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恋恋笔记本》剧照 其实，我不是想谈阿尔茨海默症文｜田纳西 我逃回帝都了，雾霾天，气压很低，空气中的灰尘和杂质，有时像马，像狮子狗，宫殿燃尽的断壁残垣，千般变化，很美是不是。而我觉得自己总算可以舒畅呼吸了。 我刚从2000公里外、天空一碧如洗、挤满各种文青和小清新的厦门，逃回来了。 落荒而逃。 －1－ 我在那里生活了18年，一大半的日子是在阿嬷（闽南语管“奶奶”叫“阿嬷”）家度过的，我是她最小、最疼爱的孙女。 阿嬷今年84岁，患“阿尔茨海默症”约莫5年，在前年阿公离世后病情加重。不知道这个病的人，很难想像它会把一个人，以及旁边照顾着的人，变成什么样子—— 阿嬷一点一点把火龙果上黑色的籽扣掉，以及馅饼上点缀的黑芝麻，“这都是什么脏东西？” “你看书太暗了，把日光灯调亮点。”（智能家居以及一切追求新潮科技的企业，都应该聘请一位“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作为产品研发，他们时不时就会冒出很多新奇的想法） 把纸巾一张一张抽出来，自言自语：“怎么还抽不完？” “XXX怎么还不来，昨天不是和你一起来吗？” “XXX、XXX、XXX就要回来了，赶紧烧饭吧，不然他们回来吃什么？” XXX们，有可能是我的亲戚，远房亲戚，听到名字我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或者已经去世很久的人。 “太没有福气了，阿公说你回来了要全家人一起下馆子吃个饭，可是他就这样走了。”（这是事实） “阿公碰到一个女人，那女人问他，你怎么还在这。然后你阿公哼哼躺了半天就走了。你说怎么有女人说这样的话？”（这或许是梦）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春节。”我答。 “那不就是后天吗？” 下午六点，天色渐暗。 “你晚上可别回家了，你看天边那么一大块乌云。” …… 一个80几岁的老人，变成了脑动大开、充满奇思妙想的好奇宝宝，甚至浪漫诗人，这就是“阿尔茨海默症”吗？ －2－ 是的。但也有这样的时刻—— 阿嬷一直是家里德高望重的人，待人接物讲究得体，生怕怠慢了客人。我一年回来三次，每次回来她总是怕我饿着。于是每次、每天都上演这种剧情： 打开冰箱，给你看冰箱里有各种东西，然后再拿出一块冷冻的肉，说晚上就红烧它吧。频率是：5分钟/次。上一次回家，我曾试过把冰箱贴上十道胶条。 下午两点，吃完午饭一小时。 “我们中午吃什么呀？你很会烧饭，你去煮吧。” 之后就是开冰箱。 “中午要到了，要吃什么？”（时间可能是早上、中午、下午） “我不吃。”我说。 “不吃你会饿。” “我不饿。”我说。 同样每5分钟，这段对话启动重复循环。 “我这好疼啊（手、脚、膝盖、脊柱轮换），之前睡觉的时候，有人打我。” 摸摸口袋，没有钱。 “我不要住在这，这儿经常闹贼偷我的钱。” “隔壁阿婆家的人老来偷我的椅子。” 于是她经常到隔壁阿婆家串门，说着说着就和阿婆家6岁的小男孩吵起来，争着说这把椅子是他们从家里偷来的。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为什么老了还要在这看门？”阿嬷不认为这是她的家，即使她已经在这住了十几年。 我坐在离她不到两米处，她对着空气喊我的名字，“你在哪？在哪？” 我回家待了5天，每天早上九点多到阿嬷家，晚上七点多离开。仅仅是这么短的时间，当每隔几分钟就要回答“不饿”、“还没到午饭时间”、“不是刚吃过吗”、关冰箱，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很重的石头，时常有呼吸不畅的感觉，有时甚至要按捺住想发火和崩溃的情绪。 终于有一个晚上，我觉得自己要爆了，想早点回去，阿嬷突然哭着说：“你又不认识路，怎么回去啊，我不安心。” 那是我走了二十几年的路。我夺门而去，冲进一片黑夜中。无助、无可奈何，还有阿嬷沉甸甸的爱啊，要窒息了。 －3－ 其实，我不是想谈阿尔茨海默病——它更广为人知的名称是老年痴呆症。 一个已经不具备成年人意识的长辈，让我带着沉痛去思考：人究竟应该怎样活着。 阿嬷为家庭奉献了一辈子，先是照料整个家族（8岁开始为全家人做饭），拉扯大四个孩子，照料孩子的孩子，还看护了一年孙子的孩子，同时她在她生活的时代就已经是个职业女性。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阿嬷总是会抱怨过去的日子好苦，自己为家庭付出了太多，然而现在总感觉孩子们各奔东西，不够关心她，不够孝顺。 如果年轻时的阿嬷能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坚持去做“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而不是“别人都在做”、“别人希望你做”、“大家都说好”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对别人有太多期待，不会因为期待而导致很多失望、伤心。 我不知道一个老年人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后，会怎样地一点点失去正常思维的能力。但是我隐隐觉得，每一片迸溅出来的零碎的言语，都折射着她的一生。就好像她悬游在陌生的漆黑的外太空，每一个无意识的挣扎，都与她来自的那个星球相牵绊。 寻求自身的快乐有什么不对？即使舍己为人，是否也是出于一种幻想，以为自己所寻求的快乐就是尽职尽责，把一颗心操碎？ 然并卵。看破点东西总是容易的，难的是命里打滚。我只是待了五天，觉得自己耐心丧尽，可我的家人们就这样过了五年，还将更长。 想起曾看过王伟忠的一部话剧《往事只能回味》，有一句台词： 我们抱怨的生活环境，成就了今天的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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