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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润龄:中医不仅是技术,更是文化

 苏迷 2015-11-06
华润龄:中医不仅是技术,更是文化

   人物简介   华润龄,苏州市名中医,高级中医专家,江苏省、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专家。参与编撰《吴中医籍》《吴中十大名医》《吴医荟萃》,著有《吴门医派》,编辑整理《奚凤霖医论集》等。
  □高琪

  70岁的华润龄医生,温文尔雅,一口吴侬软语。秋风渐紧,吴门中医馆更拥挤了些,华医生坐诊一天要看很多病人。他仍旧不紧不慢,望闻问切,一边搭脉一边闭目凝神片刻,轻声慢语和病人交流,然后开方。华医生每周分别在苏州市中医医院和吴门中医馆坐诊一天,其余时间则安心享受退休生活。
  近百年来,中医可谓一路坎坷,一再遭到质疑和排斥。华润龄对传统中医的热爱却是矢志不渝。从年轻时自学,到跟随老中医学习,直到进中医院工作。他还用业余时间和同道一起整理吴门医学典籍,用十年时间点校出版了一套四册的《吴中医籍》,荟萃吴门医药典籍40多部。
  当医学界发现中医能够治疗SARS,老百姓发现许多疑难杂症仍需求助中医之时,中医再度引起关注,有了复兴之势。前不久,中国药学家屠呦呦获得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中医药又扬眉吐气了一次。华润龄医生却表示,这是对中医的鼓励,但是仍要警惕“废医存药”。
  中医的坎坷沉浮,似乎与苏州的老百姓无关,他们信奉着自己的养生之道,和中医亲密无间。每到秋冬,苏州人都习惯于找中医开方配膏滋药。中医,早已成为吴文化的一部分。华润龄说,中医不仅是技术,它更是文化。

  中医产生在中国文化体系中,
  是对人体生命的理解和认识

  苏周刊:中医和西医相比,有些什么特点?
  华润龄:中医西医各有千秋,各有所长。对人体生命的认识,很难去作标准化的界定。临床上的变化,西医以某种病来命名它,这是感冒,这是胃病,这是肾病,实际上这些过程中即使病相同,不同的人症状也可能不同,可能中医的处理方法就不一样,这表现为中医的灵活性,对每个病人辨证论治的要求不一样。西医,是针对病的,中医,是对人治疗的。西医治的是“病”,中医治的是有病的“人”。西医的治疗是对抗性的,什么病用什么方法来治,中医更重视病源。西医当然对病源也有解释,比如说过敏,对病的处理是抗过敏;中医会看过敏本质上有什么变化,每个人不一样,也许会采取比较灵活的方法,每个病人的方子都不一样。中医的难度就在这儿,很难标准化。但是管理需要标准化,用西医的管理套中医,就是中医进入管理之后出现的问题。我们现在还在反思,尤其要强调中医的特性,两个体系不能用一种方法。
  苏周刊:中医的现状如何?
  华润龄:提倡中西医结合之后,反而削弱了中医的传统。最大的问题是传统文化的缺失。首先是文化的认同观发生了差异。中医是中国文化背景、中国文化体系当中的,能体现道学、儒学、佛学的认识。以自然为法则,以因果为劝导,讲究以“和”为贵。中医是产生在中国文化体系中,是对人体生命的理解和认识。现在的年轻人对西方文化的认识远远超过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在现代社会东西方的大交流之后,文化认同感已经西化了,所以出现了现在的中医学生不会去读原著,没有句读,繁体字,他看不懂。
  苏周刊:近年来关于中医常有争论,有人质疑中医的科学性,认为中医是伪科学,您怎么看待这些争论?
  华润龄:以前我们把科学分成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我们读书的时候医学还是属于文科的,改革开放之后归入了理科,医学被归为自然科学。现代西医的研究方法将人的生命结构、病理变化都用物理的化学的方式去解释,将人的身体拆成零件去研究,胃、心脏、血管神经,都被拆零,缺乏整体的系统的观念,这就是将医学视为自然科学的后果。钱学森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提出生命科学的概念,认为可以将人体生命科学看做一门独立的学科,区别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我认为这比较符合中医的认识。中医是唯象医学,人身体有各种表现,病有各种形态的表现。《黄帝内经》里有句话,“有诸于内,必形诸于外”。包括我们看人的精气神,舌苔,脉搏,皮色,我们的四诊八纲就是这样,望闻问切,人走近后,都有气味,湿热重的人是什么气味,尿毒症的人身上是什么气味,都可以闻出来,还有问,交流,当然还有切脉。现在很多中医不相信搭脉了,尤其是年轻的中医。为什么?现在有检验化验设备,他们认为更准确,但是中医就死在这里,中医的依据不应该是检验化验的结果,那只能作为和病人交流中的参考,中医的诊断应该取决于望闻问切,四诊八纲,这些设备我们可以用,可以加强微观的认识。中医是宏观的,但是在望闻问切四诊八纲中也有微观的东西,这是中医的依据,是不能丢的。但是由于今天的教学中这一块比较弱,只好将人的很多指标标准化之后来主导处方,再用中药。所以现在中医有废医存药的现象。
  苏周刊:您在《吴门医派》这本书中把章太炎作为苏州儒医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据说他的老师俞樾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先提出废除中医的?
  华润龄:俞樾是经学大师,自己会处方治病,但是他反对中医,因为他的妻子儿子相继病逝,他写过《废医论》。但他身体有点不适意的时候,还是自己开张方子。后来他又写了一篇《医药说》,对《废医论》中说得过分的地方作了纠正,提出“医可废,药不可尽废”,出现了“废医存药”的观点。章太炎是俞樾的学生,但他并不主张废除中医,只是承认中医有缺陷,认为中西医应该取长补短。章太炎的中医造诣高深,他遍览医籍,对中医典籍有研究,也给人治病,曾经治好了孙中山的失眠症。曾经有人问章太炎,先生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说,我是医学第一。
  苏周刊:从清末开始,对中医为什么会出现激烈的反对的声音?
  华润龄:甲午战争之后中国人认识到坚船利炮的重要,认为西方的科学比我们发达,反思中国落后的现状,于是从文化开刀,要借助西方的科学来救中国。当时激进的知识分子迫切想改变中国的现状,因此反对旧文化。五四时期出现对传统文化的激烈抨击,当时的一些文化名人,包括梁启超、胡适等人,都排斥中医。这里面有中医的问题,但很大程度上是代中国文化受过。但是后来,也有人反对的激烈态度有所缓和,胡适的糖尿病就是中医治好的。郭沫若曾经表示,至死不用中药。鲁迅也反对中医,因为中医没有治好他父亲的结核病。结核病直到解放后用西药才能解决,当时是治不好的。把这归咎于中医是不合理的。中医是在一路坎坷中过来的。同西医比较起来,它某些方面是落后的,但是也有其先进的地方。

  治疗疑难杂症,中医有优势

  苏周刊:您认为中医和西医相比,有哪些先进的地方?
  华润龄:中西医是两个医学范畴,对生命的认识是两种不同的概念。西医是将生命机体拆零研究的,中医是整体性系统化的。西医学是在生物医学模式基础上发展而成的,中医学是以中华传统文化“天-地-人”三才思想为根基构建而成的整体医学模式。西医分科很细,这是从属于它的技术手段的。中医学是个平衡医学,认为健康就是阴阳气血的平衡,一旦平衡打破就出现偏差,发生错乱,人就会生病。当我们理解了生命的本源,发现一些慢性病。实际上真正健康的人10%都不到,20%是病人,70%是亚健康的人。人类的慢性病很多,真正感染性疾病只占一小部分,非感染性疾病、慢性病、亚健康,这些情况的治疗,中医都是占优势的。所以中医的市场很大。很多疑难杂症,中医是有优势的,因为它是要综合考虑系统考虑的,它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是对抗性地治疗。
  苏周刊:中医和西医是否可以取长补短,
  共同发展?
  华润龄:目前我认为,首先应该争取中西医并重。现在国家已经这么提了,可以开展中西医配合、互补,但是离结合还有段距离。目前中医界的主流是中西医结合。现在学医,中西医属于两个文化体系,文化背景不同,原理不同,很难结合。而我认为中西医结合是不成熟的。上世纪50年代,毛泽东发了指示,让西医学习中医,来推动中医的发展。但是现在的结果是中医西医化了,中医搞中西医结合,弱点是中医守不住。现在通行的中西医结合是,西医的检查,开一点中成药,有的连方子都不开,其实是把中医简化了。西医的检查我不反对,这是老百姓的需要,中医也需要这些检查来帮助提高微观的认识,但是我不提倡标准化,这个指标高一点,那个指标低一点,对中医来说可能不重要,我们需要知道它的倾向。中西医结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我想这首先是文化背景的问题,现在中国的文化西化了;第二,学生的来源、教学的方式变了,以前是师带徒,一带一,现在是大课堂教学;第三,分科变了,文科变成理科了,中医学院的教学,西医和中医的内容大约是三七开、四六开。现在有不少中医不相信搭脉。这方面教学不够,要求也不够。由于西医接触多了,中医的基础反而弱化了。搭脉、辨证论治、处方,这些中医的基础内容,反而被弱化了。
  苏周刊:中医近年来有复兴的势头,今年中国药学家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是否让大家重拾了对中医的信心?
  华润龄:中医近年来的复兴,是在SARS以后,非典对人类的刺激很大,原来,非典是靠中医药治疗好的,在中国引起很大震动。西药治疗非典,需要用大量激素,死亡率高,感染率高,后遗症严重。当时靠中医药扭转了非典治疗的局面,用的就是温病学派的方子。非典的治疗触动了人们,知道了中医药对一些病的有效控制,中医药参与治疗非典,零死亡,零感染,零合并症。这是对中医的一次肯定。
  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确实是对中医药的又一次肯定。屠呦呦说,青蒿素是传统中医药送给世界人民的礼物。青蒿是中药,但是现在广泛使用的青蒿素是化学合成的西药。疟疾是温病,是一种传染性强的疫病,古书里关于它的记载很多,在青蒿素发明之前,用奎宁,它的前身是金鸡纳霜,这是西方人在南美发现的,它曾经由法国传教士献给康熙皇帝,治好了康熙的疟疾。直到1820年,法国化学家才从金鸡纳树皮中提炼出奎宁,成为抗疟疾的特效药,但是到上世纪50年代以后有抗药性了。屠呦呦和她的团队从青蒿中提炼出青蒿素。很多古方中对青蒿都有记载,屠呦呦经过多次实验,从青蒿叶子中提炼出青蒿素,临床试验效果不稳定,屠呦呦在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发现一句话:“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这十几个字启发了她,这里提到“绞取汁”,她意识到可能高温会破坏青蒿中的有效成分,因此改用低沸点溶剂,果然药效明显提高。这是提取青蒿素过程中的关键一步。中医的好方子多的很。
  苏周刊:发掘中医典籍中的资源,将中医药与现代科技结合,这是否可以作为中医发展的方向?
  华润龄:中医药中有好多优良的资源,人们还没发掘出来,这是个伟大的宝库,但这可能是中国药业的发展方向,它提高了中医的地位,但并不是中医的发展方向。屠呦呦从中药里提炼出青蒿素,对中国人的意义很大,中医药提供了这一宝贵资源,但这并不完全是中医药的成果。不要在这个方面迷惑了方向,如果把这就看做中医发展的道路,那么就又走向了“废医存药”。
  苏周刊:那么您认为中医应该如何发展?
  华润龄:首先要回归,挖掘,开发,中医好东西很多,古籍里宝贝很多,绝大部分没有继承下来。比如说,现在还有个新发现,中药的汉防己碱是抗击埃博拉病毒的最佳候选药物,目前正在研究中。这又是一个中药的资源。什么叫中医?首先,有传统文化的认同感,有中国文化的基础,有中国人观察世界的认识方法,我们认识世界的方法和西方是不一样的,西方看待世界是物质化的,而我们是宏观的;其次,要有中医的思维方法,看哪个指标高哪个指标低,那是西医的方法,中医的方法是望闻问切、阴阳气血;第三,应用中药。如果放弃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放弃了中医的思维方法,而只是用一些中药,那不是中医。现在综合性医院,西医也开中成药,但是他是没有辨证论治的,他使用的方法和我们不一样,只是把中药西化了。

  在我们苏南地区,中医是老百姓生活中的东西

  苏周刊:您曾经致力于对吴门医派的研究,吴门医派有些什么特点?
  华润龄:吴门医派兴盛于明清以来的苏州,有几个特点:首先,医家多,有文字记载的名医多,目前能找到的记载有一千多人。其次,古籍多,这些名医文化水平高,著作多,留下来的医学古籍多,这很了不起,其他地方没有像苏州这样有这么集中的大量的医学古籍留下来。苏州留存最早的是宋版医学古籍,明清的更多。这些古籍有一小部分在苏州图书馆的古籍部,当时的苏州医学院也有一小部分,苏州中医医院图书馆有2万多册医学古籍。第三个特点这里是温病学派的发祥地。温病就是发热病,再扩大点,急性的烈性的传染病,就是瘟疫。明清两代这一带温病发病率高,因为这里是水网地区,经济发达,人口集中,有发病的基础,所以有很多医家从事温病的治疗和研究,温病学派就诞生在苏南地区,这是历史上很有特色的学派。
  苏周刊:苏州人对中医似乎历来比较信任?
  华润龄:在我们苏南地区,中医是老百姓生活中间的东西。这是因为文化的留存。这里经济发达,文化发达,有很多讲究生活的人,尊重生命的人。他们都有一些保护生命的意识,比如说苏州人的生活习惯“两粥一饭”,早晚吃粥,中午吃饭,这是生活安逸的人的习惯,不是上班族的习惯,上班族早饭中饭马虎,所以晚餐要丰盛点,还要吃夜宵,这是不健康的。譬如“不时不食”,不吃反季的东西。譬如对小孩的要求,“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饿一点冷一点没问题,过度地饱食和保暖反而会出问题。这都是中医的东西,也都是中国文化中的东西。譬如睡觉“脚对风,请郎中,头对风,热烘烘”。中医是苏州老百姓生活中的一部分,很通俗的,苏州老百姓对中医比较信任,过去西医没有那么大覆盖率,大部分疾病是靠中医解决的。这个地区的文化决定了对中医的信任度,也懂得养生,懂得调养。尤其改革开放以后,外地人到苏州,也在寻觅苏州文化的根。找我来看病的人,过去是年龄大的多,现在是年纪轻的远远超过年纪大的,从外地到苏州来的也很多,很多人对中医有浓厚的兴趣,知道中医对身体的保护作用,受到了苏州文化的影响。医学不仅仅是技术,它更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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