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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盛七小姐:但留风月伴烟萝

 真友书屋 2015-10-25



盛爱颐:但留风月伴烟萝



文/朱衣



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子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长留于天地之间矣!

— —俞曲园《留园记》节选

俞曲园即俞樾,当代红学大师俞平伯的祖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秋日,上海徐汇区五原路菜市场上人声鼎沸。


戡乱之后的生活,一如野草般旺盛地生长着。


路边一位阿婆自在地靠在一把藤椅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雪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照在她那身素色旗袍上,像粼粼波光下一枚洁净的鹅卵石。阿婆啄着雪茄,奇异的香气自顾自地袅袅散开。


她双眸井水无澜。好像在看着每一个人,又好像谁都不看。


一位好奇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常年小贩:这是哪位啊?看这气派是哪家豪门的落魄千金吧?


小贩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她就是盛七小姐啊!



盛七?他们是在说我吗?哦,是的,我是盛七。


阿婆喃喃着,眼眸深处闪动了几下,如烟的往事从手中雪茄灰烬处如丝如缕地萦绕而出。



从盛爱颐出生起,她便是个“无忧公主”。


有什么可忧虑的吗?父亲盛宣怀集洋务运动能臣与中国近代工商业巨擘于一体,先后创办了十一项“第一”,即:中国第一家银行、第一家电报公司、第一家钢铁联合企业、第一条铁路干线、第一所高等院校、第一家内河航运企业……还出任了中国第一任红十字会会长,大办慈善事业。家族财产之盛,地位之高,虽王侯公卿莫能比肩。


母亲庄爱华是盛家的当家夫人,出身常州望族庄家,“世代书香,簪缨传家”的家风熏陶出这位千金小姐既知书达礼又精于治家理财的大家风范。作为母亲唯一的嫡亲女儿,盛爱颐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从容淡定。



母亲?啊,母亲!阿婆眯了眯眼,脸上如刀刻的皱纹此时有了草丝般的柔曼。玉佛寺里那尊玉佛真好看啊!端庄慈祥,圣洁高贵,嗯,就像母亲。



庄夫人在上海静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老公馆里,常年雇着十几个裁缝和绣工,主要任务是为上海、苏州和常州的寺庙里制做绣品,如椅披、台布、帐幔、坐垫、门帘等等。据上海玉佛寺里的僧人们说,该寺里现在用的绣品,仍是当年庄夫人送的。


庄夫人治理下的盛府大做善事,夏施凉茶,冬施棉衣,每逢过年就在老公馆后面的自家药房向穷人散钱,药房则长年向穷人施药。


盛家老公馆方圆百多亩地,仅佣人就有二百七十七个。整个老公馆整天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达官贵人、公子小姐蜂来拥去,俨然一个小社会。庄夫人恩威并施,治理有方。据盛宣怀的孙女盛佩玉说颇有“王熙凤”的风范。

随着盛爱颐日渐长大,庄夫人开始有意识地让女儿参与到某些事务中,训练女儿在人、事、物等方面的处理能力。庄夫人要及早训练女儿日后掌家理事的能力,因为她注定会嫁入豪门大户。


就此,“盛七”小姐闺名远扬。上海滩无人不知盛家七小姐既精明能干,又知书善写,真真是地道的“大家闺秀”。



那真是如花岁月啊!


马路对面一位娴静的少女挎着篮子正在摊前挑选,语音轻柔,神态宁静,有着待字闺中的矜持。


可是,哪个少女的内心真的会无惊无澜呢?


阿婆出神地想着,嘴里那口含着的烟雾没留神溜进了喉咙。浓烈的苦涩味让她喉头发紧,眼眶灼热,差点呛出泪来。


这种感觉好熟悉。唇舌间的芬芳还未散去,喉头胸口的刺痛却那么清晰。时隔了半个多世纪,这感觉如同她手中的雪茄,已成为活着的一部分,如何逃离?



1917年,也就是父亲盛宣怀去世后第二年,她见到了他。


刚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宋子文受聘为汉冶萍公司上海办事处秘书。而四哥盛恩颐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还有一层关系:宋子文的大姐宋霭玲是五姐盛关颐的家庭教师。


于公于私,宋子文都可堂而皇之地出入盛府。自然也就有机会与盛家几位小姐先聊聊接触。


这个不同于江南世家子弟和上海滩小开的“海归”精英,以其渊博的学识,风趣的谈吐、流利的英语深深吸引了盛爱颐。况且,他还这么的大胆,不,是放肆。他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甚至主动邀请她、约她。盛爱颐有些慌乱。她不怕,但害羞。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渐渐地,她不再心慌,开始享受这份感情带来的甜蜜。


意想不到的是,庄老夫人却充当起了《西厢记》里崔老夫人的角色。


是啊,一个广东传教士家庭出身的年轻人,无根基无背景,如何配得上上海滩第一豪门盛府的小姐呢?


棒打鸳鸯的戏码毫无悬念地上演了。


几年的蹉跎后,宋子文走到爱情与事业的分叉口。盛爱颐离不开母亲,却用一把金叶子和一句“我等你回来”表白了自己的痴心。


此去经年,未曾想竟是“使君有妇,红颜虚度”。当真是人生如戏啊!


闻讯后的盛爱颐大病一场。这也是她优雅从容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态。


此后,她拒绝宋子文的解释与和解请求。她要这个人离开自己的视野,离开自己的生活,离开自己的记忆。


可让她尴尬万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抗战后盛家衰败,侄儿盛毓度被抓,盛毓度的元配夫人叶元婵在盛爱颐面前长跪不起,逼着她给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宋子文打电话。


于是,电话一头是盛爱颐冰冷生硬的请求,另一头是宋子文雀跃的语气与忙不迭的应允。


人事心酸,莫过于此。



今天的阳光真好,温暖和煦,体内那一点老寒气在阳光的抚慰下蒸腾而出,让人筋骨松散熨帖。生活,本就该如此嘛!阿婆又细细品咂起游走于口腔内的芬香。



1932年,32岁的盛爱颐嫁给了自己的表哥庄铸九。


这个男人没有跟在盛爱颐后面甘当陪衬,也没有走在盛爱颐前面逞一时英豪,他始终和妻子并肩同行。她缓下来,他会放慢脚步;她疾行,他会快步跟上。或许,这才是盛爱颐最需要的感情。


从此,一儿一女承欢膝下,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1932年上海百乐门舞厅建成。坊间传闻,这家号称“远东第一乐府”娱乐场所正是盛七小姐的大手笔。


其实,这个项目是他们夫妻二人与几位志同道合的豪门朋友一拍即合的产物。而真正参与此事的是庄铸九。他在股东名单上的职务是“常务董事”。


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


这是当年上海滩传诵一时的诗句,足见上海人对百乐门的倾慕与喜爱。


只须“吾爱此天上人间”即可,喜欢就去做。至于事后百乐门因经营不善转手他人,夫妻二人也不过是淡然一笑,坦然受之。



这个烟味很合阿婆的口味,浓烈而丰富。是远在美国的亲人们寄过来的。他们也都一把岁数了吧?有几儿几女呢?阿婆年纪大了,已算不清这个庞大家族的枝枝蔓蔓了。阿婆轻啄了口雪茄。还是有亲人好啊!颠簸岁月里能有好多回忆呢!



1927年9月庄夫人因病去世, 盛家的三位公子盛恩颐、盛重颐、盛升颐以及两个侄子盛毓常、盛毓邮,准备将剩下的义庄财产的六成,共计白银三百五十万两归为己有,却把尚在闺阁未嫁的七小姐盛爱颐和八小姐盛方颐排除在外。


盛爱颐虽出身世家豪门,但也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 ,是上海滩的新女性。在向四哥索要10万银元留学经费未果之后,将兄弟子侄们告上法庭。


此案在报界一经曝光,即刻引起极大反响。这是民国以来第一例女权案,其社会意义远远超出了盛氏家族内部的矛盾。


1928年9月5日开庭之日盛况空前。盛爱颐聘请了陆鸿仪、庄曾笏两位律师出庭据理力争,并在道义上获得宋家姐妹(宋霭龄、宋庆龄)的支援。

最终,法庭判决将义庄财产分为七份,盛爱颐、盛方颐应各得其中一份,各计白银五十万两。



一片黄叶悠悠地落在身上。脉络依然清晰,干枯的叶边已微微卷起。一叶知秋,肃杀的秋天就要来了。一片落叶便能感受季节的轮回,可人世的沧海桑田为何如此变幻诡谲?阿婆扫视着络绎的人群,眸中光华渐渐隐退。



盛家经历了两次大冲击。


辛亥革命以后,盛宣怀逃亡日本,盛家设于江苏各地及武汉、杭州的财产均被革命党查封,并被勒令捐巨款以助军饷。直到民国三年(1914年)底,盛家好不容易才从继任江苏都督程德全手中赎回财产,但还是被迫捐饷50余万两白银。


经此一事,盛宣怀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回天,于1916年逝于静安寺路自家老公馆里。


解放后,盛家名下的企业、房产全部收归国有。只有苏州留园,因是盛氏祠堂而得以保留。


盛爱颐解放后留在了上海,住在淮海中路愉园小区的一幢三层小洋房里。1966年“文革”爆发,小洋房被造反派占据,家中细软搜刮殆尽,她与丈夫被赶到五原路上一栋房子的汽车间里居住。


接着,丈夫庄铸九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反革命;儿子庄元端被打成右派,送安徽农村劳动改造;女儿庄元贞浙江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大学)毕业后,由于家庭出身的牵累,被分配到福建省教书……


而盛氏家族的其他成员也开始四海飘零,各自谋生。



秋风起,黄叶落,自然万物都有它的消长规律。人,又怎么可能避免呢?阿婆神情有些落寞,扔掉了手中的落叶。


还是雪茄好。这可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大口的抽,人是要醉的。像四哥,还有那个小妹夫,哼,他们倒是快意得很。雪茄就得小口地品,任由烟雾如流水般浸入口腔每一个角落,那滋味啊!就像当年的小客厅里,永远有那么多的人在谈笑,有那么多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每个人的身边。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历史总是在毁灭与重建、灰烬与新生中翻滚着前行。


文革结束后,女儿庄元贞成为著名的工艺美术师,有多项作品在全国得奖,有的还被送到国外展出。女婿周荷生是教授级的雕塑大师,任上海工艺美术学校校长。儿子庄元端的“右派”问题平反后赴美国发展。



阿婆觉得口中的烟雾中有了一丝丝甜意。这是提醒阿婆雪茄已接近尾声了。雪茄真是个好东西呢!


路上人已少了许多,哦,都回家了。阿婆扶着门框缓缓站起身来,该回家了!



1983年,盛爱颐去世,享年83岁,眉宇间宁静舒展。


她这一生,富贵巅峰时优雅出众,跌落尘埃时体面从容。


遵照盛爱颐本人意愿,子女将她安葬在苏州郊区的一座山上。那里,遥对留园。


晋臣荣盛更谁过,常向阶前舞翠娥。

香散艳消如一梦,但留风月伴烟萝。


像是写留园,像是写盛爱颐,也像是写许许多多的人:生活会飘浮不定,富贵可烟消云散,惟有心念与灵魂,终有所系,终愿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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