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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拙著《中国山水画叙论》之三十六
写到渐江、石溪、龚贤和石涛,我想把《中国山水画叙论》暂告结束了。本来清代还有不少值得关注的山水画家如八大、梅清、戴本孝、程邃等;若从名头来考虑,清代的山水画可以一直写到戴熙和吴庆云。但因我近来杂事太多,《国画家》上的连载又等着发不能拖,而我写《叙论》要查找资料投入思考;画史上各个画家的资料有的颇多、颇能引发思考,有的却史料不足评述甚难;限于体例,《叙论》各节的篇幅相差又不能太大,要适当均衡字数,而我又不愿意苟且敷衍为文;故《叙论》写至此,只得暂告休止。最初,我曾考虑将《叙论》写至近现代黄宾虹、傅抱石、张大千、李可染和陆俨少,现也只好暂予搁置,希望读者能予谅解。
现在的《叙论》写至渐江、石溪、龚贤和石涛收尾,是因笔者认为,以当时和后世的影响而论,这四人可以称为山水画之“清四家”而当之无愧。史称四王吴恽为“清初六家”,相对于山水画从“元四家”到“明四家”的发展脉络,四王吴恽其实只是相对于“元四家”的一个“回波”,虽然这回波收敛对于中国山水画后续的发展也有必要性,但回波本身并不具备突破上的意义。真正承传“元四家”到“明四家”的脉络,而又在发展上有所突破的,应是渐江、石溪、龚贤和石涛。清代野逸派四僧中还有八大的山水也画得相当出色,但其主要成就在花鸟,故论山水之“清四家”未予列入。
渐江、石溪、龚贤和石涛之所以可担当山水画之“清四家”,首先在于他们的笔力雄厚,超过其他诸家。笔力雄厚才能称大家,在这点上,中国画与诗文是一致的。杜诗有云“凌云健笔意纵横”,显然,作诗文与作画一样,只有笔力雄厚,才能挥写自如。清人叶燮在《原诗》中指出,“惟力大而才能坚”,“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石涛亦强调:“意懒则浅薄无神,不成书画。……有真精神,真命脉,一时发现,直透纸背,此皆以大手眼,用大气力,摧锋陷刃不可禁。”近代黄宾虹更是认为:“古人名作重在笔力之强弱分优拙”,“用笔之功力,如挽强弓,如举九鼎,力有一分不足,即是勉强,不能自然。自然是活,勉强即死。”黄宾虹由此批评娄东派和虞山派:“于酣畅之意未足者,因腕力苶弱耳。”笔力酣畅,正是石涛和石溪强于四王之处。渐江和龚贤之用笔虽未必酣畅,但渐江“千钧屈腕力,百尺鼓龙鬣”的笔力,和龚贤积枯成润、讲究遒劲的用笔,其功力之深湛皆超乎庸辈。当然,笔力雄厚绝非纯靠天赋,亦需苦修始得。
石涛和石溪用笔酣畅之长,近代画山水唯黄宾虹和傅抱石得之。不过傅抱石之用笔酣畅还借助酒力,黄宾虹则全靠天赋加苦修而得。酣畅所体现的是用笔的韵律美,这是文人画的一种优美境界。不过韵律美的优美境界对我国文人画而言,至黄宾虹、傅抱石这一辈已是薄暮的璀灿霞光。这一方面因现代人在书写上早已失去对毛笔的依赖倚重,生活的繁纷已使他们难于在用笔上再孜孜苦修;另一方面,韵律美往往小画更宜发挥所长,适合公共展览的大画以大块构成效果为主,韵律美要在大画中发挥效用,必然会受到制约。大画更需要关注于整体意匠的体现,要关注于由大局构成而产生的韵格,更要强化画面色墨之厚薄变化的韵味。现代人对于气韵的理解,其实已经分化为韵律、韵味和韵格三个方面。石鲁和刘海粟,皆有过类似的看法。现代人虽在用笔韵律美方面难与古人匹敌,但却可在色墨厚薄的韵味和构架的韵格追求上施展所长。而探求用墨厚薄变化以显韵味,和探求程式单元推衍收放以显韵格,从“米氏云山”和倪瓒直至龚贤和渐江,前人在这方面的探索所取得的成就,能给我们以极大的启示。
我在《叙论》中论说画家,有意将石涛放在最后一位,这不仅因为在山水画“清四家”中,石涛的笔墨最为灵变,还因其画学修养之深入透彻,堪为卓著超越。石涛的《画语录》虽文字艰涩难读,但确如何绍基所评,是“空诸依傍,自出神解,为丹青家所未道”,乃一部阐述山水画学全面透彻、可谓空前绝后的著作。石涛的“一画”论,其实道出了不少画家“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的弊端所在;他提出用笔修练要“尊而守之,强而用之”,通过不断培养、充实对“一画”的切实感受,使“一画”之气积累充溢,以期达到“贯通一气,不可拘泥”,这样到了作画时,便可发挥出“突手作用”以显现笔力(石涛所谓的“突手作用”,系指笔毫甫落,便有笔气如潮似的奔涌而出)。因为笔力雄强贯通一气,石涛自谓作画即便“细碎有失,亦不碍”;不但如此,石涛还敢于“生辣中求破碎之相”,通过用笔的顿挫变化、点画离披,使山水更显斑剥苍莽之气。
黄宾虹指出:“用笔有‘辣’字诀,使笔如刀之刮利,从顿挫而来,非深于此道者,不知其味。”应野平亦承认自己要到七十以后,才体会石涛所说“用笔如揭,则形不痴蒙”,好比“诗到老来唯有辣,书如佳丽不宜甜”。由此亦可见,此一“辣”的用笔境界对于画家来说,又是何等的超迈难得!
山水画家若是能深入地探究体会石涛的画学理论,肯定会有受用不尽的得益。
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石涛的画学对于后人的贡献,要超过他的山水画,——因为他为后人开启了通透的山水画理法之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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