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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菱洲

 冰侠6892 2015-11-16
  一阵沉闷的滚雷后,瓢泼大雨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远处的笙乐声渐渐小了下去,整个世界的躁动淹没在风雨交加之中。

    寒风拍打着残破的窗棂,一绺绺的雨水像被撕破的纱幔般飘进来,屋里的桌椅被刮得东倒西歪,从外面栓上的门在风中瑟瑟颤动,发出吱吱嘎嘎的破裂声。

    抬眼看过去,院子里影影绰绰,不知道是天刚黑,还是要亮了。

    从绣桔跑了之后,再也没人进来看过我了,直到若干个时辰之后。

    闭上眼睛,仿佛能清晰看见,两个婆子把门打开,其中一个探头进来张望。

   “哎呀,不好了,少奶奶死了!”

    “终于死啦。”

    “这可怎么好呢,谁去报信啊?冲犯了喜气,少爷要打人的。”

    “嗨,这有什么,不报上头也是一样,让管事的来抬出去就是了。”

    ……

    犹如映在湖面上,这预感将不会有任何差错。自我落地以来,睁开这双本不该在尘世明亮的眼,就能捕捉到空气中悲剧的气息,从而洞察即将发生的一切。

    人们说我是“二木头”,当他们向菩萨跪拜时,却丝毫也没有怀疑那木头是麻木不仁的。

    不要误会,我没有先知的能力,仅仅是一面镜子。

    只要有光线摇动,就可以纤微毕现地捕捉到外界的动静,发生在我周围的一切,全都如此清晰地投射在心灵上,并且无可奈何地引起心弦的颤动。

    每一次拨弄,都好象刀痕刻下。

    现在,这镜面上爬满了像珠网般的裂痕,即将破碎了。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神佛的话,我几度信奉,几度怀疑,现在,又信了。

    上苍生我,赐我以人形,教我随波逐流在这人间,一定有它的用意。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不得已的,冥冥之中,不会有一个神祗,喜欢欣赏人间的苦难的,祂不会在高高的天穹上,冷笑着俯瞰着蝼蚁般的苍生。

    神佛也有祂的苦衷吧,又或者,我现在感到饥寒、疼痛,全都是幻觉?

    什么都是假的吗,最终整个宇宙也要归入虚无吗,那还剩下什么呢?……我只知道不该去怀疑,不然,我忍耐过的一切,十八年的痛楚,难道都毫无意义?

    凤姐曾经是个无神论者,刚过门时,王家的新嫁娘是何等体面,何等荣耀,笑纳四方贺礼。

    某一天,她手里玩弄着一盒金佛像,自言自语:“尽送些菩萨,讨人嫌得很。”随即递给旁边的嬷嬷,“拿去,给我打套金首饰。”

    这时她注意到了刚走进来的我,于是转过笑脸,“妹妹来了,哈哈,嫂子呢,是从来不信阴司报应的,这都是那些和尚尼姑哄人的把戏,诓去了老太太、太太多少银子,到了我手上,休想再抠出一个子儿来。”

    几年后,凤姐依旧呼风唤雨,春风得意,不过生命无常的一面已经向她启示,她开始吃斋念佛,祈求夫婿专宠,早生贵子,祈求家富人宁,永葆平安,祈求公婆的淫威不加诸于身,老太太、太太一直喜欢她……

    然而数度生育之苦,凤姐始终没养出一个儿子,我知道这不是香火钱没烧够的缘故,而是命中注定。

    我就信这个“命”字,尽管曾经不甘、曾经痛恨,也明白了天命所在即是公理,不需要去论证,不需要去追索。

    从前屈原作《天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我也有过无数类似的疑问,在年幼的我眼里,世界是如此荒诞,充满了不解之谜,不过没有人可以与我探讨。

    小时候,我身边从来不缺人,贾府的小姐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的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不过,婆子们是决不会对一个小姑娘的精神世界感兴趣的,而嬷嬷们关心的永远都是礼节,至于丫鬟们,她们连字都不识,自然无从共同探讨。

    渐渐地我长大了,明了所谓的礼节,就是区分人间等级的重要标记。至于识字,则是标榜我这大家闺秀身份的一个镀金的符号。

    比如大嫂李纨,虽然李家向来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前也将信将疑,忖度着既然如此,为什么家里还叫我们去读书,除了《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学堂里居然把唐诗宋词、四书五经等都传授了。

    原来让女眷们吟诗读书,也是抬高家族门第的一大标志。贾府连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以炫耀是诗礼簪缨之族,后来大姐更因此晋升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外头说起来,贾府的女子个个才貌双全,琴棋诗画无所不通,是何等的殊荣,但长辈们在人前还须自谦:“读的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老祖母爱热闹,高兴起来,连小猫小狗都疼,素以怜老惜贫著称,等我们几个姊妹稍大一点,便由嬷嬷们带到这边来一起过活,承欢她老人家膝下。

    从此,我不必整天提心吊胆,恐惧着冷嘲热讽,恐惧着无由的雷霆之怒,只要一声“老爷、太太来了”,就能令一个幼小的女孩子面色苍白,体力不支。

    很遗憾,我没有像大姐姐和三妹妹那样,尽职地做一个老太太的开心果。

    有一次,宝兄弟挨二老爷的打,二太太急忙去劝阻,屋里吵吵嚷嚷,宝玉哭哭啼啼地出去了,等二太太出来一看,大姐姐、三妹妹正领着宝玉在书房写字,三个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二太太赞叹道:“好孩子,是个有良心的,懂得疼自家兄弟,这样我就放心了。”

    原来要博取长辈欢心,就要投其所好,最佳途径就是亲近她们的命根子。在珠大哥死后,全家的掌上明珠主要是宝兄弟。所以三妹妹虽然不常在老爷太太跟前奉承,但是与宝玉甚为亲厚,二太太看在眼里,自然喜在心里。

    可惜我学不来这些,同宝玉到底隔了一层,又没个亲弟弟,贾琏的视线亦从不会落在我身上,就像大太太说的,“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

    元春进宫后,我是贾府众姊妹之长,人们如此提到我,然而谁也不曾多看我一眼,在人群中,我是最可以被忽视、被冷漠的那一个。久而久之,我就是一根木头了。

    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在任何环境里,我都不会得到重视,对此除了谨小慎微地接受,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称我为“公侯家的千金小姐”,我弄不懂这称谓何来,谁都知道生个女儿叫“弄瓦”,既然如此,为何又虚伪地称为“千金”?

    我的母亲,大老爷跟前的丫鬟,据说从前出名漂亮伶俐的,在怀了我后荣升为姨娘。怀孕期间,她俨然变成了善男信女,日夜念佛烧香,连大老爷赏她的金银珠宝一概舍出去周济穷人了,而跪在佛前,她心心不忘的渴求只有一个:请让我生儿子!

    我的第一声啼哭无情粉碎了母亲的梦幻,她转过身去,以手掩面放声大哭:“天啊,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老天啊,你不开眼啊,菩萨啊,你不显灵啊……”

    半个时辰后,听到消息的大太太露出了笑容:“好,老爷这下可儿女双全了。”她立刻着人去老太太、老爷跟前报喜,而后,院子里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

    母亲回过头来,不过没有看我,而是两眼望着天花板,“不!”她发出一声尖叫,“不能这么算了,我还能养……”她推开产婆的手,坚决地下床梳洗、重施脂粉。

    两岁多的时候,逢上过年,老爷一时高兴,让母亲带着我一起去看戏。早已失宠的母亲兴高采烈,连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我推到前面:“快啊,叫父亲!”可是老爷平时凶神恶煞的形象早已深入我心,看到他向我靠近,不识抬举的我竟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老爷扫兴地吩咐奶妈把我抱走。

    回到房里,母亲的愤怒随着巴掌啪啪落下来:“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我的哭声引来了王嬷嬷,她走过来,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奴才打起主子来了,这家里还有没有王法?”母亲重重地愣了一下,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弹我一指头,同时也再也没正眼看过我,直到她去世。

    此后,我不再随便哭了,奶妈说,我小时候安静得出奇,日后就成了个闷葫芦,这是因为我“知趣”,我在自己家里,犹如囚徒般地察言观色。

    林妹妹初来时,亦如此自律,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不久她就为这种枷锁所苦,开始对庸俗和丑恶的一切流露出爱憎,我看到在她的俏语娇音之间,那种不顾一切也要活得真实的勇气,“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是宁可粉身碎骨、万目睚眦,也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志,可是我不能。

    出于对亡女的怜惜,祖母格外照看林妹妹,虚伪也好,真诚也罢,其他长辈也总是对林姑娘客客气气。而我呢,当众人围在老太太跟前时,我是最少被问话的一个,即使在诗社,姑娘们尽情谈天说地的时刻,我仍然保持沉默。

    直到现在,一想起亲娘,就仿佛看到她坐在镜台前,细细地描眉画眼,聚精会神到脸上的每一条细纹。对母亲来说,为了怀一个丫头片子而带来的憔悴,是十分不值的一笔投入,她悔恨容忍我在她的肚子里呆了十个月,并咬牙切齿地诅咒老爷身边一个个妖精似的女人。

    我对“狐媚”这个词的理解,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凡是不美得恰到好处的,就都是妖精。比如怡红院的晴雯,一个奴婢,没事长那么标致做什么?

    你如此风流灵巧,为何竟看不出该投哪一位主子的缘法?老太太大权逐渐旁落,名义上是贾府的最高权威,实际上人人都打着“不惊动老太太”的幌子,行一切勾当和罪恶。你是老太太的人,那有什么用?

    二太太既嫉恨与她分享老爷的各位姨娘,也厌恶可能会动摇其儿子孝顺、忠诚的丫鬟,她要牢牢控制并占有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当然也就由此排斥那些能够俘获人心的美丽女子。

    作为女人这样的劣根性,我没有,因为,那是有野心的人才会濡染的习气。

    没人认为我心眼高,他们说我老实,“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这,也有点切合了我的期待,如果被认为不合群、孤僻,光是大太太的眼神,就足以把我杀死一千次。

    我很懦弱,习惯于逆来顺受,可要,我不脆弱,你们明白吗?

    如果背人向隅暗泣,我一定会感到羞耻。生在这样污秽的地方,便是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何况孩童稚嫩的嗓音?我既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了。

    我十三岁那年,皇帝突然心血来潮,附庸风雅,才貌双全的大姐得以封妃,一时间权倾后宫,荣宁二府个个春风得意,言笑鼎沸不绝。

    大观园在短短一年间落成,号称“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它象征着贾府的权势,象征着元妃的高贵,它也喻表我和众姊妹的青春,生命中最安逸的四年,就在这里快乐地度过。

    在鼎盛时代,大姐不仅可以回家省亲,而且经常送礼物到娘家与大家同乐,元宵节过后,她命太监捎来灯谜,大家都猜着了得了奖赏,独我没有,那“不过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我岂猜不着呢,不过是明白自己应该充当陪衬,给他们助助兴罢了。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这就是宿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被所有人注意,平静地活着,然后悄悄地死去。

    我的绣楼外是一个脓血的屠场,我所有的男性亲属就是这其中跳梁的群魔。

    你们一定要出来指责我,说这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岂就龌龊到那个地步呢?

    请不要粉饰太平,好吗?人们,你们可以不允许被作践的人去控告,但是若连他的痛苦也一笔抹杀,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就像一个最邪恶的统治者,不仅鱼肉百姓,而且强奸民意,这就把事做绝了。

    金钏儿跳井死了,二太太尚肯认可这一事实,说:“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姐姐却叹道:“……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

    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对生活的唯一反抗就是自毁余生,拼着终生的芳灵蕙性,那临终前微弱的一声哭泣,竟然也被如此轻轻带过,譬如瑞珠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都称叹,金钏儿死了,不但洗刷了勾引爷们的罪名,二太太还额外多赏银子,又如三姐耻情归地府,柳湘莲因此痛悔出家。

    自古以来,即使是铁心石肠的,对自陨亦给一个“烈“字的评价。姐姐,你为什么说:“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现在我明白,了结若是为着自己,便没有什么,如果是为了别人,倒没必要,因为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对这香残燕子楼的行为略有点怜惜的,何况人命属于上苍,没个为世俗偏见去轻生的道理。

    我是多想忽略掉眼前的一切,不轻易惊动任一根心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我在这滚滚红尘,把自己无声无息地遁入空门吧。

    闭上眼睛,无数双惊恐的、不怀好意的、呆滞的眼睛就在记忆里汹涌而来,那些呐喊、叱喝、讥讽,宛如汪洋大海,时刻都似要将我淹没,不想听,不想去感应。

    “看啊,这是你的父亲,他害我血污游魄归不得!”在这样呼叫的是一个戏子,哦,不,父亲买进来才几天的姨娘而已,她不久就疯疯癫癫,然后咽气了。

    “奶奶……奶奶!……我没有引诱二爷,没有……”这披头散发的少女是凤姐带来的陪嫁,浑身像筛栗一样抖个不停,环顾左右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几天后,一副薄木棺材将她抬了出去。

    “为什么把她撵走了?”

    “她病了!荣国府的规定,生病的奴仆必须立刻出去。”

    “她去哪里了?”

    “上次来的冯老爷看中她了,把她要去了……”

    “小姐,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我们只是下人,是命比纸还薄的贱人!”

    “我们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主子寻开心,以及为你们作牛作马、并且像畜生一样被出卖!”

    许多鲜活的的面孔在脑海里沉浮,触目惊心,好象一行行的鬼魅,排着队从梦魇里出来,黄泉的微光照在它们身上,那些容光焕发过的面容全都转成了惨白,犹如骷髅张牙舞爪起来,荣国府原是鬼哭狼嚎之地……

    请你们住口吧,不要再提醒我活在怎样的现世里,我身边的女性长辈也全是一个个阴冷的幽魂,我的姊妹们则即将变成她们,有一天回望身后,会发现连一块干净的落足点都没有了。

    那个自以为护花使者的宝兄弟呢?你们一定会提到他。

    请原谅,他也曾传出种种不堪的秽名。如果没有林姑娘,没有那个奇特的存在,他大概也早沦为皮肤淫滥之物。

    然而一番经历之后,他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不凡的美,由此向往着清净世界。

    不过这一蜕化不是由作为男人的他来完成的,而是由中性化实现的。他逃避了所有嫡孙的责任,当家族把更多的压力放在他的肩上,他不能承受,于是藏进了闺房中,每天倚翠偎红、借诗消愁。

    金钏死了,晴雯死了,柳五儿死了……他仍然以“闺阁良友”自居,并逐渐习惯于这一懦弱、多情的角色,他所有的是与生俱来的万千宠爱、荣华富贵,当大厦倾倒,祖宗的荫庇消失,他便一无所有,手足无措。

    其实,不独宝姐姐希望宝玉辉煌腾达,林妹妹又何尝不作此想呢,冰雪聪明如她,怎会不想到日后的长远打算?她只是不强求罢了。这“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八个字,送给黛玉竟是最合适不过的。

    将来显赫扬名也好,默默无闻也好,这美好繁华下面,原有荣国府的庞大产业作基础,宝玉便不去考科举,整天红粉为伴也可,黛玉取的是他的心,性情相投,原是个知己,所以功名富贵便在其次。

    谁曾想,贾府竟一天不如一天,衰败下去了!他们的心愿也就成了空中楼阁。

    前些日子,绣桔常来跟我讲贾府被抄前的故事,她说,宝姑娘是在宝二爷得失心病时嫁过去冲喜的。

    我详细听完了她的叙述,然后说:“他没有疯,他想借此凄凉来打动家人,那块玉,是他自己丢掉的。”

    宝玉苍白的面容又在我面前浮现,他失魂落魄、两眼发直,除了让自己疯傻,他找不到别的来回报黛玉的办法,他希望借此打破“金玉良缘”的邪说。

    我相信为了对得起林姑娘,他甚至愿意以死作为抗争,可他不知道,即使太太、老爷,所有的人都爱黛玉胜过宝钗十倍,他仍然只能娶薛姑娘。

    这场悲剧就如地震,其根源来自紫禁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元妃托人从宫中传出信来,大意如下:“史家、王家就要被抄了,贾家也逃不了,新皇太子断不会放过咱们家,过去结交的权贵都保不住了,只有薛家是世代皇商,与政治无关,他们的家产保得住,为了给宝兄弟留一条后路,给贾家留一个复兴的希望,趁薛家不知道消息之前,让宝兄弟和薛大姑娘成亲。”

    大姐就是大姐,她知道自幼疼爱的弟弟,从小就是丫头奶妈簇拥着,凤凰似的养大的,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就算贾府败了,有薛家的基业在,也不用担心后路。至于薛蟠入狱,导致薛家后来倾家荡产,这不是她能预料到的。

    不过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刻,宝姑娘的品德也如金子闪闪发光,她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她的丈夫,谁有幸与她结婚,就能得到她的忠诚——当然,这个人不一定是宝玉。

    那时想与薛家联姻的人络绎不绝,差点踩破门槛,薛姨妈当然想挑一个富贵双全的门第,不幸的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不能窥见朝廷风云变化,薛蟠被捕入令她方寸大乱,于是她不顾女儿的反对,立刻把她嫁了出去,讨好皇亲国戚,这一决定断送了宝姑娘的幸福,并结束了林姑娘的生命。

    然而我始终怀疑林姑娘是殉情,她不该死于如此世俗的理由,当绣桔向我叹道:“林姑娘真痴。”

    我说:“恐怕并非如此,她不过是要走完这一生罢了,什么时候、因何而死已经不重要了。”

    我没说完下半句话,“我现在知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关键是必须死得合适,不到那个时刻,上天是不会让咱们死的。”

    不然,为何我没有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就结束这凄惶的一生呢?为何我没有在家族的鼎盛时代,盛大而庄重地被埋葬呢?对这土崩瓦解的结局我早有预感,荣宁府实际上病入膏肓化成脓水,白天我看它们,宛如烈火烹油的铁锅,随时也会被底下浇灌的鲜血吞噬,夜晚我看它们,犹如树影婆娑中投下来的月光,一阵风吹过就揉碎。我是这豪门望族中的一架精美摆设,居处膏粱锦绣之中,有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着棋看画、针黹诵读而已。

    海棠起诗社时,我看着她们兴高采烈地挥洒笔墨,飞扬的文采精华,飞扬的青春,而我却语言迟慢,耳软心活,一句都不想写,只说做个出题限韵的。虽然年龄差不多大,我却好象比她们老了许多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啊。

    司棋却不是这样的,她总是生机勃勃,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是光,而我是那影。不过这光是摇曳不定的,这影也是模模糊糊的,就像镜花水月一样虚无缥缈。她没有一刻是安静的,银铃般的笑声充塞了我们小小的紫菱洲,买来的时候,说让她陪我着棋,事实上她根本就坐不住一局棋。

    她喜欢讲道听途说的故事,这一爱好非我所赞同。有一天,她在津津乐道一个类似《西厢记》的故事,我走过去:“可忘了老祖宗怎么说的了?'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

    司棋笑道:“姑娘也如此迂腐起来了,我们年轻人,看看这些有什么不好?”

    我正色道:“老祖宗的话,这句却是最恰当的呢,皆因她世事洞明,看得深刻,譬如《墙头马上》这样的故事,男女才见第一面,能有什么感情?便说是一见钟情,又为什么迫不及待去行苟且?可见不过是贪恋欢情罢了,算不得可歌可泣可传诵的佳话,若真心心相印,为什么不先充分了解对方?何必打着自由结合的幌子呢,倒不如明媒正娶,就是婚配得不好,也有个想头,悔不断肠子去。”

    “姑娘今天是怎么了?”司棋略感诧异,看着我,俏皮地一笑,“可是心情不好,拿我们这些丫头出气来了?姑娘歇歇罢,我去请妙师傅来陪你下棋。”

    我点了下头,下棋其实是件比较沉闷的事,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坐得住呢。妙玉是客居大观园,清闲寂寞,不时也来坐坐,我们终日对奕,很少谈及其他。

    这天夜里,我们又永昼敲棋,及到“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时,妙公向我笑道:“二姑娘果然高手,这棋步步浑厚别致,又含而不露,可谓是得了其中真味了。”

    从她那双顾盼的眼里,我读出了一些隐含的讯息:“一个在棋场上近乎无往不利的人,为何在现实中处处退避?”我仍然盯着棋盘,神情专注而语言迟慢,这就是由命运决定的性格,由性格决定的命运,难道连你这样的槛内人都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这样被前生注定。

    我早已料到,不安分会让她出事,抄捡大观园来得如此之快,是谁也没想到的,那一夜我却睁着眼睡在绣榻上,回避这尴尬的情景。我既不能像三妹妹那样发怒,也无能像宝姑娘那样获得尊重,就只有充耳不闻。

    凤姐威严的喝声传来:“把她监守起来,不许走开了,拿了赃证,跟我回去,且等明日发落。”

    次日,她们全都围在我的房里,哀求我能把司棋死保赦下,我心中纳闷:这园子里究竟有什么好,她们一个个都不愿意离去?若是我……啊,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常演常新的梦,希望远走天涯,我知道身上这些上等的首饰,够平民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刘姥姥不是说过吗,我们一顿饭的钱,庄家人可以过一年。如果给我选择,真想就这样带着金银细软,远走高飞,飘荡去了。

    可是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佛啊,我情愿像妙公一样修行,谁也不要来干扰我的清净世界,如果不行……可不可以让我像大嫂一样,让我守寡吧,只不要走近,求求你们,全都别走过来,别惊吓我易碎的梦、和最后的祈求啊。

    “将来,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

    司棋茫然地向我看去,仿佛听不见那轻悠悠飘出来的话,渐渐的,她的表情变了,急促地叫道:“姑娘!”泪水充满了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她嚷了起来,“你是说不管我了吗,姑娘?你好狠的心!姑娘,我们从小在一起……”

    我是这金丝笼中养大的鸟,翅膀生生没长全过,可是你,司棋,为什么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呢?

    尽管我从来不相信,你给我描绘的,那热情似火的恋爱,此刻也祈求佛组保佑你,在更广泛的天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去追逐心中的理想吧。

    幸亏你没有跟我来,不然,就和我一起沦为人下人了。现在,你在哪里呢,我的朋友,我的姊妹……司棋,你能向我证明,世界上确实有人获得过幸福吗?

    已经什么都用不着了,我转了一下头,望向黑蒙蒙的窗外,雨丝儿仍不时飘飕进来,积水漫过了地板,浸透了草席,濡湿了沾满血污的褥子。

    不要误会,这与孙绍祖无关,自从我小产以来,他看到我即将消失,眉眼间也有了一丝笑意,于是再也 不曾经踏入这间耳房。

    我并没有马上断气,先前,绣桔冒着危险带着饭菜来看我,她在我的席前低低哭泣。

    “你为什么这么悲戚?”我向她看去,很轻柔地问。难道她不是已经看惯了这一幕幕吗?

    “姑娘啊……”绣桔用袖子擦眼眶,不肯说下去。

    “讲吧,最多,不过是贾府被抄了而已。”我淡漠地说。

    绣桔吃了一惊:“你怎么猜到的?谁知道会这样,上个月,三小姐还被嫁去当王妃,立了这样一大功,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动手……”她有些激动了。

    这又有什么呢?虽然战场上兵败如山倒,但中原永远对边疆异国保持轻慢之心,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在新疆王后,和谈时回到故国,看到她的母亲在马厩里劳作,堂堂公主尚且如此,何况贾探春之亲眷哉?

    再说,谁知道在遥远的国度,等待三妹妹是什么结局?像王昭君那样生儿育女,美名远播大漠的,毕竟只是极少数。即将迎娶三妹妹的,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暴君,或者像孙绍祖这样的膏粱轻薄之辈?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便连在心里祝福她,也没有力气了。

    “……贾府没了,姑娘,再也没人来看你,救你了,” 绣桔喃喃地重复着,“你没有娘家了,咱们都要死在这儿了。”

    “可是,难道先前有吗?”

    出阁前,我收到的唯一来自亲人的礼物,是宝兄弟的一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个,姑且可以当作我的挽歌了。

    从我结婚以来,娘家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大老爷、大太太既然不闻不问,做婶子的自然也不便出面。我只归省过一次,容颜已改,花残叶损,他们全看在眼里,然而没人有心思来照管我了。

    “孙绍祖的恶名,我们先前不是不知道,大老爷贪图他的银子,按说老太太是不会依的,但是贾府已经保不住了,我们希望你能另外结亲,保住你的荣华,好的话,还指望孙绍祖能帮贾家一把,谁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丝毫也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凤姐不是在安慰我,她是想让我死个明白,这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比她知道得更多。

    红盖头取下后,他站在我的面前,身材魁梧,相貌端庄,在几个女人的围绕下,脸上带着轻浮的调侃,嘴里喷出了浓郁的酒气。

    “人说大观园里的女儿千金万贵,千娇百媚,现在,你不过是我买来的一个妓女而已!”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男人世界,关于异性的一切,我只从贾家的几个亲眷那里窥出端倪。他们全都好色、淫邪,充满恶意和肮脏的念头,即使最好的如宝玉,也是怯懦、自私,而且软弱无力、于国于家无望。

    宝兄弟,还记得晴雯撕扇吗?你向外界夸口:“那扇儿啊,镶珠嵌玉雕镂成,名家手笔制工经,犀角宝扇值千金,一撕只为美人心”。

    愈娇贵的东西,作践起来愈痛快吧?何况还是侯门绣户的小姐,堂堂贤德妃的妹妹!由此,我发现过去的感叹不存在了,我并没有白白美丽一次呢。

    千载红颜寂寞,芳华委地成落英,我存在的最终价值,只为那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快乐地大笑一声。

    “比如娶妻原是很郑重的,你要好玩也可以使得,只不要无缘无故白白地娶来,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脆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

    孙绍祖的笑声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在噩梦里断断续续,“他们说大观园里的女人,个个都是人间极品,你那好兄弟宝玉,放出话来说,'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我也就安了这个心,朝廷里的人都不敢与你家结亲了,我倒要见识见识,教他们知道,贾家的千金给我擦靴子……”

    他说刚来京城时,他的车马在大街上遇到了贾家的殡仪队,他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才得以通行;他说在妓院里嫖娼时,贾珍贾琏趾高气扬,霸占了他相中的花魁,他不得不忍气吞声拱手相让;他说贾家连奴仆都狗眼看人低,不把他这新贵放在眼里,叫门房通报时爱理不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五千两白银娶来公府小姐,一件昂贵的消遣品,能带给他自尊与满足,然而贾府即将被抄,他不想与待罪之家保持关系,我已经实现了价值,应该知趣地离开孙家了。

    他们仍然称我为少奶奶,因为我是八人大轿抬来的,虽然他们也知道,我更比丫头贱三分。

    依稀仿佛,耳边萦绕着林妹妹的歌声:“子之遭兮不自由,子之遇兮多烦忧……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音,感夙音兮不可缀,素心如何天上月?”

    先前,我对苍蝇竞血肮脏地已经了如指掌,发生在富贵窠里的罪恶已经不能使我眉目悚动,现在,我又对贫穷、饥饿有了充分的认识,感谢佛祖,它使我充实经历了凡人的一生。

    这结局既然是上天所安排,则无须逃避也不必太伤感了。

    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自由的人就是孙绍祖,他是世代军官出身,非诗礼名族之裔,从小便不受任何礼教束缚,如今又一人在京城,要做什么都便利。不像大老爷,上头有个老太太管着一点,中间有叔婶劝着一点,下面又有一群侄子看样,孙绍祖是彻底的逍遥自在了,尽情地骄奢淫荡贪欢媾吧。

    太上曰:“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

    哪怕有一个小姑,一个婆婆在,大概此时也会发话吧,我是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死期将近了。

    “你去看过司棋吗?她怎么样?……”我捏着绣桔的手,虚弱地说,“希望她很好,给我一点,到底有人幸福的见证……”

    “姑娘,贾家虽然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可不要灰心啊。”绣桔含泪把篮子里的饭菜拿出来,劝道,“你吃一点吧,姑娘,先前可不是你说的吗,身体性命上天所授,不可自行处断。”

    “你看我可像轻生的么?”我微微一笑,别人在到我这个地步之前,早已不堪重压去了,我还是苟延残喘着,等待着上苍之手来把我带走,“……好妹妹,你听我一句话,明天趁少爷进宫去给吴贵妃拜寿,悄悄走了罢!”

    绣桔被说中心事,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四周环顾,又走出去,在外面张望了一下,仍回来,叹道:“姑娘,这日子不是人过的……我是早就想走了的,求你不要见怪,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姑娘啊,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呢?”

    我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希望拥抱她,可是没有力气抬高,只得又放了下来。“妹妹,你去找司棋罢!”幸亏她被贾府逐出门去,现在不必被官卖了,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安排,可惜我没什么能送她做纪念了,连个银戒指都没了。“你们要好生保重……这世上虎狼多……遇到好人就成个家吧……”

    那时司棋被打发走,我送了她一个绢包,里面倒有几件好首饰,准折卖了约莫能有几百金,倘若她那表兄潘又安不负情义,回来找她,他们可以买田置产,自给自足了。

    但潘又安是宁府的逃奴……他们会怎么样呢?我用力摇了下头,想驱走胸中的不安。

    疾病正在侵蚀我的身躯,我几乎能听到被吞吃的声音,身体里某些部分破碎了,被啃掉了,一些粘稠的液体正在汩汩而出,环绕在四周的冷空气令人窒息,

    “姑娘……” 绣桔的声音渐渐飘渺了,听不清了。

    佛啊,如您宽厚温润的手,轻抚过人们所有的伤痕,如您唇边永恒的笑靥,盛满了生命的琼浆,谢谢您赐予生命,又使我领略人世间的风光,并让我最终在这个做得太久的梦中,悠然醒来。

    雨是不是还在下呢?屋里的积水已经很深了,头发好象也全浸湿了,身上衣服没一件是干的了。

    啪!一阵猛烈的狂风,把门震开了,仿佛有什么跟着疾风飘逸了出去。

    现在我看到一面镜子,幼小的表妹林黛玉,正坐在雕梁画栋的上房里,鬓发如银的祖母怜爱地搂着她,吩咐众人:“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这就是我,现在我的灵魂已经升到了上空,回头下望尘寰处,时光瞬间交错了,十二年前,荣国府里春暖花开。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 ,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善水后记:最近在整理悼红轩的金陵十二钗人物论谈,发现居然没有贾府二小姐迎春的任何帖子,这令我颇为不解。迎春为人善良,平和,色如鲜花,命比纸薄,而遭轻漠至此,可见闺阁中无知己了,此所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也。

    转自:
http://ad./bbs/showthread.php?threadid=5378  作者:善水沏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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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言: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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