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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人记

 昵称535749 2015-10-24

2015-10-23 14:00 | 豆瓣: 

2015年的夏天,一场连阴雨过后,老家锅屋正对着灶台上方的屋顶,坍塌了。面积虽然不大,但烧锅做饭已不可能。老娘打来电话,跟我商量咋办。

我回家,屋前屋后查看一番。锅屋的屋顶,年久失修。坍塌是早晚的事。只是,一个人在家的老娘,一日三餐怎么弄呢?

第二天,我从县城,买了煤气灶。又打电话让人送了一罐气。手把手教会老娘开关。

老娘问我,塌了的屋顶怎么办。

我沉思良久:眼下正值高温,等到秋半天,行不行?

老娘说,也只能等到秋半天了,那时能不能“信人”还说不定,怕是要花钱呢。

我说,现在啥时候了,还“信人”;到秋,能修就修;不能修,干脆推倒重来算了。

我们母子之间的这一番对话,让我对“信人”有了一个重新打量的机会。

老家村里人的语言习惯中,常说一个“信”。读平声的“信”。长久以来,我会说不会写,不知道究竟用哪个字,以为它只是方言中的口头语。在具体的语境中,它有借的意思。邻里之间,日常生产生活中,常常要互相“信”一些东西。比如一瓢面,半碗油,一袋盐,或者一把铁锹、一把爪钩之类。这些东西,每家每户都有,但用起来,可能会赶巧用完了,或者一时找不到,就会向人家“信”来。

多年以前,我在家,就经常向大爷大叔、婶子大娘家“信”过很多东西。“信”架子车拉粪,“信”气筒子,“信”木掀,都是常事。但我打小性格内向,不爱张口说话,尤其是“叫人”——称呼邻居中的长辈,“信”东西于我,每一回都是难事。

但,“信”又不仅仅是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生产生活工具之类的物件,是一定要还的。而有一些“信”,纯粹就是一种帮忙,一样帮衬,该归于赠送中的。比如“信”一瓢面,半碗油,一袋盐,这些日常生活用品,“信”了过后,有心里记着归还的,更多的则是不归还,下次人家缺了急用,再跟你“信”。

母亲已年过七旬。我问她,几十年来,我们家多少回向别人家“信”过东西,又多少回“信”过东西给人家?老人家咧嘴笑了:这哪能算得清楚呢,反正“信”来“信”去,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

因此,我觉得老家人口中说的这个平声的“信”,就是变了音的“信”。它的底色,就是相信,信用,尊重。它绝无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该就是村里人温良敦厚品行的最好写真。它朴实无华,晶莹剔透,浸润着乡里乡亲的那份情,那份谊。

不仅东西物件可以“信”,老家人还经常“信人”。村庄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信”过人。

所谓“信人”,其实就是请人帮忙。旧时农耕时代,农忙时节,谁家都可能遇到难题:因为人手不够,劳力不够用,会误农时的。或者家里有了事,需要人家帮忙出力。这时,就需要“信人”。

通常,只要“信人”的东家张了口,只要不是有特别重大的事,被“信”的人,都要应承下来,而且到那一天,还不能爽约。这是检验亲邻之间处事为人的关键节点。当然了,“信人”的东家,会根据劳动量和时间的长短,安排一两顿丰盛的酒菜,热情招待的。

记忆中,我们家是最为经常“信人”的。

我父亲在邻村小学校教书,是民办教师。我和弟弟妹妹三人,起先是年纪小,后来都在学校念书,只有母亲一个靠得住的劳力,里里外外张罗一家人的生产生活。地里的农活,总是干不完。一到午秋两季大忙,都要“信人”。有时候是邻居,五六个人。有时候有邻居,还有距离不远的亲戚,要超过十人以上。

我家“信人”的时候,父亲负责采买。一大清早,他就到集市上,买来酒菜。母亲负责烧锅做饭。我和弟弟妹妹,如遇星期天,就在家负责给母亲打下手。“信”来的人,按照父亲早先的安排,在地里干起来。父亲从学校放学回家,喊他们回来吃饭。

有一年的秋天,我家种有几亩地的黄麻。黄麻是高杆作物。种黄麻,是那些年村子里结构调整的摸索。我们这个村的田地,一个特点,就是高洼不平。洼地,容易形成涝灾。但于黄麻无碍。因此,那时村里有洼地的人家,都有几亩黄麻。

黄麻种起来虽然简单,但收割起来却很麻烦。首先是砍黄麻特别累人,是个消耗体力的活。其次,砍下的青杆子黄麻,还要运到水沟里,淹沤。从地里到水沟,又需要体力。

眼看着人家的庄稼都收获了,冬小麦都播种了。父亲说,“信人”吧。母亲说,“信人”吧。那一次,整整“信”了十几个人,连着干了三个整天。父亲每天早晨,从集市上买回酒菜。母亲每天天不亮,就操持招待人的饭食,每一顿都是七碟子八碗,烧炒蒸煮,都是她一个人。三天六顿饭下来,母亲人都明显瘦了一圈。好在一地的黄麻,都已收获干净。

终于,维修那坍塌的锅屋屋顶,我们没有“信人”。前不久,母亲跟本村和邻村几个给人家干建筑工的乡亲讲好,请他们负责施工。包工包料,还要把屋顶整个儿翻新修整。我家付给他们手工费2000元。五个劳力,一共干了两个整天,才算完工,且捎带着把屋檐下方歪了的墙也扶正了。算下来,他们五个人,两天的工时,每人每天分得200元。这也正好是我们当地农村一个建筑工的日工资。跟过去的“信人”比起来,他们也更划得来;我和母亲,也会觉得心安。

我赶回去把2000元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的推脱;我的心里却亮堂许多。他们都该是村庄里的留守老人了,干这些活真不容易。还像过去那样“信人”,我们心里哪能过得去呢。

只不过才几十年的光景,当年流行的“信人”,已然远去。但今天的村庄人,其实还有那么一种“信人”情结,挥之不去。从他们不好意思的推脱中,我感到,“信人”中所蕴涵的那种互帮互助的温暖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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