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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壺與盟誓/黃錦樹

 南靖草堂 2015-10-25

藤壺與盟誓

2015-10-24  黃錦樹 /聯副創作

《三十三年夢》書影。 圖/印刻提供

在《三十三年夢》剛開始於《印刻》上連載時,朱天心在接受蔡逸君的訪談中,解釋她之所以要寫這本書,是因為寫作中的長篇被記憶的藤壺卡住,「我妄想藉此書卸重減壓,刮除藤壺,以便輕裝上路。」(〈文學答問信〉,《三十三年夢》,頁438)如今書出版了,雖然不知道這四百多頁的「藤壺」是否有助於讓她的小說之船順利啟航,這著作仍將是部重要文件,因為它透露了太多訊息──散文的率真有時還真可怕──在某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提供太多資料給可能的敵人。它當然也可視為是朱天心《古都》的一個長篇註腳。

盟誓

友誼的故事,年少友人,不再來往的故人,「往事只能回味」的故事,始終同在的親人,亡逝的父親,如親人般的貓……這當然是某種形式的回憶錄,「我方的歷史」。但為什麼圍繞著京都之旅?

《三十三年夢》開始的幾回最為重要,因為清楚交代了開端。那雛鳥破殼後印刻般的初始印記〈一九七九年〉,為探訪胡蘭成而初訪櫻花季已過的京都,「人生倒數二年」的胡老帶領風華正茂的小姑娘們參觀有著盛唐繁華投影的京都。「京都七日」,竟宛如劉姥姥入大觀園,大開眼界;但也可能內在的被限定了,愛的銘記,在那如此年輕易感的年歲。因而,如書中言「我的日本經驗是胡爺版的」(頁114)。兩年後胡過世,因故不及奔喪,因而第二次日本行,重頭戲之一就是「去胡爺墓祭拜」。朱西甯在胡蘭成墓前的下跪叩首(執弟子之禮),是箇中高潮。

〈一九八五年〉這章至關重要,是「胡後」的故事,敘述的是胡蘭成故後三三諸「士」們的反應,「父親和天文可能是胡爺一生最認真最乖的學生吧,父親以餘生、天文以似水年華都謹記胡爺所言所書並不放棄以一己的方式張揚。」(頁79)這都是我們已經知道的。那一直自陳是胡的「非典型」學生朱天心呢?《三十三年夢》本身就是個回答,深情如朱天心當然不會輕易的忘卻導師的教誨。《三十三年夢》是朱天心的《其後》(《從此以後》),可能也是寫給胡蘭成看的。三三之夢加個十位數,細數其後的三十年,還有誰維持初衷。在那人生裡最好的三十年裡,做錯選擇就不能回頭了。也就是說,儀式性的京都行,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延續的哀悼儀式(雖然胡葬於東京),延續的「士的召喚」(「不夠熟的人、不夠喜歡的人,是不會與之同遊京都的。」頁344),信仰的驗證──以友誼的形式。

這一章記述了許多事,胡蘭成亡故、三三瓦解,朱西甯的傷心,「其後」如何走下去。本書敘事者與昔日三三盟友結婚(1984),在那章的末尾懷孕,次年初生下的孩子命名了這本書最主要的關鍵詞:盟誓(海盟)。今生今世的許諾,那既是男女之間古典式的盟誓(海誓山盟在今日幾成陳腔濫調,但朱謝顯然是認真的,孩子氣的認真),也是和死去的導師之間的盟誓見證。在新生的孩子身上,時間重新開始了,她像是個計時器。此後不論友朋如何更替、友誼如花開花謝,在那旋轉木馬般的京都之旅中,最核心的朝聖者還是這核心家庭,也是整個盟誓的核心。京都被選定為那樣的場所,因為它的恆在(無時間性),彷彿也就象徵了信仰的恆在。不若中國之屢經世變,也現代得粗暴倉促;也不若台灣之歷史短淺,毫無根基可言。

一般都以為只有朱西甯、朱天文是胡蘭成的忠誠弟子,這本書卻告訴我們,其實朱天心、謝材俊也是,只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展現。如果說前者的繼承是美學上的,後者則是政治介入,關鍵詞是「革命」、士、「無名目的大志」,新的術語則是「知識分子」(薩依德意義上的公共知識分子,頁79)而三三式行動主義的升級版,是1994年和侯導等參加社民黨、挺朱高正,「四處幫社民黨候選人助講」;再一次2004年與友人同組「族群平等聯盟」;最近十年則是搶救流浪貓、「街貓TNR」,愛貓橘子顯然也被納入盟誓裡(比親友死亡更悲傷的貓之死,〈二○一四〉)從胡蘭成之死到愛貓橘子之死,一個悲傷的循環。敘事者從青年走向初老,時間的孩子年近而立。

選擇

身為那些政治-社會行動的局外人,我最關心的還是作品。也曾以朋友的立場致函相勸(那樣的朋友想必不少),提醒她「每個人真正擁有的時間是有限的」。她在書裡是這麼回應的,「令我比較感慨的是,他們都以為這是可以選擇的,看到路邊一隻被車撞成半身不遂爬行的貓如何選擇?……」(頁377)依社會行動的邏輯,當然沒得選擇。但我們也知道,街貓瀕危之時,太平洋上小日本正日以繼夜的以科學研究的名義捕殺鯨魚,以滿足超市生鮮肉品的需求;跨國集團為擴大油棕園種植,雇用印尼勞工日日焚燒原始林,諸多來不及研究的動植物千萬年演化的奇蹟付之一燼;每個偏鄉都有吃不飽的孩子,每座大森林都有山老鼠……身而為人(而非觀音菩薩),我們不得不做選擇。

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三十三年夢》當然也是本選擇之書。

朱西甯的選擇。一個給小日本搞得家破人亡、歷經抗戰流亡的人,為什會選擇供養胡蘭成,以致多年的好友紛紛與之絕交?舒暢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胡蘭成為什麼在暮年還選擇陪女孩們認真的玩這「士的家家酒」,在日本過得好好的幹嘛選擇跑來台灣?他當年又為什麼選擇和汪精衛、日本人合作,而同時那麼多文人選擇潛伏,寧可餓肚子?朱家姊妹又為什麼選擇胡蘭成為導師,彼時的台北南渡高人不在少數(楊儒賓,《1949禮讚》)。

以寫作為志業無疑也是個瘋狂的選擇(借韋伯用語),她們的理由很單純:

──也許因為這樣吧,我和天文只好在人生選擇最多的年紀、眾多路可走不走的寫下去,無非不想讓胡爺當日那番人前人後的誇讚變成笑話一場罷,我們得多少證明他所言不虛,我們得回報他的「知遇」。(頁41)

而書中楊德昌感嘆摯友們的選擇,「他們還是選了孝賢。」(頁106)寫著《我記得……》且帶著兩歲大的海盟的三十歲的朱天心以「時間做了這就沒那了。」(頁106)解釋自己何以忽略了楊德昌「落選」的落寞。在族盟的社運時間裡,朱天心坦言,「乃至我們日後可能的創作,都顯得太緩不濟急。」(見嵌入書中的〈《戰風車》序文〉,頁354)社運時間永遠比寫作時間急迫,對搞社運的人來說,文學寫作都是無益於當下現實之事。中國傳統士大夫的慣例是,事功無成,方「餘事做詩人」。

永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都是選擇。

等發現沒有選擇時,就真的沒選擇了,因為時光已然耗盡。

為什麼朱天心會選擇與這些人而不是另一些人為友呢?為什麼選擇與某些人漸行漸遠而另一些人則不?《三十三年夢》臧否最多的是詹宏志。為什麼缺點可能更多的張大春逃過一劫呢?這都不是身為讀者的我能過問的。「我記得」的「我方的歷史」畢竟是極其主觀的,那是個有限的視域。

彷彿,只有親情沒得選擇。

此外,有一種選擇是限定其他選擇的選擇,那就是盟誓。盟誓是一種甘心放棄其他選擇的選擇,拒絕未來時間中其他的可能性(即便那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凍結變數。藉用愛情話語,它的表述式的上句是:「我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你。」如《三十三年夢》裡的話:

「我們在一個最好的時刻遇到(自己的年紀、台灣的年紀),無須為各自走過的路做過的選擇急著辯護,只想好好靜聽彼此曾經不同的選擇的想法和經歷。」(頁167)

下一句則是,「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借用曾做過錯誤選擇的張愛玲的話。(《惘然記》,皇冠,1983:4)

殘酷的是,在《三十三年夢》的旋轉木馬裡,友誼似乎也有「最佳賞味期」,甚至有「有效期限」。

在多數個案裡,相遇的「最好的時刻」終歸是短暫的,終究是,黃粱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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