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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立明:以“主流”自居是一种病

 残云伴鹤归 2015-11-11

摘要ID:ipress

对于某种现象,指责它很容易,理解它很困难。事情的复杂性很可能超出了文本的范围,只有你真正了解真相,才能具有同理心,才可能理解当事人的行径。

▍一

很久以前,我作为华南某副省级城市一大报的评论员,有幸参加一个读者交流活动。这种活动,报社年年都办,抽几个幸运读者,大家都很客气,说的都是场面话。但是,一个文静的女生打破了这个和谐场面,她怯生生地说:“我很讨厌你们写文章那个姿态。”

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呢?

她想了好久,没法组织起有效语言。最后,红着脸大声地说了一个听起来“很奇怪”的理由:“你们这些人太主流了。”

这个尴尬场面被聪明的同事化解,他巧妙将话题转移,气氛再一次被和谐。但我一直记住这个女生说的话,尽管此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我猜,我是找到了答案。因为我们的报刊,需要一种“绝对正确”、“完全正统”的话,这是我们这个社会话语体系的核心。宣扬主流价值观,也是传统媒体人的重要任务。因此,我们当时大量炮制各种以主流自居的话语,比如表扬市政府的工程项目是多么惠民,比如批评横过马路的人是多么没素质,比如号召大家一起献身环保坚持无车出行,比如学习某个先进人物事迹并展开轰轰烈烈的“XX行动”……

平心而论,这种论调并没有错,它确实代表了一种被不少人认可的呼声。但是,这种主流,强硬得令人反感,甚至害怕。因为它提得轻率,提得傲慢,懒于论证,又不容置疑,说好的,不好也得好,说坏的,不坏也得坏。我想,这就是那位女生讨厌的姿态。后来,我将它总结为一种话语上的“直男癌”,它总是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文采飞扬地教训着无法反驳的读者。我相信,有不同想法的读者肯定不少,只是他们懒得回应。

要不是纸媒今天的困境,我或许也不会再提起此事。纸媒没落的原因,千千万万,但我觉得价值观的僵化无疑是原因之一。当话语权被垄断后,发言者会变得缺乏温度,不近人情。有些东西,若是不入法眼,就会被遭到舆论放逐,这说的不是杀人放火之类,而是一些非主流的个人行为,比如追星族、过洋节、当“剩女”、“不务正业”等等,都被看作怪力乱神。这种放逐体现了“正统”对“非正统”的严苛态度。

▍二

三年前的9月,曾经有一个热点新闻。一个刚入学的大一女生,“看到学校残破的校门,就哭着喊要退学”。于是,新闻的标题是,“大一新生看到校门破旧喊着退学”。

当时,有同事准备写一篇文章,批评“现在独生子女的娇生惯养”。这恐怕是大多数人第一时间的想法。但后来我说服了她,文章也就没写。我觉得拿“要论”栏目来批评某个人毫无意义,何况是个女生。另外,我认为,女孩有自己的世界,她的眼泪,仅仅为了大学的校门残破?肯定不是。这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高考那一年,填志愿,选专业,考大学,谁不是筹备了好久?我觉得,眼泪的含义,肯定是你想象不到的。

但遗憾的是,第二天我在网上一查,批评这个女孩“娇生惯养”的评论还真有不少。大家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女孩也没有机会反驳,就被媒体的大棒稀里哗啦打了一顿。

还有一个案例,就是行人乱穿越马路。媒体普遍指责民众不遵守交通规则,“素质论”或者是最容易、最不需负责的论断,尽管确实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但指责又有何用?我为此特定与城市规划从业者讨论过,发现交通乱象的形成与城市管理有很大关系:有时是交通灯时间设置不合理,有的路段红灯时间过长;有时是人行天桥设置不合理,好几百米才有一个;有时是街道遭封堵,导致行人走出马路。久而久之,除了一些大城市,导致规则无法建立。总之,将所有脏水泼向行人是不合适的,该反省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几个事情给我的启发是:对于某种现象,指责它很容易,理解它很困难。事情的复杂性很可能超出了文本的范围,只有你真正了解真相,才能具有同理心,才可能理解当事人的行径。有些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非黑即白,需要你时刻保持敬畏。

但是,那种认为“绝对正确”的东西,依然主导着我们的思维。对于我们不能想象的东西,我们总是保持敌意。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一种反智主义。因为,傲慢的指责不能带来任何东西,它限制了我们思维的方式。

▍三

后来,上了“知乎”、“豆瓣”,又给我带来不一样的震撼。在这里,见到了很多与主流模式不同的年轻人。平日,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可能跟在交流会上那女生一样,红着脸说句“我讨厌”,但在一些网络平台上,他们展示出了另一面。

在这里,我看到了很多“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在一条孤独的路上执着行走。他们很认真地讨论着各种高深而又似乎无用的话题。比如说,非洲是否曾经成立过强大的帝国,飞机如果螺旋桨故障后如何平稳降落,在《破产姐妹》中分析各人物的发音方式及其背景研究,北京各大建筑若突然能变形的话,是盘古大厦厉害还是鸟巢厉害……这些看似无厘头的问题,被他们讨论得津津有味,甚至讨论得相当专业。我甚至觉得,专业媒体评论员与一些“大神”相比,也未必占有智力优势。他们在主流文化之外,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亚文化。

亚文化的出现,其实就是对主流的颠覆。当主流带有一个坚定的外壳,那亚文化同样成为一个封闭的城堡。

几年前,有一位媒体人跟我说过,“知乎上的人,很可能是现实世界的卢瑟(loser)。”从世俗的角度上说,确实有一定道理:因为,很多知乎网友都活着一个色彩缤纷的“彼岸世界”中,却无奈身在此岸。试想,在现实世界中,某个人会突然抛出一个高冷的问题,会有多少人搭理他?在这个崇尚主流的社会中,他们必定是痛苦而孤独。但是,在网络的维度上,他们无所不能。

我又想到,在主流话语中,一些群体会被动地获得一些刺耳的称谓,比如“剩女”、“不务正业”、“频繁跳槽”、“大专院校学生”、“空想者”、“社招人员”等等。这些称谓,就像荒诞“劈头盖脸地打向他们”。而亚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抗拒主流定义群体的大集合。他们会抱团取暖,互相慰藉。只有深入他们的国度,才会发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毕竟在现实世界中,路太窄,生活太单调,是多元文化解放了他们,让每一个焦虑的个体在这个维度上获得新的身份,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义。这就是文化学者朱大可所说的“流氓的盛宴”。

无力感越来越强,就成为了力量。在话语的较量中,亚文化已经向曾经的“主流”宣战。传统媒体的衰落,就是战局。

▍四

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

主流话语与亚文化之间无法和解,说到底是一种想象力的贫乏。主流话语的特点之一,就是倾向于直接给出结论,重视立场而非价值判断,更别说保持想象力了。在这样的逻辑下,以自己的方式来定义客体,对于他者、异端采取一种简单粗暴的否定,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说看报纸、看电视是一种愉快的体验。而在亚文化圈子里,CCTV、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已经被反复解构,成为恶搞的主角。

需要重新反思的不仅是媒体,还有这个社会的话语组织方式。任何以“主流”自居的东西,最后都会被边缘。居高临下的批判者,最后发现自己失去信众。试图垄断话语的发声者,最后都会被遗忘。

只有足够的谦虚与开放,才意识到宽容的力量。了解到事物的复杂性,认识到世界的丰富,就会克制自己的话语霸权。就像整天板着脸、粗暴而不近人情的父亲,无法得到子女的真正爱戴。有精力批评,不如花更多时间去理解。

今天的亚文化,或者终会有一天成功“弑父”,跃为所谓的“主流”。同样,也会面对着更多未知的挑战。那时,若是同样采取保守心态,肆意地定义他人,最后也会被“子女”杀掉。因此,只有实现多个文化间的和解,才能走出这种“非此即彼”的霸权逻辑。

在这个飞速巨变的时代里,对于热衷“大一统”思想的国人,需要认真考虑多元文化这个命题。在视野中存在“多个世界”,并保持敬畏,与“他者”接触并相处,你会发现情况没那么糟。很多事情,存在即合理。

作者:马立明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评论员,政治学博士,昼伏夜出,读书写作。脾气正变得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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