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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毅:可能的聚会(节选)

 心上耕田 2015-10-24


《从城》第一部分,《可能的聚会》封面


《从城》属于那种建造一个完整世界的尝试。《可能的聚会》是谭毅为此筑起的“第一座城”。“历史中的生命秩序”乃是诗歌或文学的实体,因此,她将“城与人”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不过,她对这一主题的书写方式,与古代的“立法诗”以及中国现当代那些带有形而上学或神话史诗性质的长诗并不相同。她深知,诗人在我们这一时代已不再可能是“立法者”,她所关心的也不只是象征或观念。在她的叙事和诗作中,除了任何时代的生活所必然带有的历史、地理、宗教、政治和伦理背景之外,那些具名的个体和人群,他们经历过的独有的生命事件,以及由此而来的独一无二的面孔、姿态、语气和习性,构成了她书写的重心。这使得她所营造的世界获得了其可信的、非观念性的具体质地。于是,我们看到《可能的聚会》以一次聚会开始,以另一次聚会告终。在这两次聚会中间,又有许多次不同人物之间的相聚和相会,他们的谈话构成了叙事部分的主要内容。这些曾聚在一起的人大都失去了彼此,无论他们是朋友、亲人还是仅仅因机缘而相遇的人。这些具体的生命事件,是历史命运落实到我们身上的真实方式。




序诗[1]




弓张开了这座城。也是恭,让弦
在手指滑动中恢复体温。声音移动的
是喜悦与坚定的宽度,和折叠后的刻度
这摩擦也是阴影的运动,不免黯然
但也是约定,正如心跳动的空间
是胸骨的约定。这一环,又一环
透视着生长的团聚,在人被编织进
山峦与水流的曲线之前,祖先
就在这束缚里观望过良久。而这
已被呼吸和嗓音遗忘,正如雷雨
也遗忘了氤氲,它解开无形,去当了王者




云依靠奔波调慢花的开放。它的足迹
臃肿,但裹住了强光,包卷天地的帐篷
撕裂处,用了上等胶水,使天命不会
轻易泄露给昆虫和流浪儿。风也在对叶
喷出更透明的水,势会借此变凉或变暗
它留下轮廓,在叶脉的征兆中,昼夜
交汇,也在此划出转折的勾,或交锋的叉
这展示了玩耍、运行,和判定造物的无限的耐心




阴云蒙住了天的耳朵,上方愿派出
雷,那善造声息的刽子手,它提示
暗中的出口,但恍惚、易夭折,其童年
正是被向下清晰落地的电所抽取
那惊险的蛇,不知生的来意,在天的体内
升降自如:快过一切的闪失
像被踢开一般,格外孤立



山峰打消的念头,都在草里,却又被花
顶出来。这呼吸有风头,也更动摇
败落,是到达行动的转折的尖端,是
收缩的姿,也是委婉地擒住悟识。而拿下
之后的托出,可以是漫长的另一句话



灯,与锣鼓皆是爱惜与不尽
光隐没处,我们被刮去的轮廓团聚
浓荫享乐般涨起,两侧依然有声
在赶路,似乎耳朵不愿就此懒惰
衣衫在步行中漾开,灯要翻看
他们的影子,解开相互侵蚀与流动的困意
虽区分却无决裂。那迷途也在,但不过是
在途中而已。洗衣机甩掉灰尘,却依然
没按定时器上的程序前进



水波从叵测的湖底生出,要搬东西的意思
晃动的魔法瓶,漩涡般伸缩、移动,是些
裹紧翅膀、不会发烫的时间,想参透船桨
和头发。那坏灭的墨迹里,如何能有觉悟?


[1].“序诗”和“跋”均由诗集的整理者“缓”先生所作。



忆故人[1]

——宗韶


睡眠褪去阳光生出的锈。发烧的种子
推开比烟还难咽的泥土,举出微微
发育的绿旗。呼吸有光,照亮远方人
回来。每次心跳皆原地划桨,生活
不会脱轨,而头发潦草书写着请柬
来者面目果然模糊,像从月亮而来的锯末
空心,却有多个孔窍和声部:这循环往返的故人!
我们的眼珠暗中转动以磨出更多的墨
但潮汐留下的是失禁身形,谈笑
像洗脸时表情,被我们亲手一层层剥落
我愿醒来时,正是黎明,眼睛整夜工作
有了形状:远山稳定江流之暗,也生出云中之水
就在那,从我们压抑的牙缝里叠出的峰峦,又多了褶皱

[1]. 这首诗作于恭元2539年,前任城主如圭由稻荷陪同,离开恭城去黎城养病的那一年年底。第二年,如圭病故于黎城。——缓 注。



会[1]
——宗韶

一 水


在恭城的季节(春秋)开始之前,
恭看到了水的汇集。来自无名祖先的
暗诵,用尚起伏的表面,一层层固定
大家族灭亡的深宅。恭在水颤动的一侧,
找到传说中思路的损伤。他从衰亡与异常中
捋出辞,系紧将在水中诞生的龟状鱼体。
从积累严密事实开始,卜问天
关于兴与迁移的意图。

他依晃于水中的时辰,默念、推动,
得到润泽之芒所开创的、朝向全盛的
开端。水中之鱼,将浅露之凉意转为妙
而连续的发生,赋予波浪升落,外扩与返回。
城中格局激荡着生成,展开它那自我充实
与流动的时代。城的存在,本自水文与地理。
水中透彻之力仿佛来自月的背面,却又由阳光
直射着送达,以成就对位置的把握与辅佐。

再没有如此多的可能,竭力向着自己
疏远的形态描绘、显形。恭之前的六城主,
在记忆中只余鸟面、扇尾,和墨般的眼睛。
恭使得它们像河床,以自身古老的痕迹稳定
重又涌现的河流。今天,当我走近流经我的它
我拾起光在水中留下的一处锐角,仿佛
拾起了上游中,那不可能设想干涸的时刻。



二 土

恭时代的地图,派出尘埃般的斥候,向着今天
测度、探望。时与地,已在关联后变衰。城主
赐予亲族的藩属,曾供神在空间与方位中起伏。
治理,好似人行处开始的抚摸;埋于地下的名
沿城直立的轮廓线拱出德的谱系。恭以此为翼,
依遥远预见展开辅佐。我眼见这从劳中脱出的
贞定,也推测出连续鞠躬中显出的通晓。

顺封地间已消失的边界,我开采那沉下去的硬。
翠条被往昔的鸟鸣出,如蛇翻动新城。这声音
负着夏在邑中芸茂盛,也随它的流放扯开地缝。
它用从医者指尖而来的割断,省略下血统长度。
我看到一种新的生和聚。人通过冠状的帽起身、
开屏。它们不落的富贵始终向权力的落日集中。
而德,如服色脱下。当土在下方,以动力触法,
它以无恙之风令其松弛,以达宽恕。

血脉线断,由委派而来的辖地之红,就地繁殖
如蚯蚓盘踞错结,赋生物以新根。衍于其上的
林木肃然。其中多著作,如时代集书写之碑文。
而字色从绿经墨绿,浸入深潭弥漫,恰似今人
拉不开、举不起的幕。它是天陷在节骨眼中的
顾问,再不能登上庸之时势。甚至也不能溶解
弥漫眼前的浮土之学。




三 木

恭指着落叶,像指着他和我之间
阵亡的兵。枯萎的魂,沿下坠之势
向西行陆路。高空,帐篷般的光撑开,
以云形态追赶。遇风,它下意识地
沿江穿越重山,走水路。云予天
不被水流分析、扭曲的团结,木
也一统于生生不息却雷同的繁多。
每次阵雨,都击落更多长叶;
城主在位的历法动摇、更新。
而簇拥墙上的晒斑,将霸的脱壳术
修饰,直达繁琐的眼睑。

木,在内心不断画圆,重复经验中的开国。
受到兵和农夫保护而弥漫的领地,
许阳光以剑插入体缝,在土一般
积累的表皮中叠加减弱的泥色。
它终于得到天闪烁其辞的册封:
根匍匐土中,延伸、划界,从不为亡魂
申冤;叶向天空演化列阵,均输赢,
像手中打开的书,每页
都清晰记录下无色之天移过的目光。

木,可浮,可燃。它懂得集:
在下方与核心的凝固力。
木之中循环的苛刻、残酷,会在塑造
居民体温的水中变得无形而透明。
它以细流贯穿口腹,人恰似吞吐有线的鱼。
火是木更深的心。除以浓荫和棺椁
冷寂肉之执念外,它一直盼望着
这不可抵抗的纯聚拢,像两次战争间
耕者和阅读者眼前无分别的油灯。
——这是木的幽灵,用可无限细分的
舌头,说起同一句人话。



四 金

恭取出一枚种子。心脏般的它,因光的渗透
而呈金色,顺流传的经文一层层发芽。人
自幼诵读,文字在时中起伏,受翻土、浇水。
言语、风俗稳固于声音及俯仰的举止。
贤人有光晕或半透明的壳:他们是待举出的
一个个例子或书签,被太阳那不融之液充满;
对体外晃动之澄澈,也有近似开门的觉悟。

后人陆续前来,在头与壳相互重生的诱惑下
尽力撞破那太过成熟的卵。裂纹如谶纬
与符瑞。不察生之起因时,只得向后果推论。
人们发现,离河太远、不能被抚摸得光润的
石头,像蛮夷的鞋状头盔。对居民留驻之河,
它们既不抬举上游,也不垂首下游;
只动摇,摹仿蒸煮时的沸水之声。

这是学问炼金术中败北的生殖,生动、滚烫
而不能吃。经的牵制力,在磨损的石间
发德泽之色,它贯通上古却不予河制度。
小波峰接连涌起,像官帽,用背献上
自明察之愿中显身的书。鱼群以尾部
展开墨色方略,又以腰扭转出水在光下
谨慎而持续的轻蔑,或未经扩展的从容。



五 火

恭从土取出陶,递给我火最饱满的痕迹。它重复
而稳固的圆周,赐严酷以冠冕,和居于礼中的身。
其内是可容纳整座城的旷荡。手中,一捧因燃烧
而净化的夜,依内凹的节制苦行,不朝向无头的、
类似处决的出口。只有火懂得品尝散落与成型间
区分的温度。那一刻,火绕出自己顺乎风的秩序。
在我手中,陶似乎还在为掌控一统的局面而尽力。

火复制带刻度的家臣,及相伴的恩遇。入仕的人
举荐自身风行的度,那自想像的耕作与战火而来
的触摸。陶满贯的气力不足以挽城之倾颓,却也
不容轻视,它是时间之色在土中一再延续的培养,
直至在手与火中成型。它迫使人用捧的动作侍奉
这学问的果实,如同柳树朝向春即将展开的兴盛。
而今人,已取不出凝固其中的任何一条素朴之路。

往昔在这局面的贞定中一次次围拢,像火的坟茔。
微风在其上形成浑圆的游心之舵。古老可一再地
原地汇集,提取关于人晋升的录用新法。它的忧
悬空而埋,得以全停滞之志。城的败落始终幽微,
而陶器表面的裂纹,只是时间那过于成熟的胡须。
它不被捻动,因而也不见面中谨慎的微笑,好似
对观时未发现的一处弊端,在同样深暗的眼正中。



六 风

夏一般君临的严酷时代,曾给予恭城
炎热的教育。恭通过赋使得它流动。
眼前的高塔为恭而建,铺学问
与利禄阶级。它直立,以凹凸和斜面
推测风到来的每一种方式;
又以对停顿的精通,为风制造匀速回路,
如同人对经典的记诵毫无差错。

封闭之中自有转向天下的视野,
塔在平原上矗立对高深的操作。
附于其身的繁荣垂荫,也可写得
一手好字,从外覆盖着内倾之人
玩味身与命的厚度。气在塔中风化,
仿佛被抽空了实体的树。人依然有枝末
伴随收缩于脑中的理解,如传围绕经衍生。

雨到场时,风也慷慨赴会。倾泻注视的
阅读者,也愿追随那逝去声音中
一次偶然的呼吸,再接连吞吐,
似乎要赶上其间季节的往返。
这种由玩耍之熟生出的热,将人推出
时节之外,进入更开阔却不碰治乱的
循环,像身体之间一套修饰的动作。

风入塔中,方能在天的施恩后深谙得失。
每一处风语皆因出口而封,但谨慎节制
难以操控不轨与不测。我观望这森严与兴盛,
这按时辰或行或废、移动在内部的
颓败。我听到月之清流,辞官一般
从缝隙里渗漏且再无踪影。风持续推门
以打开要诀或偏离遗制。但夜
像由风拉拢的野蛮习俗,消除了这残存的态度。

[1] 这首诗作于恭元2535年,宗韶成为恭城城主的那一年。——缓 注



轻与斜[1]
——宗韶

回忆的粮食存放于照片。它有
比瓷更薄的碗,低温下保质,提供
不发声,也没有动作的吃法。朋友
你,飘在空中,而我可以用行动
接住你,就像雨对风做过的那样
避雨的人们像剃了头的偷听者,雨
因风而出现的偏转,造出了钢丝网
它不用抛出隔离或圈套,我们倒可以
掩饰、包庇它。在一个分神的角度里
设想,这构成自身体格的、滴滴
答答的脊椎骨到底该扭转、伸展向哪个方向?
当所有分神叠加成一个深邃的角色
问题就在允许中被解释了。溶解般简单。

[1]这首诗作于恭元2542年秋,如圭之妻稻荷入狱的那个月。——缓 注。


兆,或追忆之诗[1]
——如圭


黎城上空,感动寂之月隐身,为夜间云
画出海潮般翻卷、忻叹的边界。那是光,
从纯而无形的黑暗中捧出仁恕之心。
我透过窗,看到被诛杀或死于流放的
王侯们,睁星辰之眼在海中静修。
每处浪都是院寺尖角。卧病时的魂魄
已行至海边,正观望的那颗星
将在喟然之声里下来。海水涌上沙石,
先于星辰抵达我脚边,仰瓣状丛生的面接我。
连续顾盼中回流恰似吞声的吟哦。
它急切而又为深所累。我踏足海中,
解开一处裹紧、施展不开的疲倦。
那向后延伸的波纹,让过去的时间
在震荡中聚拢、返回。

多年前,中年为官的父亲,从黎城
返回恭城。经海上时,他见一海兽
在船下缓游。“它尾鳍上的骨,在黎明前
变得亮而细,几乎因繁密而散。”
到家后,他接过刚出生的我,对母亲说。
那一刻,阳光从我柔软的头发里
卷出清澈的波涛。他怀疑梦未醒,
而世间事只是它生出的屏障。
年老时,父亲因眼疾辞官,仍见
密集的红虫,从环绕恭城的乡野起飞
掀起黄昏辽阔的土葬;书写时笔下之墨
夜色般流动如日用之水。它脱纸张而去,
行不立碑文的历史。曾让他得见天地的白昼
缩进一阵风雨,如扯碎的海兽皮,
哀而涣散地用滴答声拨开房屋草木中
降落的深色。眺望远方城主的高楼
会带来一种错觉,仿佛恭城仍是
一座尊贵的城,一头昂首却搁浅的鲸。

父亲过世前,灰白头发和胡子
过于漫长,提早掩埋了他的脸。
安葬后,他却带着无须、英俊
的面容来到我面前,交给我
一根长而不见头尾的鲸须,足以沿恭城
绕出清晰边缘。我看见了
那头鲸的皮肤,它从海而生的兆
展开一张地图,正稚嫩地蒙于恭城身上。
此时潮水退去,卷走了父时代的面目。
他交给我的、知浮动之变的行动筋骨,
也回到初长时。我于父亲去世后三年离家。
母亲的眼泪,是祖先用她清晰、素洁的
脸部轮廓流淌到我身上的心性:从童年起
涌出的小溪,满溢到眼眸的宽度。
我借之将太阳推得偏西,而后上路。

起伏之山将恭城历代的强弱盛衰,化为兽之姿。
风借树影浓郁的起伏阐微,而我行于
季节与季节之间,那时间运行的着力处。
石头群聚,叙太古之事,而山势却混统。
树木低垂,蔓草般的软泥,任石头陷于
无事迹可记之态。这因山气郁结之怪兽
如恭城般受了草患,诉我切身之痛。

“恭城中心,缺骨之人已匍匐而生。”
在日落的高楼,我似乎望见
隔海的黎城坐落在有独峰的山上。
刺目光照下,难以直视其积雪峰顶。
莫非天之意,已游离恭城外,另求
命体?去黎城的路上,我看到仰天之气
由我一路所见之兽吐远古火舌而拥立。
从恭城正而迂的词根中抽身,舌
在黎城挺孤山之身述作。居民们
以它遇事中新用的言语彼此过问,
廓清日常生活之面貌,正如我与凤梧
每日用刀光互通杀伐、气运之理。
我在黎城居留,习刀法数年,为在兽身上
划出鳞甲,显明骨的方位。临行前
我告诉凤梧:“回恭城后,我会移动棋子般
校正这些被行动规定的骨,从城体内
建新结构。它的指节将从脚背拉开
像拉开一张弓,而它测天的目光
可以像箭,清晰地射出。”

空中云积得更多,似乎际遇之繁难已入骨。
我那从连山而来的兽之兆,不复出现。
而云浓重之石态,让我处于返回恭城的途中。
那时,我尚在省察昼夜之道。恭城人
透过眼正中的夜,见白天顺着人的身躯
衰老。高空中悬浮肉眼探不准轨迹的太阳。
地面,兵甲移动,黑铁意志受时光的挑衅
在悲哀地打滑。它沾取的新血和死亡
之土色,已成恭城纹饰,但依然不明了
阳光能赋予一切何种丽泽与后代。

一路上,我入睡太深,夜中之色
像旧墨块开裂、垮塌。
醒来时,周围尽是望世的油灯。
妻稻荷在我身边,推开另一扇窗,见
庭中枯竹于凉风中习行,观
颤动未发之象,而向外的碎石道
天光下依然晦暗、松动。我与稻荷
穿过这窄而不稳的路,去见家人、
朋友。两旁的灯中之火静立而昧弱,
如读书人之心,以外物为身历之虚妄。
被我们流水般的一生映现之后,火
依然给出丝毫不乱的治心之态。
我非贤人,可让心依从它的不动之念。
“火必在革命之中灼然可见!”而以它
强大口吻作出的结论,只有力过这一次。

当我们徒事口笔争论时,被火
焚烧而断的经,已恍惚、散落为红线。
宗韶将军有慷慨之志,而他眼中的
城,已布满这赤而细密的祸根。
他接替我任城主,那红线更急迫地
显出封锁的痕迹,仿佛恭城身体内败坏的血
隐而不出,却一直在深处蔓延。
凤梧医生曾说,与黎城的战事未了,
而恭城内却有头领,逆时节推移
人在乡土中的根基。此人借音转义,赋出的
是断头诗章,其中语病是事变
将新革血统之命;而我们施于病体的
手术性刀法,不过加重了疼痛对灾祸的盲从。

“与黎城之战争,只是恭城肌体上的
青肿。志节之衰败,已成血的气候。”
我两次与黎城订立和约,意在求转机
如随风发而乍现的泉涌到来。知耻后
恭城人会有更彻底的勇气。我们所归附的
井田、阡陌,岂能因草势
助赤火风行于野?土地之深阔
本应以方言中的健实、活泼,
培育作物与人的家室。但宗韶将军的危难
又何曾因我而减轻?如今恭城的田野
喷出枯黄,如纵火之手,在抽取性命的动作后
还在为死者放稳它有挥霍力的冠冕。
天意艰深若此,我终未解出
充沛黎城的火之兆,泥鳅
反借草势成蛇。它吐出我的错信,
而今后的恭城地域,是否
将由它青绿的皮肤分配为流沙?

云完全停住,仿佛稳定文章的
名词,说出为脸注入神情、态度的玉。
那是我们相遇的时刻:青云
在山的呼吸中散去,我听到了从玉的深绿
繁殖而出的树上栖鸟的叫声……
它牵引我望向恭城最开阔的地方,
像光推开城墙,让所有的房屋
都站立出来一般。我钟爱
这泛绿光的鸟,但我不忍
它为我的热泪从玉中化出。
“那之后,我将一直鸣唱不息,
将海的卷动曲折为裂纹般的枝——”
那曾行于枝下的稻荷和我,宗韶和凤梧
似乎还身在玉纹往复的山峰里:水
尚未流动,云还聚在山顶,草木
刚生出志气,不知夏末暮山为何物,
也不曾收留过衰色与败兵。
从玉而来的兆,像一处封闭的青春;
只有云中涌出的白,爱其
流淌心力的青丝,停留在侧。

风起,我仿佛推开恭城旧宅的门,听到孩子们
在稻荷身旁的诵读声,停在此处的时间
被童声中的晴明照亮。音中的节奏
和缓、有力如绿涛,现呼吸与言谈的
深浅、轻重。但风不能尽回忆之事,
它推动海面,为无终始的天地划出切线般
倾斜的棱:众生之目光从透明中绽出,
理气运与海势的分合向背,其间精博
是否能予我们被时间贯通之后的彻悟?

云终于无心地散了,不再以
惶然的挽救意,裹虚花无用之局。
月朗照,唤醒海中那巨大、汹涌的白鲸。
我的星辰在剖竹声里降落,这死亡的引线
如一道闪电,被黑暗之海的弧光折断。

而海深处,有祖先的记忆向我浮现。
我迎向它,却看不见它的头首。一头鲸
或许是一处正在积蓄声音的雷。
它的光明和意志与浮世相异,或许它
仍在提示着自己的归与藏,在下方
以我等生命消失之速度,测其完备之时的到来。

[1]这首诗写于如圭在黎城养病末期。他于诗成两天后去世。——缓 注。



病理
——凤梧

病人们离开了。眼前的树影,似乎将他们
半透明的脚印一片片聚在一起,用不平衡的色调
表达出类似障碍的情绪。我试图把这已融化、
加深的脚印再取出来,这第二次违反了它本身
行走的目的。像有毒素、膨胀出傲慢的药片

能治疗一种结构复杂的新疾病,通过虚构
它的步伐和路线,从病的另一个层次中,病人
重新走回来,完成这次重要的转移。他们更加
不属于我们,但又像我们最常看到的冲动,
严重得可以成为对痛苦和惩罚的解释。

这解释所针对的,是脚印的大小,从生理
和行为中所展示的规范边界。在这里,人
才形成了他的病,一种被我们改造的靶子。
在雨那缜密的运算命令里,它绝不能算是
健康、无罪的。但关于它的知识,有时
像一个圈套,有时等于零。



展开
——子澄【1】

植物不带目的地观察我们,用蕾和瓣的形状
辨识脚印,排列深浅不一的路途。从往昔
和今日经过的多个我之中,藤萝确定时间
在恭城思维的线索。梨树垂叶,测试着

湿润滑落的力量:雨从恭城天空引出判断的界限,
菊般繁密的水滴,是压缩城之透明度的小体系。
从那粗略、毁灭和再生一起提供出的分析里,
我发现,植物们乐于玩耍自己的循环结构。

桂树反复开始,为恭城坚韧的土地
诵上节奏明晰的兴叹。林中桀骜不驯的狮子
好似草药在高傲夏季患上的热伤风。
规定气候带的纬度,在这里变柔软

仿佛一阵毛骨悚然后,食草动物的口味
更吻合自己栖息的地方。草不但细致照顾
动物们的胃,也在临终时分担衰弱与痛苦:
帮助它们,为生展开分解的动作。

【1】子澄:生于恭城,后定居于漩涡。19岁之前当过猎人。之后入军队成为凤梧医生的助手。曾于恭元2551年,受凤梧临终委托,去探视过监狱中的稻荷。——缓 注




——荻蓼

自然在蜂群里聚集身体的痛感。
关于旋转、震动的推理,在它们的飞行中
变得像一种决定。瞬间和持续减弱对比,
它破坏了生活从泉中涌出的特性。
在我的城市与乡村之间,蜂制造出
它刺激反应般紧张的线索。

我意识内部的节奏与力量,在蜂身上
结构得如同一次细腻的牙穿刺。蜂
提出一种公正与冷酷的理智形式,
对任何一个自己都漠不关心。
它翅膀中快速而温暖的亲密,
只具数字性,与风声、体温无关。

我来城里看望父亲,这里恰如一个
金属智囊。蜂是戴在人们耳朵里的
微型手表。它的高效率带来的稠厚甜蜜
只是种让人自我吞咽的消极。
在淡而无味的阳光下,人不哭
却会在没有雨季的空旷中厌世。

蜂的飞行里,疏远与憎恨混杂
呈一道密、且快得无法呼吸的
弱界限。沿着它消失的节奏,
我从父亲家返回漩涡。在风
不再需要亢奋马达的地方,
我看到了自己的家门。



节选自《从城一:可能的聚会——论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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