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谓性——孟子性善论辨析(二)
(2010-12-11 22:22:11)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这段结合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学说来解读就比较容易明白了,“白”是属性,“性”是实体,实体与属性是截然不同的。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谈到定义时说定义即是对本质的规定,如“人是两足的动物”,“动物”是实体,“两足”也是实体,并且,“两足的动物”作为定义是“一”,而不是“多”(不是两个实体的叠加)。“两足的动物”与“白色的羽毛”的偏正式的语法结构不同,“白”是外在于羽毛的属性,而“两足的”是内在于“动物”的规定性,是对“动物”的内涵的进一步丰富,所以是“形式”。告子说“生之谓性”,其实不是“生”为“性”,而是“所生”为“性”,“白”作为属性就是所生。而“性”则是“始条理”又“终条理”,由“所生”又回到“能生”。由能生到所生是“往者屈也”,表现为属性的“多”,而从所生到能生是“来者信也”,表现为实体(性)是“一”。
天命之性是天理流行,粹然至善。孟子这里说的“性”是后天气质之性,如人之性、牛之性。“一阴一阳之为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继之者善也”是“始条理者”,“成之者性也”是“终条理者”。但这个“性”既然是后天之性,所谓“终条理者”就不是“金声而玉振”的纯天理流行,而是夹杂着“气”,或者说人之性、牛之性等都不是纯形式,而是具有着质料。所以必须区分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1],天命之性是至诚无息,与物无对,“其机自不容已”,而气质之性则有着“往者屈也”和“来者信也”的一开一合,夹杂着“质料”。孟子“道性善”,这个“善”是“继之者善也”,还没有涉及后天的气质,没有一个“终条理者”的“反”的过程,所以“性善”的“性”也是天命之性。问题在于:既然万物同出一源,这个世界的多样性的根据何在?为什么犬之性不同于牛之性,牛之性不同于人之性?
《中庸》云:“夫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易传》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这正体现了道“生而不有,长而不宰”的玄德。虽然“道”是一切运动变化的根源,但道并不是在万物之外推动事物的运动,因为道与物无对,“道之生物”就表现为事物自身的“各尽其性”,按照自身规律的生长、变化。另一方面,虽然说“道外无物,物外无道”,但“道”与物也不能混同。如果认为唯有“道”才是唯一实在的本体,万物都是虚幻不实的。这就否定了现象世界的真实性,那么道也是孤悬一物了,也就没有“夫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也”的说法了。其实道的现实性就体现在万物的生生不息的化育,舍万物之“用”无以见道之“体”。
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然而这外在的“取同”正如庄子的“齐物”,其实是在否定道“生而不有,长而不宰”的玄德[2],甚至把“道”自身抽象化。虽然说万物同出一源,但万物“可相摄而不可相混”。基于差别的交换才有意义,两人各有一个苹果,他们交换苹果是任何没有意义的活动。同样,万物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依存,这根源于世界的整体性和统一性;万物相互区别,因为事物“各正性命”,然后有了自己的“个体性”。只有万物相互区别,万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作用才是“现实的”,才体现出“道”生生不息的全体大用。“夫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也”的前提是每个事物有自己的“个体性”。如果万物齐同而混为一体,就没有每个事物的后天之性,也没有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现象世界被虚化,“道”生生不息的大用乃至道本身也被虚化。世界的内在差别正是内在条理性和秩序的表现,一切运动变化都从这个“条理”出发,又终于这个“条理”。
变化必然以不变性为基础,一个物体只有“静止”着,它才能发生运动,并且只有在运动过程中也“静止”着,这样的运动过程才是现实的。赫拉柯利特说“万物皆流”,这纯粹的运动恰恰使运动自身失去了意义,纯粹的运动即是纯粹的静止。所谓“静止”不是与运动相对的“静止”,物体“静止”即是表示物体“是其自身”,然后才能否定自身——运动,所以“静止”是运动的主体。《系辞传》:“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乾坤成列”,即代表了宇宙的内在条理性,这条理性正是运动的主体,运动只有从这个“条理”出发,运动才有现实意义。有了“天地位”的“中”,才有“万物育”的“和”,反之则是“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礼根源于“乾坤成列”,乐根源于“生生之谓易”的“易”。孔子说“立于礼,成于乐”,“立于礼”是“始条理者”,“成于乐”是“终条理者”。基于与天地同节的“礼”,然后才有与天地同和的“乐”,才能做到“和而不流”,否则,“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革命是有因有革,有损有益,是内在的自我更新。如果不承认现实世界合理性的一面,一味叫嚣着要彻底打破一个旧世界,再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无异于法西斯狂徒式的咆哮,其实是打着革命之名行破坏之实。
所以,万物之间的统一性并不排斥它们之间的差异,建立在多样性基础上的同一性才是具体的现实的同一性。如果说“道”推动着万事万物的变化,这就是把“道”物化,是物外有道,道外有物。《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道始终是“为物不二”的“一”,所以是至诚无息,是“无为而成”的率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万物正如郭象所说的那样“独生”、“独化”,因为天道的“生”即是万物的各尽其性,每个事物都是自身的主体。事物当下具有的规定性决定它以后的运动过程,运动过程又影响事物自身,事物的运动变化是“自主”的,所以才有了世界的丰富多样性。
[1]
朝鲜的阳明学者郑霞谷区分了“生质”和“生理”,对《孟子》这一章有独到的解读。
[2]
对于老子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中庸》说“夫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对于庄子的“齐物论”,孟子则说“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儒家纠道家之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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