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这个题目,第一次在尚未动笔之时就题上了题目。我一直在说的都是艺术,却无暇来谈谈艺术的气质。写到《陆小凤》,我知道我有这个机会了。 有人把花满楼比作鲜花的境界,把西门吹雪比作冰雪的境界,而把陆小凤放在了两者之间,作为人世的幸福。而在我看来,那不是人生的境界,而是艺术的境界。 在这几部小说里,古龙写了一个花满楼,一个西门吹雪,一个陆小凤,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有所喜欢。我曾经为西门吹雪的魅力所震慑,为花满楼的静穆而触动,却不曾怎么去注意陆小凤,那个好像是楚留香的翻版的人。 现在我发现,陆小凤就是最自由的一个人。那种自由,就好像《黄金时代》中去云南插队时的王二与陈清扬。自由两个字,很难,也很简单,就是抛却所有的尴尬,把所有的责任融于一笑中。
有几次我觉得我看到了陆小凤最本来的面目。一次是在紫禁之巅,他不肯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给他们交换验看。“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一次是他在雾中见到玉罗刹的时候,听着那种无奈又无所谓的事,终于迷失了自我,迷失了对与错。一次是在他看到叶雪杀了木道人报仇之后,面对西门吹雪的追杀,疲倦而憔悴地笑着,淡淡地:“只要你的剑出鞘,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然后他大步踏出,走向光明。还有不太引人注目的一次,在雪儿说她姐姐还没有死的时候,他飞快地逃了。 陆小凤这个人,他觉得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无聊之极,却又非常地敬重他们,对他们的决战也十分的尊重,绝没有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没有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而面对雪儿的话他赶紧拉着花满楼跑了,起初只是觉得雪儿这小丫头骗人骗得太多,他不敢信了,细细想来才明白他是绝不想也不肯去追究了。 人在茫然的时候啊,就是触及到心灵的深处了,但人又不能时时地茫然。见到玉罗刹的时候,他看到了最具禅意的人,那个人的心思很清楚而又很淡然,仿佛早已对他的感情完全了解,仿佛是对他最信任的朋友。然而隔着一层雾,他就可以永远不去触及,可以回过头走开。他一直都在寻求一些趣味,正如王小波写《红拂夜奔》,写的就是有趣,但是他却偏偏要遇到一些无聊的事,正如红拂在死前还要看到那种绝望与无趣。
但是有谁注意到,西门吹雪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这时陆小凤呆住了,傻了。他很了解这个人,又觉得这个人很不能理解。 其实西门吹雪一点都不怕陆小凤烧他的房子,他的朋友烧了他的房子,就跟烧了他的寂寞一样的感觉。但是第一他不喜欢被威胁,他也不喜欢别人求他做事,第二他不喜欢无趣的方法。世上的事大多在他看来都很无趣,所以他才只有寂寞地陪着他的剑,守在那孤独的顶峰。但就因为他也很有意思,他也是个朋友,所以陆小凤的胡子被剔掉了,他以不太过无趣的方式做了他愿意做的事。他用他的冰冷和事不关己的态度去为他的朋友做那些事。 西门吹雪这个人,似乎神龙见首不见尾,显得有点单薄。但在需要他的时候,又好像是个很无关轻重的缝隙里,他就出现了。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叶西之战,一直是我认为最精彩的一段。那时西门吹雪的几句话,坚定而谦恭,他的满身傲气竟是化作对剑和对手的敬意。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强敌的逝去,那种寂寞与疲倦,又有谁人能知?西门吹雪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仍然没有表情,但是他的心已冰冷。
他独坐窗前,去感受那种独特的芬芳。他享受宁静,他多年如一日地去领略醉人的花香,去倾听清淡的风声,去欣赏夕阳的绚丽。他不喜欢残酷,不喜欢肃杀,他也不关心江湖上那些黑心事那些狗咬狗的故事。他仿佛只要几抹阳光,几丝清风,几缕花香,就可以这样地去过一辈子。 古龙写了一个最优雅的瞎子——原随云,又写了一个最宁静的瞎子——花满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地去接触过那些瞎子,但是我曾看到许许多多的瞎子,看到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那些看不见光亮的人,他们的耳力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他们可以像常人一样地行动交流玩游戏上网,他们可以做出很多漂亮的手工、很多美味的菜肴。但是他们讨厌同情怜悯,他们最恐惧的,就是那种不安全感。 这就是世上一些普通瞎子的状况,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那些人,他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伟大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弱小。而花满楼也是个普通的瞎子,他心底一定也有个安全感的空洞。 但是花满楼就是可以把身边每天重复得已没有了意义的美好事物不断地翻新,无数次地享受。他是真心厌恶那些庸俗与绝望的事。因为他是一个瞎子,所以他可以不用看别人的嘴脸也不必用眼睛去看清这个世界的结构。 然而当他触到一个女子温暖柔和的面容,他是什么感觉?他觉得无奈了,不能亲眼看看她。其实他把一切寄托到一些纯粹的美好的事物上,也跟西门吹雪把一切寄托到他的剑上是没有本质的区别的,就好像艺术的真谛本来就是接近的。 所以西门吹雪为什么也会有“家”?按照一种说法,男欢女爱里面的学问大了,最神秘也最奇特。很简单的,那个女人说她喜欢西门吹雪,正好被他听到了,而她又忽然受了伤,西门吹雪就带走了她。 而花满楼,依然在为一些闯入他的世界的并不那么美丽的事情而忧愁不已。他甚至不能像陆小凤一样把无趣的事给抛开。于是他一直那么静穆,那么忧愁,那么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有人说西门吹雪的抛妻弃子是因为他注定是剑神,注定是不能被什么束缚的,古龙让他完成了从神到人,又从人回到神的变化。这完全是顺水推舟的说法。薛兴国已在《握紧刀锋的古龙》中说道:“最厉害的一次是他写了《陆小凤之凤舞九天》前面八千字,创造了一个武功天下无敌的大坏蛋之后,后面全交给我来续貂,要我想办法把杀不死的坏人给杀死。”从《凤舞九天》的文字间看来,这应该是真的,而对《剑神一笑》,我绝对不相信那是古龙写的,出来那篇序和那个“注”。所以在古龙的笔下,在古龙的心里,西门吹雪从来都没有为了他的剑道而抛妻弃子。纵有些风言风语,也是假象,甚至还是一种手段——陆小凤从来就不在乎用这样的手段。虽然什么久了都会淡,都只剩寂寞,但那些寂寞的人,他们不选择离别,“死”一般的离别。 我想人总是人,纵然是西门吹雪,或者花满楼,他们也不是那么的纯粹。 没有人能绝对地纯粹,因为人性在,人性是变化的也是卑弃的,但那是真的。所以也没有人能创造出纯粹的艺术,艺术之道,也就是个套子,用无比的虔诚企图去接近纯粹。 所以西门吹雪和花满楼的形象显得单薄,所以古龙以陆小凤为主角和线索,而不敢用过多的笔墨去描写他们,这是有道理的。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古龙也才没有写花满楼的空洞与西门吹雪的矛盾。 倒是白云城主叶孤城,他坦然地显出了他的野心。当他被责怪不诚的时候,也安然若定。他能以紫禁城一战作为掩饰,暗渡陈仓,他又能诚心诚意地对待这次决战。古龙不敢破坏西门吹雪完美而单薄的形象,于是只有在叶孤城身上下曲笔了。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什么是道,什么是诚,而什么又是人? 几部陆小凤,写得闲适自如,奇奇怪怪的好像没结构也没内容,看下又有趣得紧。这就是我觉得最具艺术气质的形式,因为艺术形式不需要目的,更不需要哲思,而只要有趣。我一直在不停地说“美”,说到这里才发现在艺术的形式里“美”根本就不是表现出来的。 而书中写到的几种艺术境界,也不过是几种人的生活方式。其中的茫然只有陆小凤那几次,而古龙笔下的这种细节通常就是他自己的突破。人在需要突破的时候才会茫然,而不断突破的人才是活生生的、具有生命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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