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画家：富贵非吾愿，终愿云水游

清初画家：富贵非吾愿，终愿云水游

 

江苏武进（今属江苏常州）的恽家是个诗书传家的世宦家庭，族中子弟濡染家学，大多出落的清逸儒雅。明末清初著名的书画家恽南田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他的父亲是贡生，堂伯是著名的山水画家。南田自幼就接受诗书画熏陶，也早早显示了他在过人的才华。

如果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话，以南田的资质，他谋取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就在崇祯十七年（1644），南田11岁时，明亡，八旗的铁骑将这一切可能彻底踏碎。

恽父当时因不满明末政治的昏暗而辞官隐居，但是他更不愿看到动辄屠杀的八旗子弟来统治明朝的大好河山。经过几年离乱，恽父带着三个孩子参加了武装抗清的斗争。

南田15岁时和父兄一起据守建宁城（今属福建平南），结果兵败，大哥战死，二哥不知所终，父亲因为外出求援而幸免于难，南田则被清廷浙闽总督陈锦的部队俘虏，从此开始了阶下囚的生活。

南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囚徒生活固然艰辛，但还远不及他内心的伤痛，无亲、无故、无家、无国的痛楚更是噬心蚀骨。为了排遣内心的痛楚，南田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绘画上。看到南田会作画，看守就常常指使他干一些写写画画的活，慢慢放松了对他的看护。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有一个俊秀的小囚徒画得一手好画。他由此结识了一位歌舞伎，这个歌舞伎原本就是建宁城中的人，和南田算是旧识，现在被陈锦收留在府中。

歌舞伎者以色艺侍人，必须衣饰出众，有不同于其他人之处才行。这个歌舞伎就为此常常央南田画一些别致的钗饰图样。恰好，总督陈锦的夫人要订制一批首饰，她总觉得请来的画师所绘制的图样粗俗不堪。这位歌舞伎就趁机举荐了他。

少年南田虽然衣衫破烂，气质却典则俊雅。尤其是经历了诸多坎坷和磨难后，他的眉宇间更是有超出同龄人的淡定和从容。和总督夫人初次见面时，他进退有度，对答得体，毫无忸怩之态。在进行了一番沟通后，南田基本上也就大体清楚了陈夫人的喜好。

在绘制首饰图样的过程中，南田和陈夫人经过几天的相处，不仅他创作的图样被陈夫人赞不绝口，就是他的人品、样貌也令陈夫人着实喜欢。陈夫人想到自己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就动了想要收南田为义子的念头，

起初，陈锦并不乐意，毕竟收一个阶下囚为义子，这事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是经不住夫人的百般恳求，他就想着不妨先看看再说，和南田见了一面。一见之下，他发现南田果然如夫人所言，俊雅不凡，纬武经文，是个可造之才，就同意了。

在别人的眼里，从阶下囚成为总督公子，简直就是乌鸦变凤凰，南田心里却并不乐意。但他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为了能有个自由身，将来好有机会和父亲见面，他也只能答应认陈锦为父。

总督公子的风光，南田在诗里写过：头戴紫貂冠，身披绣罗襦，系着玉带，乘着骏马，出入有仆从相随。这些看似锦绣的生活却不能使他感到快乐，他时刻惦记着的，还是父亲的下落。虽然他一直在秘密地寻访，却总也找不到丝毫线索。

顺治九年（1652），陈锦在漳州遇刺身亡，年方19的南田随陈夫人奔丧，在杭州的灵隐寺为陈锦作佛事，超度亡灵。就在灵隐寺，南田巧遇了出家隐遁的父亲。父亲也认出了南田，但是两人都没有敢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父子二人才避开众人的耳目悄悄地相认。

为了能父子团圆，他们请来了主持具德和尚一起商议办法。次日，具德和尚面色忧郁的对陈夫人说：你的这个孩子看起来没有长寿之相呀，要想保住此子的性命，需要舍身出家才行。具德和尚是当地著名的高僧，他的话非常有说服力，但是陈夫人还是舍不得放南田出家，她希望南田能随她回京继承陈锦的爵位。南田一边劝慰陈夫人，一边表示自己愿意舍弃荣华，常伴青灯的决心。陈夫人看南田心意已决，也只能洒泪告别，独自带着侍卫仆从等人离开。

南田在灵隐寺住了一段时间，随父亲在寺中读书，写诗。在晨钟暮鼓的静穆安详里，一濯俗尘。两年之后，南田同父亲返回故乡，由于连年战乱，故居已经夷为平地，他们只好在白云溪渡口租了一个临溪小筑，并取名“瓯香馆”。此后，他一直随侍在父亲身边，陪着父亲四处游历。

南田读书很用功，历代圣贤经典无不认真研读。他这样用功是纯粹的喜爱，没有功利目的。因为身经世变，家国倾覆，这样大开大阖的悲欢离合早已把年轻的南田磨砺的静水流深，波澜不惊，对仕途毫无所图。崇尚气节的他不肯为清廷所用，也就不再像古代大多数的文人一样，希望通过科举仕途来实现匡国济世的抱负。

读书之余，南田以鬻画补贴家用。他的没骨花鸟承袭了北宋徐崇嗣的特点，又融入了自己独创的一些技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恽体”风格，开创了花鸟绘画的一个新境界，是常州画派的开创者。

这样一位大师级的画家，生活却极其贫困。因为性子清高，南田鬻画时遇到谈得来人可以分文不取，遇到得势的小人也会千金不画，而且鬻画所得的银子常常被他拿来周济穷人，自己反而所剩无几。即便如此，他还是谢绝了朋友想要对他提携的好意。写下了：“只应避世从屠钓，何用诸侯识姓名。”的句子，经历了国破家亡的他始终是清澹涵雅的，不为世俗所动。

岁月匆匆，忽忽已晚，年仅五旬的南田还没有子嗣，于是朋友帮他物色了一位妾室，不久，他就有了两个儿子。可惜，两个孩子相继早亡。一家人沉浸在无限的哀痛之中，这对南田的身心也是很大的打击。好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南田的第三个男孩出生，才使得他的丧子之痛渐渐平复。

南田一生忠孝，为了给父亲迁坟，他急于筹款，抱病笔耕不缀，终至病故离世，那一年他也不过只有五十九岁。他曾在给朋友画的《一竹斋图》上，题过两句诗：“碧雨声中度此生，高风孤竹寄闲情。”这何尝写的不是他自己呢？他正如竹一样，虚心自持，高风亮节。这一生的风雨是他自己选定，富贵从来都不是他所愿。

荷衣写于牧野卫水之湄

  首发《百家讲坛》红版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