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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是仇敌

 鸽子飞吧 2015-10-21

    隋朝末年十几年的乱局,换取一个旧朝代的覆灭,一个新朝代的建立。对于一代人来说,他们可以松一口气,感谢一下新王朝的“明君”了。而从更长远的角度去看,新王朝什么也没有解决,只不过又开始了另一个循环。唐延续了近三百年,其中一半时间处在半死不活的溃败当中,到它终于轰然倒下时,其乱局比之隋末更甚。


一、开历史倒车的动乱

 唐直到第二个皇帝唐太宗李世民上台之后才完全消灭其他的反隋团伙,彻底实现统一。李世民继承到的中国是一个残破的中国,“田亩荒废,饥馑荐臻”,户口较隋时“百不存一”。唐高宗时的一份文件显示“大业(即隋炀帝执政前期)所有八百余万户(实际应有九百余万户),末年离乱,至武德(唐高祖李渊执政时期)有二百余万户”。李世民即位之初又赶上几次天灾,给本来就重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于是,“霜旱为灾,米谷踊贵”,一匹绢才能换一斗粮食,“道路之间,馁殍相藉”,“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负老幼,来往数千”。

 直到唐太宗登基十多年以后,从伊水和洛阳以东一直到今天江苏的连云港和山东的泰安一带,还是大片的灌木丛和湖泊。上千里的荒原上看不到人烟,听不到鸡鸣狗叫,道路萧索,去哪里的路都很难走,一片荒凉景象。而那时的西北部地区,就更是“城邑萧条”。十几年的破坏,要靠几代人才能恢复过来。

 减少的600多万户中,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隋炀帝的折腾,有多少人死于隋末的动乱,已经无法统计了。不过动乱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秦末、两汉末、唐末、明末……每一次朝代末期的社会动乱,都很大程度地造成了社会经济的倒退,大范围的人口灭绝,社会秩序彻底崩坏,社会进入丛林状态。丛林状态的社会没有规则,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争斗,越狠,越无原则,底线越低者越容易获胜,因此这种乱世对于人性的破坏也是显而易见的。笑到最后的往往是表面仁义但私下不择手段的政治流氓,比如朱元璋,当其他起义军和蒙古人苦斗时,朱元璋却把作战目标对准了其他抗暴力量,夺取他们的地盘,把对方的军队编入自己的队伍,以扩充自己的实力。像李密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是不可能赢的,即便他有远大的理想和优秀的政治才能——这就好像是一个赌王赶上了一个千王一样。新朝代建立后秩序逐渐恢复,规则重新建立,社会信任自然也会慢慢恢复,但底线的破坏是有记忆的。这一次拉低到如此,几百年后的下一次,这条线就成了大家都可接受的线,然后会有更不择手段的人继续捅破它,使群体底线再降一级。因此,靠动乱来解决政治问题是不可取的。


二、如果没有隋炀帝

 隋的盛世走到如此的地步,让人惋惜,很多人都会想如果没有隋炀帝那该多好。

如果没有隋炀帝,隋祚无疑会延长,不至于这么快就轰然倒塌。也许有机会提前发展出一个盛世,就如后来的唐一样。不过,没有隋炀帝,就能避免有朝一日的这种动乱和破坏么?

历数中国历史上的400来个皇帝,明君能数出几个?差不多几个巴掌即可覆盖。明君稀缺至少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当皇帝是份专业性很强的技术工作,不仅需要培训,也需要天份和主观意愿,不是光靠生就能生出合适的人来,选拔范围太窄不利于合适人才的产生。明君不多,昏君暴君弱智君却不少,一顿饭的时间都说不完。一个个不是隋炀帝胜似隋炀帝,没逼出大规模动乱只是因为时候未到而已。

赶上明君又能怎样呢?唐太宗,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明君之一,但“明”只体现在他执政的前十几年而已,后期就开始“渐恶直言”,刚愎自用。贞观十九年(645年),大臣们批评他“游猎太频”,他反唇相讥,“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疏,朕游猎仅在后宛,不烦百姓,有什么不可!” 贞观十一年(637年)在洛阳建飞山宫,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建玉华宫,号称要“务令节约”,结果却“费资巨以亿计”。贞观十九年(645年)征高丽失败,贞观二十二年(648年)不顾大臣反对再征,并在二十一年(647年)下诏大造海船。当年九月就逼反了雅、邛、眉三州少数民族,有些州弄得民众“卖田宅、鬻子女而不能供”。贞观二十一年(647年)还征了一次龟兹。这些行径和隋炀帝又有多大差别呢?唐玄宗,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开元天宝盛世。可就是他,在晚年纵容权臣破坏法律,专权妄为,自己也将自己订下的种种制度视如粪土。不仅导致了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害死了全国2/3的人口,还给整个大唐埋下了“有权即可肆意妄为、制度只对普通人管用”的种子,整个唐后期,都在这个泥淖中不断沉陷。以至于到唐晚期的近百年中,虽然没有亡国,但社会规则已经被彻底破坏,法律无人尊重,从上到下腐败透顶,社会彻底溃烂。

昏君暴君不可靠,为什么明君也不可靠?讲个武则天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武则天宠爱的大臣狄仁杰被酷吏来俊臣陷害,酷刑下已经承认自己谋反,险些就要冤死。他趁家人给他换衣服之际用蝌蚪文将冤情传递出去,儿子诉到武则天那里,才终于被救。他向武则天讲述这其中的恐怖,武则天悚然叹道:“我被蒙蔽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不是扯吗?来俊臣是武则天亲自提拔,专门用来替她除掉自己不喜欢的人的。他用的方法是“罗织罪名”,就是栽赃陷害,武是了解他的这一特长才破格提拔他并赋予他强大权力的。现在说不知道,难道来俊臣当初替她除掉的那些大臣,她真的认为他们犯下了被指控的那些罪?如果说有什么“不知道”,她只是没想到她的这台诬陷机器在执行她的指令之外,还会有自发行为,可以捎带手为私利干些计划外的诬陷工作而已。

武则天怎么会不知道来俊臣在干些什么?不仅她早就心知肚明来俊臣是怎么干活的,而且还有很多人向她禀告过来俊臣的违法,但她说:“我不忍处理他,他对朝廷有功。”有什么功呢?无非是他能“按需执法”,满足她的旨意罢了。一批如来俊臣这样的爪牙在她——这个最高权力者的允许和保护下践踏法律,对他人来说是高压线的东西在她这里是弹力绳,想放到哪儿就放到哪儿,这是多么好用又多么方便的工具!

换你在那个位置上,当你想干什么事情时有人阻挡你,而你有权力把他拨开的时候,你会忍得住不去拨开么?你会忍得住不使用你这强大的权力么?尤其是,当你认为你要做的这件事情无比正确、无比利他的时候,你会不行使这权力么?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被赋予了无限权力的人,不滥用简直都对不起自己的位置。

明君都可能为了“无比正确”的事情去滥用权力,更何况昏君暴君?再说,明君还有任性的时候呢。唐玄宗晚年让人动用国库供他私用;唐太宗晚年公然下令太子可任取国库的东西,一名大臣以“违法”相阻拦竟差点被太子家奴打死。他们自己违反自己制定的法律和规则,等于向全国臣民宣告法律可以为权力弯曲。

这种宣告很明确,所以人人都迅速领会。来俊臣被赋予为武则天诬陷他人的权力,那么为自己诬陷一次有什么难呢?杨国忠(唐玄宗晚期的宰相)为唐玄宗任取国库财物,同时为自己取一点不是太正常了么?既然取国库的东西不算什么,那么抓壮丁去打仗,按自己的需要卖官……也都不算什么了。权力的强度换算为违法的烈度,于是人人都争取更大权力,以使自己可以更多、更大地“合法”地违法;而权力既然有如此大的好处,官员们也就不择手段地去追求权力了。

贪官污吏是这个体制的一部分,是它下的蛋,是它养的痈。是当权者本身造就了不守法的官吏去满足自己的需要,那么既然造就出来了,人家捎带手替自己违法,你还管得了么?到最后贪官污吏形成一套自己的运作规则,连皇帝本人也制衡不了。清末军队人人贪污,军力大为减弱,皇帝头疼不堪。为解决此问题,道光皇帝和林则徐等大臣曾雇用一批特务安插到军队中间,意图查出贪污情况。没想到这些特务后来自己也贪污,他们的特务身份成了他们索贿的利器。


三、“不稳定因素”始终都在

王世充这样的人能被防备么?每一个有“追求”的官吏,都可能成为王世充。他们进入这个体制是因为了解权力能带来的好处,进入之后就会遵循体制中潜在的规则,去为自己谋求更大的权力。官僚体制之所以能吸引人,一个原因是提供给人建设国家、改造社会的力量,另一个原因当然是能带来利益。而当权力的大小可以换算成违法的烈度,也就是等于滥用它为自己谋福利的强度时,追求更高的权力就成了一件抢手的买卖。这种情况下,为个人私利而追求权力的人,其主观能动性必然高于为公利去追求的人。他们可以为此做更大的投入,而投入越大,得到更高权力后回收得就越多。久而久之,权力必然都会被追求私利的人把持。王世充的出现,不仅是必然的,而且会是占多数的,他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段位的不同而已。

当权力等同于利益,那么夺取天下也就是为了最大的利益。历朝历代没有几个开国者仅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去争天下的。刘邦也好,李渊也好,朱元璋也好,他们争来天下的目的是为了仙福永享,子孙万代,世受皇恩,顺带着家里的鸡犬也都升天。当鸡犬被当做神仙供奉时,它们得有多清醒的头脑,才能知道自己不过只是普通鸡犬啊。由此可见,宇文化及之流,也是必然出现的。

谁都知道权力的好处,谁都想拥有最大的权力,而最大权力一直被皇帝垄断。当皇权开始失去控制力,就像一只猛兽减弱了战斗力,此时秃鹫、鬣狗当然会围拢周围虎视眈眈。薛举、梁师都等人的出现,那也是一定的。

法律规则不行,权力就成了唯一做主的东西,大官凌驾于小官,小官凌驾于平民。每一个上级都享有对下级的无限权力,因为规则由他定,对错由他说。平民成了最无话语权的人,只有遵守规则的份儿——无论是多么不合理的规则,却一点提要求的权利都没有。于是,平民也就成了最不用在意的部分,他们没有声音,即使他们发了声音也没人听。这也是隋炀帝很长时间对农民起义不屑一顾的原因。只有一种情况下平民们的声音会被重视:那就是当他们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甚至开始体现出一定的破坏力,而被权力者认为可能会影响甚至颠覆自己的权力时。

于是人民的“聚众”就成了一种常见的现象,甚至当自己的要求并不合理的时候,只要能找到足够的人聚在一起,也能让官府满足自己。把事情闹大造成围观也能起到“聚众”的效果,便也成了人民喜闻乐见的反抗方式。法律天天为权力弯曲,而“聚众”,是唯一让法律为无权者弯曲的机会。当人数众多的时候,他们不仅得到了勇气和力量,也得到了权力。既然权力一直以来就是换违法权的东西,那么当民众靠人数获得权力时,他们要求法律之外的东西、要求不该得到的东西时,也没什么可惊诧的了。

官府害怕“暴民”,讨厌“暴民”,殊不知暴民也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和贪官污吏、官场斗争一样,是这个体制的产品。


四、人人都可能是造反者

 皇帝有破坏法律的特权,守不守他自己规定的法完全看他的自觉。事实证明,自觉的皇帝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白来的东西谁不用呢?!官吏们靠奋斗得来了权力,获得了破坏法律的特权。他们得到权力的过程是那么的艰苦,付出的是那么多,等终于得到权力时,想让他们不用,那又怎么可能?平民无奈的时候不得不遵守法律,而当他们通过各种方式——也许是通过向官买得,也许是通过“聚众”闹得——得到一点权力的时候,寄希望于他们只要求法律框架内的利益,那是很难的。

 于是上上下下都视法律、视规则如无物,如粪土,如敝屣,整个社会就是一个以钱换权,以暴力换权,再用权换取肆意妄为的力量的社会,无规则,无底线就成为必然。历朝历代统治者期望通过道德来自觉约束上下,从上文可以看出,这种“自觉”是多么不可得。

 规则不行的社会,与丛林社会无异。从此角度来看,两千多年来的乱世与治世,其实不过是一百步和五十步的区别。有权者可以肆意妄为,权力低的人在权力高的人面前自然成为弱势,可以被任意践踏。即便你是功臣名将,在权力更高者,或拥有暂时掌握你命运的权力人面前,也一样是弱者。狄仁杰的职位比来俊臣高,那又如何?当来俊臣成为“现管”,且拥有皇帝赋予的诬陷特权时,他一样是要主动自污以免挨更多的打;西汉大将周勃被封侯爵,当他得罪了皇帝被下狱时,还要向狱吏行贿千两黄金求对方不要欺负自己。高一点点的权力,可以要了你的命,而谁的权力,都不可能比皇帝更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谁会是安全的呢?

臣下不安全,皇帝就安全了么?人人自危的社会中,人人都是潜在的反抗者;人人都知道权力好的社会中,人人都是权力的觊觎者。

 每一个皇帝上台,都杀功臣,杀权臣,杀上一个皇帝的宠臣,戾气不足以形容他们的行为,他们更多的是害怕。他拥有着超乎一切的绝对权力,这权力是他夺取的或是碰巧获得的,不管编造出多少祥瑞,也无法证明他的合法性,因此他这份拥有只能用暴力保障。他就像一个行走于闹市的珠宝携带者,看谁都是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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