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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籍《秋思》

 天下有忧 2015-10-27
张籍《秋思》
押冬韵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①书意万重。
      复②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按:① 一作归 ② 一作忽

评注
《唐诗镜》:
张籍绝句别自为调,不数故常。
《唐诗解》:
文昌叙情最切,此诗堪与“马上相逄”颉颃。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弼为“虚接体”。周珽曰:缄封有限,客恨无穷。“见”字、“欲”字、“恐”字与“复”字、“临”字、“又”字相应发,便觉情真语恳,心口辄造精微之城。敖子发曰:此诗浅浅语,提笔便难。
《唐诗快》:
家常情事,写出便成好诗。
《碛砂唐诗》:
谦曰:古人一倍笔墨便写出十倍精采,只此结句类是也。如《晋史》传殷浩竟达空函,令人发笑;读此结句,令人可泣(末句下)。
《诗辩坻》: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首,命意政近填词,读者赏俊,勿遽宽科。
《唐诗别裁》:
亦复人人胸臆语,与“马上相逢无纸笔”一首同妙。
《唐诗笺注》:
首句羁人摇落之意已概见,正家书中所说不尽者;“行人临发又开封”,妙更形容得出。试思如此下半首如何领起,便知首句之难落笔矣。
《网师园唐诗笺》:
至情真情。
《诗法易简录》:
眼前情事,说来在人人意中,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皆是此一种笔墨。
《养一斋诗话》: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首,七绝之绝境,盛唐诸巨手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澹,足与盛唐争衡也。王新城、沈长洲数唐人七绝擅长者各四章,独遗此作。沈于郑谷之“扬子江头”亦盛称之,而不及此,此犹以声调论诗也。
《诗境浅说续编》:
诗言已作家书,而长言不尽,临发重开,极言其怀乡之切。作书者殷勤如是,宜得书者抵万金矣。凡咏寄书者,多本于性情,唐人诗,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仅传口语,亦慰情胜尤也;“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盼书之切,托诸幻想也。明人诗,“万里山河经百战,十年重到故人书”,乱后得书,悲喜交集也。近人诗,“药债未完官税逼,封题空自报平安”,得家书而只益乡愁也;“忽漫一笺临眼底,丙寅三月十三封”,检遗札而追念故交也;“闻得乡音惊坐起,渔灯分火写平安”,远客孤舟,喜寄书得便也。诗本性情,此类之诗,皆至情语也。

《唐诗鉴赏辞典》:
      盛唐绝句,多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较少叙事成分;到了中唐,叙事成分逐渐增多,日常生活情事往往成为绝句的习见题材,风格也由盛唐的雄浑高华、富于浪漫气息转向写实。张籍这首《秋思》寓情于事,借助日常生活中一个富于包孕的片断——寄家书时的思想活动和行动细节,非常真切细腻地表达了作客他乡的人对家乡亲人的深切怀念。

      第一句说客居洛阳,又见秋风。平平叙事,不事渲染,却有含蕴。秋风是无形的,可闻、可触、可感,而仿佛不可见。但正如春风可以染绿大地,带来无边春色一样,秋风所包含的肃杀之气,也可使木叶黄落,百卉凋零,给自然界和人间带来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态。它无形可见,却处处可见。作客他乡的游子,见到这一切凄凉摇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羁泊异乡的孤孑凄寂情怀,引起对家乡、亲人的悠长思念。这平淡而富于含蕴的“见”字,所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

      第二句紧承“见秋风”,正面写“思”字。晋代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张籍祖籍吴郡,此时客居洛阳,情况与当年的张翰相仿佛,当他“见秋风”而起乡思的时候,也许曾经联想到张翰的这段故事。但由于种种没有明言的原因,竟不能效张翰的“命驾而归”,只好修一封家书来寄托思家怀乡的感情。这就使本来已经很深切强烈的乡思中又增添了欲归不得的怅惘,思绪变得更加复杂多端了。“欲作家书意万重”,这“欲”字颇可玩味。它所表达的正是诗人铺纸伸笔之际的意念和情态:心里涌起千愁万绪,觉得有说不完、写不尽的话需要倾吐,而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如何表达。本来显得比较抽象的“意万重”,由于有了这“欲作家书”而迟迟不能下笔的生动意态描写,反而变得鲜明可触、易于想象了。

      三、四两句,撇开写信的具体过程和具体内容,只剪取家书就要发出时的一个细节——“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诗人既因“意万重”而感到无从下笔,又因托“行人”之便捎信而无暇细加考虑,深厚丰富的情意和难以表达的矛盾,加以时间“匆匆”,竟使这封包含着千言万语的信近乎“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无题四首》)了。书成封就之际,似乎已经言尽;但当捎信的行人就要上路的时候,却又忽然感到刚才由于匆忙,生怕信里漏写了什么重要的内容,于是又匆匆拆开信封。“复恐”二字,刻画心理入微。这“临发又开封”的行动,与其说是为了添写几句匆匆未说尽的内容,不如说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疑惑和担心。(开封验看检查的结果也许证明这种担心纯属神经过敏。)而这种毫无定准的“恐”,竟然促使诗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开封”的决定,正显出他对这封“意万重”的家书的重视和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千言万语,惟恐遗漏了一句。如果真以为诗人记起了什么,又补上了什么,倒把富于诗情和戏剧性的生动细节化为平淡无味的实录了。这个细节之所以富于

      包孕和耐人咀嚼,正由于它是在“疑”而不是在“必”的心理基础上产生的。并不是生活中所有“行人临发又开封”的现象都具有典型性,都值得写进诗里。只有当它和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心理状态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方才显出它的典型意义。因此,象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在“见秋风”、“意万重”,而又“复恐匆匆说不尽”的情况下来写“临发又开封”的细节,本身就包含着对生活素材的提炼和典型化,而不是对生活的简单模写。王安石评张籍的诗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这是深得张籍优秀作品创作要旨和甘苦的评论。这首极本色、极平淡,象生活本身一样自然的诗,似乎可以作为王安石精到评论的一个生动例证。(刘学锴)

赏析
      这首诗写的是人人意中常有之事,却非人人所能道出。作客他乡,见秋风而思故里,托便人捎信。临走时怕遗漏了什么,又连忙打开看了几遍。事本子平,而一经入诗,特别是一经张籍这样的高手入诗,便臻妙境。这在诗坛上并不是常有的。
      当然以家书为题材的作品,在唐诗中也不乏佳作。象岑参的《逢入京使》:“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写作者戎马倥偬,路遇使者,托传口信以慰家人。杜甫的《春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写作者身陷安禄山占领下的长安,不知战乱中的家人是否安吉,切盼来书以慰远情。他们都用独特的技巧表达了思家的心情。这首诗与众不同的是寄深沉于浅淡,寓曲折于平缓,乍看起来,寥寥数语,细细吟味,却有无穷意味。
      王安石《题张司业》诗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颇能道出这首诗的艺术风格和创作甘苦。诗以秋风起兴,这是自《诗经》以来常用的手法。秋风一起,北雁南飞,他乡羁旅,易触归思。例如刘禹锡的《秋风引》就曾说:“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我们再来看看诗人的历史,原来他本籍吴中(今江苏苏州),这又使人想起晋人张翰的故事。据《晋书·张翰传》说:“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籍与张翰异代同里,且俱宦游北方。张翰因预测到齐王司马冏即将作乱,知机引退,张籍未必有什么政治上的原因,但在见秋风而思故乡这一点上,却极其相似。他虽不能象张翰那样马上“命驾而归”,但却把一腔思乡之情倾泻在纸上。这种感物缘情的创作冲动,虽然用的是传统的手法“起兴”,但其中包括如许丰富的内涵,不能不是此诗的一个特色。
      第二句“欲作家书意万重”,其中的“欲”字紧承“见秋风”。原来诗人的心情是平静的,象一泓清水。秋风乍起,吹起他感情上的阵阵涟漪。行文顺畅自如,一气流贯,然而句末“意万重”三字,忽又来一个逆折,犹如书法上的无垂不缩。因此这里诗人的感情并未顺流而下,而是向更深的地方去开掘。这种手法,看似寻常,实极高超。我们细玩诗意:诗人因见秋风而生乡思,于是欲作家书,可是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写起。“意万重”,乃是以虚带实。刘禹锡《视刀环歌》云:“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万重心”、“万重意”,俱是极言思想感情的复杂。其中究竟有多少心意,每一个有生活经验的读者,都能体会得到。因为是“意万重”,这家书怎么写呢?写了没有?作者没有明言,让读者去想象,这就叫做含蓄不尽,耐人寻味。
      三、四两句,又作转折。尽管“意万重”,无从下笔,但就文意看,家书还是写了,问题在于匆匆着笔,意犹未尽。“匆匆”二字,生动如画,既写了自己一方,也反映出捎信者一方。联系下文来看,那个捎信人是在行期在即时遇到的:也许就要上马、上船,即便不象岑参与入京使“马上相逢”那样急迫,总还是行色匆匆不能久停的。由于捎信人是这样行色匆匆,写信人不得不匆匆落笔。由于匆匆落笔,万重心意一下子很难表达清楚。在这种符合逻辑的描绘之中,诗人的急遽之情,匆忙之色,栩栩然如在目前。“说不尽”三字,也与上文“意万重”紧相呼应,由于“意万重”,所以才“说不尽”。而“意万重”也与“见秋风”引起的乡思相关联。黄叔灿《唐诗笺注》说:“首句羁人摇落之意已概见,正家书所说不尽者。‘行人临发又开封’,妙更形容得出。试思如此下半首如何领起,便知首句之难落笔矣。”说明下半首的起头与全诗的起句,环环紧扣,首尾相应。
      结句更是造语入妙,写情入微,可称一篇之警策。近人俞陛云评论说:“已作家书,而长言不尽,临发开封,极言其怀乡之切。”又说:“此类之诗,皆至性语也。”(《诗境浅说续编》)所谓“至性语”,就是说写出了最真挚的人类共有的感情,而且达于极致。在结构上,上句说“匆匆说不尽”,下句说“临发又开封”,渲染足了“匆匆”的气氛。
由于此诗艺术上取得如此杰出的成就,因此前人给予极高的评价。林昌彝《射鹰楼诗话》说:“文昌(张籍字)‘洛阳城里见秋风’一绝,七绝之绝境,盛唐人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淡足与盛唐争衡也。”一般论者以为诗到中唐,不足与盛唐争衡。但就此诗来看,截取日常生活中一个片段,挖掘到人物感情的深处,以淡语写至情,发纤浓于简古,诗风质朴,意境浑成,称之曰“七绝之绝境”,决不为过;与盛唐名家(如前举之岑参)同类之作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徐培均    原载:《唐诗名篇赏析》,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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