大到河北、山西、黄河流域。景德镇的瓷器也是从元代才开始突飞猛进的发展。元代瓷器过去不太被士人看好，多少是带有一些人为偏见。实际上青花瓷、彩色瓷是元代瓷器一大贡献。它突破了宋瓷单一颜色的沉闷局面，使得瓷器与色彩和绘画第一次沟通。可以讲指瓷器与色彩艺术联系在一起的首先是元代瓷器，具有里程碑的作用。再有，元代是中国瓷器推广到世界的重要时期，起到真正沟通东西方经济，形成中国与世界文化、人员往来的大局面。所谓丝绸之路是汉唐功绩，而西方人真正认识中国，钦佩中国，了解中国却是从元代输出瓷器开始的。还有元代在瓷器造型上也大胆突破，大器型、多颜色、粗犷大气。罐、瓶、盘、杯、盆、壶等，都带一些游牧民族的某种气息，重视实用方面的功能。贾母席间的小盆景，或许是石刻的盆，也可能有元代瓷器盆。

元代瓷器，和受元代重视的钧窑，对《红楼梦》的写作来讲，都要作者细心处理，才能让故事的时代背景一致起来。作为有意避开清朝的小说，自然知道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国，存在元代蒙古族，清代满族与汉族的紧张关系，并且满清的统治中蒙古贵族仍是仅次于满族的力量，既然不提当朝，那么元代的东西也应当少出现或不出现。所以元瓷被改称“旧窑”。明代初期钧窑仍存在，后来明神宗继位，这个皇帝叫朱翊钧，万历年号。钧窑之名与皇帝名号有对撞之嫌，便一下子被取消、封杀了。虽然后来依然暗中生产制作，可是气势场面远不如昔。渐渐也衰落下来。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官窑日益强大，明代瓷器的官窑各朝均设在江西景德镇。其他窑场一一成为民窑，资金和市场都远不如景德镇发展速度。钧瓷作为元、明时期的瓷器，虽然仍然存在，可是《红楼梦》故意把小说设置在明王朝的舞台上，那么明朝的禁忌避讳，自然要十分清楚。“钧窑”在文字中没有出现，或改称“旧窑”不仅仅是顺理成章，而且是完全必需的。

应当指出的在《红楼梦》中，还有不少陶瓷器物，既未道明是何种名瓷，也未划归在“旧窑”之列，只是写出了器型来。如“磁罐子”、“磁罈子”“鬼脸青花瓮”、“旧磁罈”、“黑煤鸟嘴的吊子”、“壶”、“乳钵”、“新磁缸”、“大粗碗”、“白碟子”、“沙锅”等等。这里摘抄下书中出现的部分陶瓷，除“新磁缸”，有了“新”字之外，其他瓷器并未注明新旧，就有可能归入“旧窑”的范畴。因此，旧窑的概念非常宽泛。可以讲凡属于古代的陶瓷，又未标明朝代、窑场、作坊名号的都应纳入旧窑的称谓中。其中良莠不一，好坏有别，一般的瓷器固然很多，可是真正好瓷、名瓷当属不少。如“十锦小茶杯”，显然不是宋代瓷器。因为宋窑没有彩绘瓷器，青花始于元代，五彩始于明代宣德王朝，成熟于成化王朝，十锦之绘画，应当是明代，宣德成化年间的制品。而“鬼脸青花瓮”显然是元代后的器物，元以前，没有青花。

在第七十七回中，临死挣扎的晴雯，见到贾宝玉冒险来探望他，“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了，忙四下找碗找茶水，结果只在炉台上，找到个“黑煤鸟嘴的吊子，也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羶之气。”这个“吊子”为何物？这是过去北方地区人们烧开水的瓷壶。这类壶不是平常泡茶，盛酒的茶壶、酒壶，而是专门放在火上煮沸开水的壶。这种“吊子 ”，从前是陶瓷制成，有提梁，或有把手，有的吊子有壶嘴，有的没有。有嘴子称为壶，无嘴的称为锅，有的地方又叫砂锅。北方一些地区，如河北、北京称为吊子。吊子是质地较粗的磁土制成，耐高温，不易破碎。沙锅是耐火粘土加煤粉，拌匀后做成器型，入窑烧制。历史上水剂中药的汤药熬制，都是用砂锅吊子来进行。日常生活用来烧水沏茶，则是贫困人家才使用。

至于妙玉讲他五年前在南京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这“鬼脸青花瓮”就是一种带扣盖的深青釉色，并有刻花花纹的罐子，也属于钧窑类的器物。虽然通过妙玉之口，讲述了她对茶道的研究和实践，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书中从茶叶、用水、煮水的器皿，盛茶的茶器，存水的品味和方式，以及品茶的修养哲学，对人的远近交往，谈吐的个性等，有许多文学上的夸张形容和艺术上的的渲染，但是对茶器：“成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绿玉斗”，“‘ 瓟斝’杯”，“点犀”，“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竹根雕盏”，“‘鬼脸青’花瓮”的叙述，却是令人瞠目的真实具体。

 

200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