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闷的滚雷后,瓢泼大雨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远处的笙乐声渐渐小了下去,整个世界的躁动淹没在风雨交加之中。
寒风拍打着残破的窗棂,一绺绺的雨水像被撕破的纱幔般飘进来,屋里的桌椅被刮得东倒西歪,从外面栓上的门在风中瑟瑟颤动,发出吱吱嘎嘎的破裂声。
抬眼看过去,院子里影影绰绰,不知道是天刚黑,还是要亮了。
从绣桔跑了之后,再也没人进来看过我了,直到若干个时辰之后。
闭上眼睛,仿佛能清晰看见,两个婆子把门打开,其中一个探头进来张望。
“哎呀,不好了,少奶奶死了!”
“终于死啦。”
“这可怎么好呢,谁去报信啊?冲犯了喜气,少爷要打人的。”
“嗨,这有什么,不报上头也是一样,让管事的来抬出去就是了。”
……
犹如映在湖面上,这预感将不会有任何差错。自我落地以来,睁开这双本不该在尘世明亮的眼,就能捕捉到空气中悲剧的气息,从而洞察即将发生的一切。
人们说我是“二木头”,当他们向菩萨跪拜时,却丝毫也没有怀疑那木头是麻木不仁的。
不要误会,我没有先知的能力,仅仅是一面镜子。
只要有光线摇动,就可以纤微毕现地捕捉到外界的动静,发生在我周围的一切,全都如此清晰地投射在心灵上,并且无可奈何地引起心弦的颤动。
每一次拨弄,都好象刀痕刻下。
现在,这镜面上爬满了像珠网般的裂痕,即将破碎了。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神佛的话,我几度信奉,几度怀疑,现在,又信了。
上苍生我,赐我以人形,教我随波逐流在这人间,一定有它的用意。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不得已的,冥冥之中,不会有一个神祗,喜欢欣赏人间的苦难的,祂不会在高高的天穹上,冷笑着俯瞰着蝼蚁般的苍生。
神佛也有祂的苦衷吧,又或者,我现在感到饥寒、疼痛,全都是幻觉?
什么都是假的吗,最终整个宇宙也要归入虚无吗,那还剩下什么呢?……我只知道不该去怀疑,不然,我忍耐过的一切,十八年的痛楚,难道都毫无意义?
凤姐曾经是个无神论者,刚过门时,王家的新嫁娘是何等体面,何等荣耀,笑纳四方贺礼。
某一天,她手里玩弄着一盒金佛像,自言自语:“尽送些菩萨,讨人嫌得很。”随即递给旁边的嬷嬷,“拿去,给我打套金首饰。”
这时她注意到了刚走进来的我,于是转过笑脸,“妹妹来了,哈哈,嫂子呢,是从来不信阴司报应的,这都是那些和尚尼姑哄人的把戏,诓去了老太太、太太多少银子,到了我手上,休想再抠出一个子儿来。”
几年后,凤姐依旧呼风唤雨,春风得意,不过生命无常的一面已经向她启示,她开始吃斋念佛,祈求夫婿专宠,早生贵子,祈求家富人宁,永葆平安,祈求公婆的淫威不加诸于身,老太太、太太一直喜欢她……
然而数度生育之苦,凤姐始终没养出一个儿子,我知道这不是香火钱没烧够的缘故,而是命中注定。
我就信这个“命”字,尽管曾经不甘、曾经痛恨,也明白了天命所在即是公理,不需要去论证,不需要去追索。
从前屈原作《天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我也有过无数类似的疑问,在年幼的我眼里,世界是如此荒诞,充满了不解之谜,不过没有人可以与我探讨。
小时候,我身边从来不缺人,贾府的小姐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的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不过,婆子们是决不会对一个小姑娘的精神世界感兴趣的,而嬷嬷们关心的永远都是礼节,至于丫鬟们,她们连字都不识,自然无从共同探讨。
渐渐地我长大了,明了所谓的礼节,就是区分人间等级的重要标记。至于识字,则是标榜我这大家闺秀身份的一个镀金的符号。
比如大嫂李纨,虽然李家向来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前也将信将疑,忖度着既然如此,为什么家里还叫我们去读书,除了《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学堂里居然把唐诗宋词、四书五经等都传授了。
原来让女眷们吟诗读书,也是抬高家族门第的一大标志。贾府连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以炫耀是诗礼簪缨之族,后来大姐更因此晋升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外头说起来,贾府的女子个个才貌双全,琴棋诗画无所不通,是何等的殊荣,但长辈们在人前还须自谦:“读的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老祖母爱热闹,高兴起来,连小猫小狗都疼,素以怜老惜贫著称,等我们几个姊妹稍大一点,便由嬷嬷们带到这边来一起过活,承欢她老人家膝下。
从此,我不必整天提心吊胆,恐惧着冷嘲热讽,恐惧着无由的雷霆之怒,只要一声“老爷、太太来了”,就能令一个幼小的女孩子面色苍白,体力不支。
很遗憾,我没有像大姐姐和三妹妹那样,尽职地做一个老太太的开心果。
有一次,宝兄弟挨二老爷的打,二太太急忙去劝阻,屋里吵吵嚷嚷,宝玉哭哭啼啼地出去了,等二太太出来一看,大姐姐、三妹妹正领着宝玉在书房写字,三个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二太太赞叹道:“好孩子,是个有良心的,懂得疼自家兄弟,这样我就放心了。”
原来要博取长辈欢心,就要投其所好,最佳途径就是亲近她们的命根子。在珠大哥死后,全家的掌上明珠主要是宝兄弟。所以三妹妹虽然不常在老爷太太跟前奉承,但是与宝玉甚为亲厚,二太太看在眼里,自然喜在心里。
可惜我学不来这些,同宝玉到底隔了一层,又没个亲弟弟,贾琏的视线亦从不会落在我身上,就像大太太说的,“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
元春进宫后,我是贾府众姊妹之长,人们如此提到我,然而谁也不曾多看我一眼,在人群中,我是最可以被忽视、被冷漠的那一个。久而久之,我就是一根木头了。
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在任何环境里,我都不会得到重视,对此除了谨小慎微地接受,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称我为“公侯家的千金小姐”,我弄不懂这称谓何来,谁都知道生个女儿叫“弄瓦”,既然如此,为何又虚伪地称为“千金”?
我的母亲,大老爷跟前的丫鬟,据说从前出名漂亮伶俐的,在怀了我后荣升为姨娘。怀孕期间,她俨然变成了善男信女,日夜念佛烧香,连大老爷赏她的金银珠宝一概舍出去周济穷人了,而跪在佛前,她心心不忘的渴求只有一个:请让我生儿子!
我的第一声啼哭无情粉碎了母亲的梦幻,她转过身去,以手掩面放声大哭:“天啊,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老天啊,你不开眼啊,菩萨啊,你不显灵啊……”
半个时辰后,听到消息的大太太露出了笑容:“好,老爷这下可儿女双全了。”她立刻着人去老太太、老爷跟前报喜,而后,院子里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
母亲回过头来,不过没有看我,而是两眼望着天花板,“不!”她发出一声尖叫,“不能这么算了,我还能养……”她推开产婆的手,坚决地下床梳洗、重施脂粉。
两岁多的时候,逢上过年,老爷一时高兴,让母亲带着我一起去看戏。早已失宠的母亲兴高采烈,连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我推到前面:“快啊,叫父亲!”可是老爷平时凶神恶煞的形象早已深入我心,看到他向我靠近,不识抬举的我竟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老爷扫兴地吩咐奶妈把我抱走。
回到房里,母亲的愤怒随着巴掌啪啪落下来:“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我的哭声引来了王嬷嬷,她走过来,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奴才打起主子来了,这家里还有没有王法?”母亲重重地愣了一下,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弹我一指头,同时也再也没正眼看过我,直到她去世。
此后,我不再随便哭了,奶妈说,我小时候安静得出奇,日后就成了个闷葫芦,这是因为我“知趣”,我在自己家里,犹如囚徒般地察言观色。
林妹妹初来时,亦如此自律,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不久她就为这种枷锁所苦,开始对庸俗和丑恶的一切流露出爱憎,我看到在她的俏语娇音之间,那种不顾一切也要活得真实的勇气,“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是宁可粉身碎骨、万目睚眦,也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志,可是我不能。
出于对亡女的怜惜,祖母格外照看林妹妹,虚伪也好,真诚也罢,其他长辈也总是对林姑娘客客气气。而我呢,当众人围在老太太跟前时,我是最少被问话的一个,即使在诗社,姑娘们尽情谈天说地的时刻,我仍然保持沉默。
直到现在,一想起亲娘,就仿佛看到她坐在镜台前,细细地描眉画眼,聚精会神到脸上的每一条细纹。对母亲来说,为了怀一个丫头片子而带来的憔悴,是十分不值的一笔投入,她悔恨容忍我在她的肚子里呆了十个月,并咬牙切齿地诅咒老爷身边一个个妖精似的女人。
我对“狐媚”这个词的理解,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凡是不美得恰到好处的,就都是妖精。比如怡红院的晴雯,一个奴婢,没事长那么标致做什么?
你如此风流灵巧,为何竟看不出该投哪一位主子的缘法?老太太大权逐渐旁落,名义上是贾府的最高权威,实际上人人都打着“不惊动老太太”的幌子,行一切勾当和罪恶。你是老太太的人,那有什么用?
二太太既嫉恨与她分享老爷的各位姨娘,也厌恶可能会动摇其儿子孝顺、忠诚的丫鬟,她要牢牢控制并占有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当然也就由此排斥那些能够俘获人心的美丽女子。
作为女人这样的劣根性,我没有,因为,那是有野心的人才会濡染的习气。
没人认为我心眼高,他们说我老实,“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这,也有点切合了我的期待,如果被认为不合群、孤僻,光是大太太的眼神,就足以把我杀死一千次。
我很懦弱,习惯于逆来顺受,可要,我不脆弱,你们明白吗?
如果背人向隅暗泣,我一定会感到羞耻。生在这样污秽的地方,便是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何况孩童稚嫩的嗓音?我既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了。
我十三岁那年,皇帝突然心血来潮,附庸风雅,才貌双全的大姐得以封妃,一时间权倾后宫,荣宁二府个个春风得意,言笑鼎沸不绝。
大观园在短短一年间落成,号称“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它象征着贾府的权势,象征着元妃的高贵,它也喻表我和众姊妹的青春,生命中最安逸的四年,就在这里快乐地度过。
在鼎盛时代,大姐不仅可以回家省亲,而且经常送礼物到娘家与大家同乐,元宵节过后,她命太监捎来灯谜,大家都猜着了得了奖赏,独我没有,那“不过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我岂猜不着呢,不过是明白自己应该充当陪衬,给他们助助兴罢了。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这就是宿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被所有人注意,平静地活着,然后悄悄地死去。
我的绣楼外是一个脓血的屠场,我所有的男性亲属就是这其中跳梁的群魔。
你们一定要出来指责我,说这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岂就龌龊到那个地步呢?
请不要粉饰太平,好吗?人们,你们可以不允许被作践的人去控告,但是若连他的痛苦也一笔抹杀,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就像一个最邪恶的统治者,不仅鱼肉百姓,而且强奸民意,这就把事做绝了。
金钏儿跳井死了,二太太尚肯认可这一事实,说:“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姐姐却叹道:“……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
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对生活的唯一反抗就是自毁余生,拼着终生的芳灵蕙性,那临终前微弱的一声哭泣,竟然也被如此轻轻带过,譬如瑞珠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都称叹,金钏儿死了,不但洗刷了勾引爷们的罪名,二太太还额外多赏银子,又如三姐耻情归地府,柳湘莲因此痛悔出家。
自古以来,即使是铁心石肠的,对自陨亦给一个“烈“字的评价。姐姐,你为什么说:“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现在我明白,了结若是为着自己,便没有什么,如果是为了别人,倒没必要,因为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对这香残燕子楼的行为略有点怜惜的,何况人命属于上苍,没个为世俗偏见去轻生的道理。
我是多想忽略掉眼前的一切,不轻易惊动任一根心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我在这滚滚红尘,把自己无声无息地遁入空门吧。
闭上眼睛,无数双惊恐的、不怀好意的、呆滞的眼睛就在记忆里汹涌而来,那些呐喊、叱喝、讥讽,宛如汪洋大海,时刻都似要将我淹没,不想听,不想去感应。
“看啊,这是你的父亲,他害我血污游魄归不得!”在这样呼叫的是一个戏子,哦,不,父亲买进来才几天的姨娘而已,她不久就疯疯癫癫,然后咽气了。
“奶奶……奶奶!……我没有引诱二爷,没有……”这披头散发的少女是凤姐带来的陪嫁,浑身像筛栗一样抖个不停,环顾左右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几天后,一副薄木棺材将她抬了出去。
“为什么把她撵走了?”
“她病了!荣国府的规定,生病的奴仆必须立刻出去。”
“她去哪里了?”
“上次来的冯老爷看中她了,把她要去了……”
“小姐,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我们只是下人,是命比纸还薄的贱人!”
“我们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主子寻开心,以及为你们作牛作马、并且像畜生一样被出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