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色◆郭焕平 我在听课，听得正认真，娘来了。我浑身颤抖。娘揪我耳朵，叫我回家喂猪。老师上去阻拦。娘啪啪给了老师两耳光。老师静静站着，不敢动。老师晓得，娘又发病了。 记不清娘是第几次揪我回家了。两个月来，班上同学没安静上过一天课。我有个疯娘，全校师生都晓得。我上厕所，低着头去，不敢看同学。打饭，也弓着腰，怕师傅认出。不得已，奶奶给我办了休学手续。回到家，我的玩伴，有大黄狗，两头小猪娃儿，七只羊，还有一头老黄牛。可我想上学，梦中都在背《登鹳雀楼》。我想读书，打猪草时，躲在包谷地里，琢磨着那一道道应用题。 奶奶说，娘是买来的。因家穷，爹三十好几都没娶到媳妇。二十年前，人贩子将娘领到村里。奶奶卖掉包谷、小麦，猪、牛、羊，把娘领回了家。娘在我家，跟所有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个多月，娘开了口，说她26岁，家住宜昌城边。再问她别的内容，她啥也不说。娘不甘心，总变着法子逃跑。每次不是被爹发现，就是被奶奶觉察，好好哄一阵子，娘又留了下来。娘跑多了，爹忍不下去了，挥起拳头，要教训娘。奶奶冲上去，先给爹啪啪来了两嘴巴，说这是你媳妇，怎舍得用拳头。爹这一被教训，蔫了，呆呆地不说话。娘开始是正常的。来我家有半年后，突然神经兮兮的。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筐子里猪草装得满满的，让猪儿吃得饱饱的。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便会傻笑，接着号啕大哭，哭完就会把小鸡打得到处飞，打完小鸡后把牛赶到山上去放，牛没放到三分钟，又赶回来。三番五次，一下午牛儿全在路上跑。 直到我出生，娘逃跑的次数才少多了。奶奶担心娘会把我带走，一直不让我与娘独处。我记得，白天奶奶喂我饭吃，晚上带我睡觉。我不跟村里小伙伴玩，他们老喊我是疯婆娘养的。在路上，我会绕老远，尽量不和他们相遇。万一遇着，我也会头一偏，眼睛一斜，装作没看见。大黄狗是我的好朋友，它最听我话。我不喜欢娘，恨娘，她的病让我抬不起头来。 我能重新回到学校，得感谢弟弟的出生。有了小弟，娘的精力转移到他那里去，再也没来学校揪我回家放牛了。我学习用功。鸡子叫的时候，起来背《桂林山水甲天下》。晚上睡觉前，将白天老师讲的知识点，在脑子里过一遍，跟放电影一样。有时想不起来，打开手电筒，藏在被窝里，把小本子找出来看。每次考试，我都是年级第一名。同学们好像都懂事了，再也没人喊我疯婆娘养的了。 有了小弟，贫穷的家，雪上加霜。爹到河南挖矿的第二年，爷爷突发心脏病，走了。爹又在矿上砸断了腿。老板包治疗，负责生活，在矿上休养了半年。失去了爷爷，我琢磨着，秋季开学，可能要辍学。万万没料到，九月一日早上，娘背着花被窝送我上学，买了五十八块保险、一百块校服，交了两百块生活费。我不明白，娘从哪里弄的钱？ 星期天，我要找用过的一本书。从抽屉里翻出了红本子，五个，上面写着献血证。里面记录了娘卖血的次数。仔细一看，已经有三年，时间都是在开学前的8月份。我心里只狂跳。 初一上学期某个周末，娘把我拉到山上去放牛。娘拿着条子，看护着老牛。我站一旁，深情地背诵作文：“摇橹声渐行渐远，我偎在江南肩畔。我想，那头水牛，是否依偎在垂柳下，尽享江南的婉约。”娘听到这里，突然泪流满面。我害怕，想往家跑。娘把我揪住，说女儿过来，今天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出生在宜昌夷陵区，爸爸经商，家境殷实，上头有两个哥哥。我高中毕业，差五分没考上大学。爸爸好不容易，找人把我安排到一所小学当代课教师。后来哥嫂分家，爸爸生意失败，离家出走，躲进了寺庙。我也无法安心教书，和同学惠子到广州打工。可是无一技之长，没顺利找到工作，就去投靠惠子的姑爹。她姑爹假惺惺接待后，以介绍对象为名，与人贩子串通，把我卖到江苏乡下，我不从，后来又经过好多地方，最后才来到襄阳。我开始一直想跑，可跑不出去。后来生了你，娘才不想跑了…… 我对娘肃然起敬，学习也更加用功了。五年前高考，我是全县文科状元，考上了中国第一军医大，免学费。我要用学到的知识，把娘病治好。 我学的知识终究没用上。自从我上了大学，娘再也没发过病，直到现在。八姑问娘，是不是我这个状元把娘病给治好了。娘说，哪里呀，我根本没疯，都是装的。八姑说，可惜了，您应该去演电影，装得太像了。娘说，我那可是本色演出。八姑笑了，娘也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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