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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泰谈启功:先生“非常淘气”

 良辰美景奈何天 2015-10-26

王学泰谈启功:先生“非常淘气”

礼乐文华《清词丽句细评量》王学泰2015-10-23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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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学泰

王学泰谈启功:先生“非常淘气”

“非常淘气”的启功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读启功先生诗如见其人。他在《启功自述》中说自己“非常淘气”,好逗笑,“时常针对时局和学校的一些事编些顺口溜”,“编完后还要在相好的同仁间传播一下,博得大家开怀一笑”,“自述”中介绍了一点启先生在这方面的成绩,其中有讽刺,更多的还是幽默。他平常接人待物也是这样。1980年代,文学所借科学院图书馆小礼堂(在美术馆对面,现已拆毁)开会祝贺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教学60周年,邀请了许多在京的著名学者。大会开了一会儿了,启先生从后门悄悄进场。我们坐在后排的站起来迎接他,他穿着一件蓝羽绒服带有歉意地向大家拱手说:“刚从新加坡回来,几个钟头之间,一热一冷,差一点鸟乎了……”“鸟”字去了那点不真成了“乌乎”了,逗得大家一笑,这也正是他“淘气”的表现。不过,启先生年青时代的淘气常常编排当年的人和事;自1950年代以后,特别是在他晚年所写的诙谐文字中主要是编排自己了,这不仅“博得大家开怀一笑”,而且启先生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比如,本文题目出自组诗《终夜不寐,拉杂得句,即于枕上仰面书之》中的第四首。其中第一首云:

九秩今开六,吾生亦足奇。

登楼双腿拙,见客眼单迷。

春至疑晨暖,灯高讶日西。

乌乎余一点,凡鸟闼中栖。

诗中把自己写成一个老糊涂:登楼两腿发软,见客时常常冲盹儿,春天来了也不知道,把吊灯错认为太阳。最后用《世说新语》中故事作结,说自己不过是个栖息在门闼上的“凡鸟”罢了。“凡鸟”是魏晋时期吕安讽刺凡俗之士嵇喜的典故:“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嵇康吕安都是愤世嫉俗之辈,吕安访康,嵇康不在,嵇喜殷勤地接待他,吕连门都不踏进一步,只在门上题了个“鳳”(凤)字便飘然而去。不明就里的嵇喜还挺高兴,以为吕安赞美他为凤凰;其实“鳳”拆开来看只是凡鸟而已。魏晋时期的名士都以倨傲名世,而启先生就以呆坐不动的老鸟自居。这种自嘲成为启功晚年诗词重要特征。

自嘲不是自辱,也非随意贬低自己,凭借着奇思异想或构思造语的功力,其奇诗奇句,常常溢出思维定式,使读者不得为之喷饭;也显示了作者的卓荦不凡。

据启功弟子们所编《想念启功》中的《启功老爷子如是说》(启功去世前两年的碎语记录)中两次提到自己的“白话诗”(指旧体诗词)可以传世。他说“我最得意的八篇是‘挤车’”。这是指《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这八首词早在刊布之前就在诗词爱好者之间广为流传了,记得我是在中华书局文编室抄得的,一边抄,一边笑,不能自已。这组词的成功来源他把普罗大众都有的体验用形象、生动、幽默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类北京市井生活的题材在新诗中是很难表现的。组诗中还成功地塑造了在挤车战斗中处于绝对劣势北京老头的形象。

《鹧鸪天》八首(乘公交车)

王学泰谈启功:先生“非常淘气”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资料图 图源网络)

1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

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作平声)该,愿知究竟几时来。

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2

远见车来一串连,从头至尾距离宽。

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

原地站,靠标竿,手招口喊嗓音干。

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3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

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

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4

铁打车箱肉做身,上班散会最艰辛。

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

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5

挤进车门勇难当,前呼后拥甚堂皇。

身成板鸭干而扁,可惜无人下箸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

并非铁肋铜筋骨,匣深磁瓶厚布囊。

6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城墙。

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敞唇焦喊借光。

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

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7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

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跟,四肢著地眼全昏。

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8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

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至多下站两相挨。

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我想即使是影像艺术也很难把一位挤公交车的老人的神情形态描绘得如此生动、如此活灵活现。现在我也七十多岁了,也常挤公交车,当然北京的公交比1970年代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也时有与启先生相似的遭遇,因此现在读来,尤感亲切。

本来腿脚不济、又心急火燎等待回家,这是组词中主人公内在矛盾;八首词从等车、追车、上车、车中、准备下车、下车失败、下车、到再乘车都是围绕这些外在矛盾展开的。

王学泰谈启功:先生“非常淘气”

他是一位温和的老人。(资料图 图源网络)

第一首表现等车老人的心态与肢体动态:“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作者没有用动态性更强的“伸头探脑”而用“巴头探脑”,因为“巴”更侧重表现内心的急迫感,如“巴望”“巴巴儿”之类。车站上南来北往的车多得很,而要坐的这路车就是不来,急人不急人!这正如涸辙之鱼,江湖之水,对它没用。“有车,挤不上去怨我,没车,这是谁的责任?”心中的牢骚不由自主地念叨出来,马上有人回过来一句“零点之前总会开”。其实这是一句更强的牢骚。

第二首是追车,北京公交车,或是不来,或是排着队来,一下子许多车进了站,前后间隔很大,也没有按规矩在站牌前开门,让乘客按次序上车。此时乘客从“没自由”,一下子飞跃到有了“选择自由”,于是,秩序马上大乱。此时司机们也面临着选择,是按规矩到站台开门、还是见人开门?也有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看着车下的芸芸众生的乱跑乱窜取乐,所以才会有“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最糟心的还是处在劣势的老人,不仅跑不赢开合的车门,开合无序车门也使他们眼花缭乱。此时老人只有“原地站,靠标杆”守纪律这点“优势”了,然而在一片混乱中谁还能注意到呢?“手招口喊嗓音干”,也是“瘸子打围坐着嚷”,没用,——“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第三首写公交车停在了站台上,老头有希望了,然而车上的人比等车的还多,司机受行驶时间的限制,往往车门刚开即闭,上两个乘客赶紧走。老头腿脚慢:“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最后仍是“他车未卜此车休”。前三首写尽了上车之难:没车不行;车来的太多了停靠没次序,追不上车,也不行;车上人太多,司机有意控制上客量,自己腿脚没有气门快,又没有“动如脱兔”本事,还是不行,“乘车难”、“乘车难”,老百姓多年的感慨化为启先生笔下生动和可笑的形象。生活的艰难激发了老人的痴想:我是练飞毛腿、还是学“神行太保戴宗”、“脚踩风火轮的哪吒”日行八百,夜走一千……

第四首写上车之后的感受:“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老头竭力挣扎“头屡动,手频伸”想做些小调节,好舒服些,“可怜无补费精神”,一点用处没有;改变不了外在的一切,只有改造自己了——“变个驴皮影戏人”罢。

第五首是进一步描写“挤”,这是从“正面价值”来说了,“挤”不再是“挤”,而是把你安放在一个严丝合缝安全包装里,你仿佛是一件价值数亿的“元青花”,或明成化斗彩的“鸡缸杯”受到最严密的保护:“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并非铁肋铜筋骨,匣里瓷瓶厚布囊”,妥贴而安全,就是没有丝毫动弹的自由了。

第六首写车到站了,“车站分明在路旁”,但人墙厚于城墙,越急越挤,越不出去:“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借光”,但没用,车还是启动了。车一过站与未到站之前感受不同了,那时尽管挤,但从好的方面想是这样能安全到家;过站之后绝不会像旁观者那样轻松“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一股烦躁从心底升起,这不是与困守番邦杨四郎一样“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第七首写老头接受到站不能下车的教训,早早挤到车门、并守在那里。车门一开准能下车,然而“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门有缝,脚无根”车门刚一开,脚底无根老人被彪形大汉一冲,糊里糊涂地飞了出去,弄得四脚着地,脸贴地皮,大汉扬长而去,路人好奇以为“近视先生看草根”;

第八首写再次乘车。七十年代的北京公交规则失序,变来变去,站牌挪位是常事,老近视找不到站牌,“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不过他没有抱怨,顺着这条路找,最多是两站合并到一起了,没想到,这一找,一直找到新车站,这距离大概相当“火箭航天又一回”了。这也许是老人对公车系统最严重的批评了。读这组词,我们除了笑以外,还会感受到其主人公的憨厚可爱,他是一位温和的、典型的老北京的形象,通篇只是自责无能,对于其他,只是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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