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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安化话

 陈跃进的图书馆 2015-10-20

安化人土,自古被称为梅山蛮。安化话更土,并且十里不同音。但只要你一张口,不管在武汉广州,人家都叫得出“这个安化佬”。“安化佬如何了?”两只袖子一捋,一副拼命的架势,人家自然就闭了嘴。回得家来,那“安化佬”的冲气呀,十天半个月也讲不完。

说实在的,虽然使用的人数比不上所谓的普通话,也上不了现代语文教材,但安化话保留的古道文化韵味却比普通话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与人吵架了,叫“耻嘴(jǐ)”,多文气!白陪他人干事说话,叫“陪打黄牯晒太阳”,多不甘心!出门挣钱,叫“赚财喜”,多高的盼头!《增广》有云:哪个人前不说人?安化人却将这一惹是生非之举轻描淡写化,谓之“道评”,又多滑头!找个借口捡了点便宜,是“打秋风”,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得,便是“死了冇埋”的“瞎子”了,多形象!

    对于挑肥拣瘦、纠缠不清的人,我们说他“筋绊”,再加重点语气就是“筋筋绊绊”;拿繁文缛节折磨人,我们说他“柯绊”,“柯柯绊绊”;找人的茬子叫“进硌”;横不讲理要别人“出点血”,那是“打油火”;理占得正人不怕场合,对方便纵然有十八般武艺也“水都泼不进”。

死是可怕的,但安化人不怕“死”。爱之极是“爱死了”,恨之极是“恨死了”,高兴劲一来“笑死了”,眼泪一来便又“哭死了”,安化人总喜欢将自己的情感表达到极致。虽然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老一辈农人们大多没有“修辞”这个概念,但用起来比读书人不会含糊。眼睛是心灵之窗,人们对其看得最重,于是,“眼”的使用频率也上来了。大洞小孔都叫做“眼”。“耳朵眼”、“嘴巴眼”、“屁股眼”,钻洞是“打个眼”,塘是“一眼”,井是“一眼”,对“眼”之钟情,可谓爱屋及乌。

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里挤出来的液体,安化人通通叫它做“汁”。稻子灌浆了一掐就有“汁”,人畜身上生疮流浓也是“汁”,婴儿从母亲乳房里吮出的则赋予一个专有名词“汁儿”,又因这“汁儿”是专为哺育后代的神圣之物,干脆又做了一切哺乳动物乳房的代名词。虽然粗俗了点,却亲切得很。男欢女爱,口对口叫“亲”,字话叫“吻”,或者连用“亲吻”。安化人有自己的叫法,说是“对啵儿”。电视里偶尔闪出个这样的镜头,三岁孩童也会大喊:“看啰,对啵儿了!”“啵”在普通话里一般是作句末语气助词的,安化话中则还作拟声词用。母亲在孩子脸上亲一口时不时常“啵啵”作响吗?以声指事,高!这俩,大概是安化话中不多的儿化音的典范。

说什么物件,普通话里常在后面缀一个“子”字,安化话则通通改用“的”,桌的,被的,衣架的,有多少“子”就有多少“的”。说一个小动物或表数量时,普通话常予以“儿”化,安化话用“仉”化,“狗仉”,“崽仉”,“一滴滴仉”,有多少“儿”就有多少“仉”。解决一个问题,普通话常缀一个“完”字或“掉”字,安化话通通改用“嘎”,“吃嘎”,“洗嘎”,“消灭嘎”,有多少“掉”就有多少“嘎”。在表示一个动作时,安化话还有普通话无法固定使用的两个后缀词:“场”和“手”。“看场”、“比场”、“考试场”;“看手”、“比手”、“考试手”。普通话表示动作正在进行时,有一个“着”字,安化话则有一个“打(dǎ或dǎo)”字,“站打”、“看打”、“拿打”,一点都不疼痛的“打”!

大俗大土是安化话,大雅大文也是安化话。一般地,夫妻是“爱人”,安化话却只叫“男人家”、“堂客们”。一个多么自豪,一个多么谦恭!安化男人算是最心痛妻子的了,“堂上之客”焉得不尊?如果你认为“姑娘”、“姑爷”是指女儿、女婿的话肯定是要闹笑话的,安化话中,它们指的是父亲的妹妹及妹夫,母亲的妹妹、妹夫叫“姨娘”、“姨爷”;祖父(外祖父)的妹妹、妹夫叫“姑妈”、“姑公”。祖母(外祖母)的妹妹、妹夫叫“姨妈”、“姨公”。“爷”与“娘”、“公”与“妈”对举,“娘”是“妈”的晚辈。“舅娘”、“舅爷”,“舅妈”、“舅公”都是这样的叫法。

安化人“耻嘴”时的亦庄亦谐,也是耐人寻味的。媳妇与嫁娘不和,当街指鼻子、骂眼睛、拍巴掌,如打擂台。媳妇先声夺人:“你咯只恶婆的,穿草鞋在我肚里过身,你做得初一,莫怪我做得十五,搞躁了,老子捅烂咯场合!”嫁娘人老口健,唾沫飞扬,把街心的青石板蹬得山响:“你算老几呀?少了你咯坨黄泥巴起不得火啊?也只屙泡稀屎的照个影的看哪!”骂了媳妇再骂左右不讨好的儿子:“你咯只畜牲,咯号堂客讨打一么的用!”大多时候,做崽的都是一声不出,也有儿子被老娘骂急了,偶敢在妻子面前称狠的角色:“贼娘卖屄的,把我夹卵!”

如果你学过古汉语的切音,那么一定会为安化人独一无二的语言发明叫好。安化人一般不说“我们”,凡用“我们”的地方都用“wén”,第二人称也很有讲究,“你”是绝对的单称,尊重你加个“老人家”、“这位”;小看你,加上“咯只屄崽的”。如果听到呼“您”,而在场的又不只你一人,那绝对不是在尊敬你,而是在提醒“你们”,是与“wén”相对应的!

安化方言里还保留了许多古字,保留了许多古音,早有学者研究出成堆的成果了,在这里我只想举一个实例,供研究古诗词韵律的朋友参考。大诗人李白《望庐山瀑布》里有一句诗:“遥看瀑布挂前川”,苏轼的《题西林壁》也有一句诗:“横看成岭侧成峰”,因为结合字义按普通话读,“看”应该读四声,所以这两句诗都被当作古人写诗也有不讲平仄的例句。其实不然。换上安化话试试?“看”可是一个二声字。于是,上面两首诗都成了标准的七绝。是否在理,尚期方家指正。

安化人也有内部扯不清场合的。最典型的要数“爹(diā或dī)爹”这个词。安化有前乡后乡之分。前乡人的“爹爹”是祖父,父亲叫“爷(yá)”,后乡人则叫父亲为“爹爹”,将祖父另呼为“公公”。为着“爹爹”究竟应该是谁,两处争了数十代人都没有结果。现在好,有了普通话和北方方言作为参考,后乡人笑话前乡人刚好将两代人叫反了,前乡人则仍固执地认为后乡人是丢失了“爷”。争执可以继续,但后乡为什么管北方方言里媳妇称丈夫的父亲的叫法和宫庭里管叫宦官的叫法拿来称呼祖父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安化山高地险,交通不便,脑子没有外地人那么“发跳”,总觉得外面的“金窠银窠,当不得自家的草窠”,对跃跃欲试的儿孙反复叮嘱:“守打门栓就是福,那到哪里朝南岳?”享惯了“红署包谷蔸根火”,对那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事看得很淡漠。尽管如此,妹仉伢儿们还是一荐接一茬地“闯世界”去了。也有上中央治国去了的。隔三岔五地汇过来一把把票子。手板里攥着钞票,老人们的腰却更弯了,对着荒芜的田地,眼神透出无限的伤感:“一个个都搞得稂不稂莠不莠的,慢些如何过得烂摊(经得住岁月)?”过过得烂滩,岁月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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