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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宁夏川  文.写客 下飞机，银川。飞机上宣传塞上江南，看见黄河、荒山，地如棋盘。 我不是第一次来银川，几十年前，我年龄尚小的时候就来到这里。铁马一声长啸，震动周身皮毛，发出鳞甲碰撞的声音。那是一场远征，幼子心中无忧无虑，只是觉得有趣。这喷着白烟的铁马会带我到哪里去？我知道是向西，父亲告诉我画片里的薛仁贵也到过，五虎将的马超也到过，那里有孤城一片，那里有长河落日。 后来这些一一都成了现实，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看过了塞北的雪，听过了信天游、秦腔、花儿，我的言语里也带上了泥土的气息。再后来我坐着巨大的铁鱼去了极东之地，人们说那是自由之国，没有贫穷寒冷和风沙。 此故国只在华尔街的消息里，在明信片里，在写了又写，秃了多少笔的信件里，鱼传尺素，他只嫌铁鱼的速度太慢，一月不能来回，何不化为鹏鸟呢，抵达的时候翅膀上或许还带着家乡的味道，风沙和泥土的气味。 出了机场，道边是成排的国槐、沙枣相间而生，装饰的花圃里是苦水玫瑰和马兰花，据说这是银川的市树和市花。我笑了，气味不会骗人，这略带苦涩的香味，正是故乡的味道。 宁夏川，这个名字在土里埋了一千年，在我的心里埋了二十年，在洛杉矶，在旧金山，我是勤恳工作的黄种人，是成功的商人，是严厉的上司。这个名字不曾跳出来，只是默默地埋藏着。我笑自己是天涯游子，在埋着宁夏川的土地上再加一掊土，敬一杯白兰地，西太平洋的海风大叫着捶打他的窗户，呜呜呜呜，那是大海之声，带着水汽，令他的全身不太舒服。我是青铜的骑士，驻马而立，带着斑驳的盐瘢。 正是扬沙天气，马路上迷蒙一片，满天都是沙子，车窗全都关紧了，司机也不敢开得太快。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听着。宁夏川的风声更低沉，雄浑苍劲，带着震动心魄的韵律感，让我的全身都跟着微微颤动，就像战士听见了战鼓，虫子听见了春雷，这大地之声，让他的每一个细胞都醒了过来。 来到银川市内，这里早不是当年的样子，马路宽敞，高楼林立，白帽子的回民和汉人杂然而居，我向人问路，久违的乡音自然回到了身体里，就像我从未离开。 南关清真寺很好找，绿色穹顶周围彩旗飘扬，庙宇庄严，有着典型的阿拉伯特征，前面的小广场上喷泉从地下冲出，很难想象，在几十年前，这里一片凋敝景象，这座寺据传兴于明代，大胡子的波斯人沿着丝绸古道而来，在这里歇下脚来，建造了这座代表了伊斯兰信仰的寺庙。 那些波斯人也是游子，他这样想到。常留异乡的人，都有一种共同的感受，纵然衣食无忧，却总是缺了点什么。大洋彼岸，天主教堂的十字架，从来不能慰藉他的心灵，那是庄严古佛、指月一喝的妙悟，那是坐忘神游、天地往返的精神，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几句唱诗岂能明白焦渴的土地，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泉水？ 波斯人建了他们的庙宇，就像在这片异乡上展开了他们的家园，那是折叠在细密画里的天国，是他们可以休憩、礼拜，匍匐于地的地方。能够匍匐的人是幸福的，我相信身下的土地，就像这土地是我的母亲。  少年以前，我的足迹常在这里，但那些破旧的街道，如今已没有任何痕迹，包括这座城市，似乎也全然换了新颜。我茫然四顾，空气和肌肤上的感觉，告诉我已经回到了家乡，但离开太久，在这里我似乎也成了异乡人。我感觉自己就像登上巨大游轮的旅客，永远也上不了岸。 我又去寻她的家，果不其然，她的房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小吃店。灰豆子非常好喝，甜甜的。双皮奶很好吃，这边的奶真是纯呀，双皮奶膏白如雪，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恍然间那个人似乎还在阁楼上开了窗户向着我微笑，对着石榴树影里的少年挥了挥手，丢下手绢来。 住宿的旅馆老板说，当年的沙湖如今开发得不错，是中国三十五个王牌景点之一，他精神一振，这是我年轻时代爱去的地方之一。我也的确没有失望，人事虽非，沙洲依旧，一个偌大的一望无际的蔚蓝的湖静静躺在荒漠的平原上，波光粼粼，鸥鸟起落，三三两两的游人信步而走，意态闲适。 左边是清澈的充满生命力的湖水，后边是一望无际的寂静的沙漠，这种错落感令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触，在西北，中国的其他地方，很难看到这样的情形。水是珍贵的，躲在地下，躲在坎儿井里，躲在多肉多刺植物的身体里——那是需要用全身的力量去捍卫的水，是生命。但在这里，它却突然大方起来，磊磊落落聚成一湖、一海，深蓝如宝石，就像天神遗落在人间的珍宝。宁夏川，是天神钟爱的儿女吗？ 在这苦恼的春波之上，是我们的旧游之地，旧游之地多苍苔，十多年了，我的苍苔长在心里，在雨季疯长，在旱季枯落。在加州，我的院子靠近湖泊，也深蓝如洗，有晚霞，有落叶，有金黄的沙滩，神形皆似，但从来未能像沙湖这样给我安慰。 我记得沙湖，尤其记得他们荡舟湖上，在鸟岛的近处，芦苇丛中，细腻的黄沙之上，有水鸟并立而眠，都蜷起一条腿，靠得很紧，两个小毛球并成了一个大毛球。 我看见晚霞的火焰在她眼中跳动，如同精灵的舞蹈，我看见芦花纷扬如雪，落在我们的身上，肩头，眉间，一伸手就拂落了呀，但这只颤抖的手却伸不出去，只是将项链替她戴上，项链是醉酒的铃铛，酒后的话是真言。  回到城里，我买了酒。 街边的店多挂着清真牌，正中绘有汤瓶壶和盖碗盅子，牌子上端写着阿拉伯短文，字如虫行蚁走，清真店铺不能喝酒，我总算记得这个，找到一家西北菜馆，小二搓着手问吃什么。 吃什么？这个问题在我去国的许多年里，常在心头纠结，一个中国人的肠胃，无论如何是不能用面包填饱的，我也曾经笑谈，法国的鹅肝酱，伊朗的鱼子酱，都不如回家吃自己的豆瓣酱，既然回到了宁夏川，有酒有肉，才是一个真正的西北汉子。 西北菜善于做肉，特别是羊肉，小二板着指头给他数，从羊头到羊尾，什么做法的都有，羊头做菜叫做“扣麒麟顶”，以羊尾巴为主料的叫做“黄袍羊尾”，还有羊腿做成的“肉菠萝”，肉片做成的清蒸羊肉，肉丁做成的羊肉芸豆卷，西北最有名的靖远黄焖羊羔肉…… 点了两三样，老板见我喝酒，特意做了个汤，是自己种植的淮山药和养殖的滩羊，将羊肉剁成大块文火慢炖，待羊肉煮好后放入山药炖至山药软烂，肉汤清亮，端上来的时候临时撒上香菜，顿时翠叶生波，如一池莲叶，娉娉婷婷。我喝了一口，忍不住咂巴着嘴巴回味，微微辛辣，醇厚鲜美，浓郁得难以置信，正可慰藉他那空虚许多年的胃囊。 菜好，酒也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买的酒名字奇怪，名唤“张寡妇黄酒”，是当地名产，以酒液明亮、醇厚甘甜而著称。倒满一个浅底碗，灯光下如同琥珀，微微带着点红色，映出他消瘦的脸。 这么多年，我的酒量没有进步，每饮酡然，但收藏却丰，酒窖里意大利的葡萄酒，日本的清酒，中国的花雕加饭，红酒白酒白兰地，如士兵成行，阵列就前。大家笑我叶公好酒，只是他们如何知道，这其中独独少了家乡的酒。家乡的酒不能饮，恰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受，酒入愁肠，是容易化作相思泪的，青铜骑士的盔甲再怎么坚厚，又能经几番销蚀呢？ 每每在重阳的时候喝醉，走在半夜三点的异国街道上。长街无人，只有风刮过，挂在路灯下的空罐头发出寂寥的哨声。这一刻我是长安游侠儿，夜看太白，听陇上行人吹着呜咽的调子。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叠三叹最断肠，更何况这曲子是来自千年的幽魂，长风几万里，吹过了玉门关，在视线难及之地，极西的天边，故国的明月，照亮贺兰晴雪。 当年也是这样的酒馆，同学少年十多人，风华正茂的年纪来给我饯行。还记得酒酣耳热之际，我跳上桌子，大吼大叫，弹自己的曲子，众人击缶而歌，最后被人扫地出门。那时候的我，是狂生，是心气凌云的游侠少年。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是李贺的诗句吧，这样的诗句多么好！他们有的是时间，还不到青春日暮的年纪，看不到桃花乱落如红雨。 后来我又去了丝绸故道，一个叫做沙坡头的地方。 宁夏繁荣始自丝路，来自那些流浪的客人，在路上，骆驼上，是他们带来了东罗马的硬币，上面有执鹰杖的老人。当地温差极大，夜半天冷，我披衣出行，望见茫茫瀚海之中，那条不显眼的小径斑驳苍凉，在沙海中泛起玉一样的光辉，它仿佛松树，仿佛船的桅杆，笔直而迎着风沙。它总是无言，但风起的时候，能听见它喟然长叹，月光如水，照在缁衣之上。 这条路上，走过多少行商、旅人，而那些防风沙和马贼的城寨，如今早已化为土丘，化为长风，化作岩石和古道，庄子说万物一体，天地道妙，你可以化成我，我也可以化成你，所以天地是万物的逆旅，光阴是百代的过客。 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很想知道，在数千年前，我又是什么东西？是横剑饮酒的游侠少年吗，是羁旅不归的中年客商吗，是猎猎的酒旗吗，是骆驼横渡闷闷的蹄声吗。古道，我固执地认为那应该是故道，就像他曾经走过，几千年来一直走过。 我远去极东之地，美国人没有古道，莱克星敦的枪声距今不过两百年。他们踩着的是印第安人的小路，后来变成了柏油公路，他们的故道远隔汪洋，有怒涛连山，在大西洋中过，在太平洋中过，白浪翻滚过去，就像泡沫一样不见了。我常为此嘲笑美国人是没有根的人，身如飘萍，毫无根底，肤浅而又直白。  但如今我也笑不出来，我也是没有根的人啊，远去异国是为了什么呢？孤独和梦想交织，与静默交织，在那里没有风沙之声，没有古道驼铃，唯有一刹那的静默和此时一样，横亘在心事和悲伤之间。“卿为阿侬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又是谁的低语？ 夜的宁夏川，夜的黄河滩，沙丘起伏，像母亲的曲线，我听见温柔深沉的鸣响将我包围着，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我心安。我知道那是大地之音—— 宁夏川，两头尖，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金川银川米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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