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人物: 侯朝宗——识香君时二十七岁。 吴次尾——三十岁上下。 陈定生——同上。 阮大铖——五十来岁。 杨文骢——四十余岁。 柳敬亭——五十岁。 李贞丽——三十五岁。 苏昆生——六十岁。 郑妥娘——二十八岁。 寇白门——二十四岁左右。 卞玉京——二十六岁左右 时间和地点: 明末清初,南京(江宁)。 【第一幕】 [明朝崇祯末年,春。 [南京文庙的一角。 [在文庙的墙上张贴着陈定生写的“留都防乱揭贴”。好些人在看,陈定生、吴次尾和侯朝宗三人漫步走来。 陈定生:侯兄,你看,贴上了! 侯朝宗:好极了!好极了! 吴次尾:听听那些看的人有什么意见。 秀才甲:好,好文章,痛快,痛快! 秀才乙:这是攻击阮大铖的。 秀才甲:像阮大铖那样的家伙,还不应当攻击? 陈定生:这并不是攻击阮大铖个人,只是揭发奸贼魏忠贤余党的阴谋。当初太监魏忠贤专权的时候,阮大铖就拜在魏忠贤的门下,去做奸臣的干儿子,一个读书人,像他那样的趋炎附势、下流无耻,已经就十足表现了他那奴才的丑态;想不到他巴结到了一个官,就进一步变成了权门的走狗,到处咬人,一味陷害忠良,更百般帮着他那混账的干爸爸,跟东林、复社两个文社的朋友为敌。无论是谁,写一首诗也好,作一篇文章也好,他就以大宗师自命,挑三挑四,谁要是不跟随着他、不附和着他,他就说你是毁圣叛君,说你是异端邪说、大逆不道,把一个重大的罪名乱安在人们的头上,想使你向他低头。我们吃他的苦还不够多吗!如今魏忠贤死了,他的靠山倒了,他又翻过面来,装成读书人的样子,在我们面前来摇摇摆摆。 吴次尾:他想露了面又好做官,又好作恶。 侯朝宗:听说他今天还要来此地,祭我们的至圣先师。 陈定生:这是文庙,我贤人的圣地,那种无耻小人,我们不准他来。 秀才乙:他若来了,我们大家就耻笑他,把他笑走。 侯朝宗:他脸皮厚得很,不怕人笑的。 秀才甲:那我们就骂他。 吴次尾:他挨人的骂挨惯了的。他要是怕人笑骂,就不会去做太监的干儿子了。 陈定生:像阮大铖这种奴才,最大的本领就是脸厚心黑,我们绝不能够放过他。 吴次尾:我们决不能让他再翻身。 侯朝宗:喂喂,你们看,那边不是阮大铖,阮胡子来了吗? 陈定生:好好好,我们散开一点,等他来,我们要给他一点厉害。 [说到此处,大家散开一点,或坐或立,等着阮大铖来。 [阮大铖一走来。大家都不理他,他看见大家的脸色不对,便先自陪笑,拱手为礼。 阮大铖:各位仁兄来得好早啊! [大家不理。 阮大铖:各位是不是来与祭的? [大家还是不理。 阮大铖:(忽然一眼看见侯朝宗,马上招呼)啊,这位不是侯朝宗,侯仁兄吗? 侯朝宗:(不还礼,突然问他)你是哪个? 阮大铖:朝宗兄就忘了吗?学生姓阮名大铖,号圆海,孔子庙每年的丁祭,都是由学生来主持的。 侯朝宗:啊,你就是阮大铖啊! 阮大铖:啊?怎么直接叫起我的名字来了? 陈定生:阮胡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来了? 阮大铖:哈哈,奇怪呀!你们不是来祭至圣先师来的吗? 秀才甲:至圣先师不要你祭。 阮大铖:孔夫子是大家的,你们祭得,我也祭得。 吴次尾:你也配!你这奸贼魏忠贤的干儿子!这是什么地方,也许你这下流无耻的奴才在这里摇摇摆摆吗? 侯朝宗:你也读过诗书,为何不自爱惜,去趋炎附势,做那太监魏忠贤的干儿义子,便帮着那奸贼,专和读书人作对,你还联络一班流氓地痞,摧残善类,陷害忠良,许多爱国志士,死在你手里,你还赖吗? 阮大铖:想你们都读圣贤之书,为什么相信那些异端邪说,反抗朝廷,图谋不轨,若不是我从中设法,恐怕你们这班年轻人还有许多要抓去杀头呢。我念在斯文一脉,便不顾旁人笑骂,舍身投入虎口,来保全你们,想不到你们还是恩将仇报,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这班乱党是缠不得的。 陈定生:住口,你这无耻奴才,狐假虎威,害了东林、复社许多朋友,你还自鸣得意,想来强辩吗?如今奸贼魏忠贤已经死了,你的冰山已倒,你就该隐姓埋名,闭门思过,重新做人,那我们也不咎既往。不想你还在家里养戏班、养歌女,用来巴结官府,联络地方绅士,要想恢复你的势力,你还敢公然到文庙来上祭;至圣先师要你这奴才走狗来祭的吗?还大言不惭,还要公然栽赃诬陷,骂我们是什么乱党,你这无廉下耻的狗,你敢把我们怎么样? 秀才们:我们打这奸贼! 众 人:打打打! 秀才们:(一哄而上,把阮大铖按住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还作恶吗?你这狗东西!你还敢害人吗? 阮大铖:(大叫)救命! [杨文骢上,急忙解劝,大家也就住了手。 杨文骢:各位,各位!请慢动手,有话好说! 阮大铖:(躲向杨文骢身后)龙友兄救命啊! 陈定生:你是什么人,敢来替奸贼说话! 杨文骢:小弟杨文骢,号龙友,跟这位侯世史朝宗,这位吴世兄次尾都是朋友。今日见诸位动了公愤,小弟本来不敢说话,不过,像诸位这样崇尚正义、疾恶如仇,兄弟十分佩服,好得很,好得很!但有一层,这里是孔子庙前,倘若打死了人,恐怕有些不便,君子不为己甚,圆海也是聪明人,诸位仁兄就不能与以自新之路吗? 侯朝宗:好,念在龙友兄讲情,饶他这次,让他走吧! 吴次尾:便宜了这奸贼! 陈定生:快走!这样满身粪臭、满身血污的人,永远不许再来! [阮大铖抱头鼠窜而去,众秀才哄笑追下。只留侯朝宗、陈定生、吴次尾、杨文骢四人。 杨文骢: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圆海也是咎由自取。不过他近来也有些悔过之意。以兄弟看来:得放手时须放手!各位仁兄,不妨予以自新之路。 陈定生:国事已经被奸贼们弄到了这步田地,倘若再让阮大铖之流混进朝堂,把持朝政,那还堪设想吗? 吴次尾:所以遇见这样的人,一定要打得他不敢出头。 杨文骢:(转移话头)各位仁兄近来得有什么新的消息没有? 侯朝宗:道路阻塞不通,连家信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消息! 吴次尾:龙友兄可曾得有什么消息? 杨文骢:适才看见官报,据说官兵一连大败,流寇进逼京师,快要进城了。 吴次尾:啊! 陈定生:贪官污吏,到处横行;苛捐杂税,重重剥削,百姓们求生不得,又怎么不成流寇! 杨文骢:(注意陈定生)这位…… 侯朝宗:原来你们两位还不认识,这是敝同年陈定生,这是杨兄龙友。 杨文骢:原来是定生兄,失敬了! 陈定生:彼此彼此。 杨文骢:定生兄刚才的话十分中肯,不过流寇固然可怕,清兵又有进关的消息,大局不堪问了! 侯朝宗:想我们这些读书人,既不能手握大权,又不能冲锋打仗,几篇文字,也挽回不了人心天意,令人惭愧。 杨文骢: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如何,我辈只好且看春光。 [侯朝宗长叹摇头。 陈定生:倘若清兵打进关来,哪里还有什么春光可看。 杨文骢:不谈了吧,我们去到秦淮河上游玩一番如何? 侯朝宗:心绪不宁,那里都不愿前去。 杨文骢:侯兄不是到过李贞丽家里吗? 侯朝宗:偶然去过,你怎么知道的? 杨文骢:风月场中的消息比国家大事的消息灵通得多呢。 [大家一笑。 杨文骢:……贞丽有个女儿,名叫香君的可曾见过? 侯朝宗:听说香君是绝代佳人,可惜那天她到郑妥娘家去了,不曾遇见。 杨文骢:我来跟侯仁兄作媒如何? [侯朝宗微笑不语。 吴次尾:朝宗兄脸红了。 侯朝宗:(独吟)击春心情短柳续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杨文骢:哈哈哈!侯兄是才子,香君是佳人,应当撮合才是。 陈定生:我看与其寻花问柳,不如去听柳麻子说书,倒还有些道理。 侯朝宗:柳麻子不就是那柳敬亭吗? 陈定生:就是他。说书说得真好极了,他把历代兴亡成败的故事说得有条有理,还有许多新的见解,连我们读书人都不如他呢。 侯朝宗:听说柳敬亭是阮大铖的门客,那也就是奸贼的走狗,这样的人说书,不听也罢。 吴次尾:你不能那样的看法。那阮胡子自以为有几个冤枉钱,他除了养歌女、养戏班之外,还把苏昆生和柳敬亭一班人养在家里;以后小弟写了一篇文章,说明阮胡子是魏忠贤的死党,那柳敬亭知道了,他就和苏昆生一同带了一班乐工离开了阮家。他说宁愿饿死,也不作奸臣的门客。 侯朝宗:想不到江湖上有这样磊落光明的豪杰,那一定要去拜访,龙友兄同去如何? 杨文骢:敬亭差不多每日见面,今日不陪了。 侯朝宗:那就请便吧。 杨文骢:各位再见。 众 人:再见。 [忽闻鱼鼓声。 杨文骢:好像是敬亭来了。(望一望)那边不是柳敬亭吗?(叫)敬亭,敬亭,哪里去? [柳敬亭内答:“哪位?啊,原来是杨老爷。” 杨文骢:敬亭,请到这里来!待我来介绍几个朋友。 [柳敬亭上。 柳敬亭:啊,杨老爷,各位相公! [大家拱拱手。 杨文骢:敬亭来得正好,有一位朋友久慕大名,正要见你。 柳敬亭:岂敢,岂敢。 杨文骢:这位是侯朝宗侯公子,这就是柳敬亭。 柳敬亭:侯公子,失敬了。 侯朝宗:敬老侠骨柔肠,相见恨晚。 柳敬亭:岂敢,岂敢。 杨文骢:小弟告辞。 侯朝宗:再见。 [杨文骢下。 柳敬亭:小人也告辞。 陈定生:正要请教,怎么就走? 柳敬亭:大街小巷,都说秀才们在孔夫子庙前打胡子,我这胡子也有些害怕。 [众人笑。 吴次尾:我们打的是阮胡子。 柳敬亭:还好,我是个硬胡子。 陈定生:那是个大胡子。 柳敬亭:我是个小胡子。 侯朝宗:那个胡子是奸贼魏忠贤的干儿子。 柳敬亭:我是我爸爸的好儿子。 陈定生:你看我们今天打胡子打得好不好? 柳敬亭:打得不好。 陈定生:怎么? 柳敬亭:可惜没有打死。 众 人:哈哈哈哈! 柳敬亭: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众人笑。 陈定生:敬老不是在阮大铖家里教歌吗?在他家里的情形怎么样? 柳敬亭:我在他家里穿得好、吃得好,他每月还给我不少的钱。 陈定生:那你为什么又不干了呢? 柳敬亭:那些奸臣的走狗,他们的钱,还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来的造孽钱!我情愿饿死,也不愿去替那些奸贼帮场面。 陈定生:偏偏有些读书人,自命懂得道理,却反而去替奸贼们帮场面! 柳敬亭:有些人非但去帮场面,而且甘心做狗,还要陷害自己的朋友呢! 侯朝宗:敬老的话不错,所以我们第一要伸正义,正义一伸,邪恶就自然不能容,今日我们打阮胡子,也就是伸正义的举动。 柳敬亭:不过,请恕我放肆。 侯朝宗:请讲。 柳敬亭:魏忠贤虽然死了,党徒还散布在各处。阮胡子诡计多端,各位相公要随时防备,这就叫“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啦。 [大家点头。 柳敬亭:在下不才,最近编了几支小曲,无非是叫老百姓大家起来,提倡忠义、惩治奸邪的意思。倘若各位不嫌弃,请到寒舍奉茶,等我来唱给各位听一听,当面请教如何? 众 人:正要请教。 柳敬亭:各位请! 众 人:请! [此时庙中隐隐有钟磬之声,大家正要走,又回头一望。 侯朝宗:真是清静庄严的地方! 陈定生:究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真能得到清静! (幕落)
【第二幕】 [阮大铖的书房。 [阮大铖在文庙受了一顿打骂,躲在家里,他正想着怎样报复,徘徊室内,自言自语。他的妻子来送东西给他吃。丫头先上,阮妻跟着上。 阮大铖:不值得,不值得……真是岂有此理。 [丫头端着一个盖碗上。 丫 头:老爷,夫人给您燉的鸡汤,有高丽参,有鹿茸的。(回头见阮妻进来)啊,夫人来啦。 阮 妻:身上不大痛吧? 阮大铖:唔,……真是混账极了! 阮 妻:别生气了。 阮大铖:怎么不生气?怎么不生气!受了那么大的侮辱,还说“别生气”呢! 阮 妻:好好,不说了,吃点儿东西保养保养吧。 阮大铖:不吃不吃,拿走拿走! 阮 妻:唉,也难怪你生气!可是那班家伙也真难对付,我看你还是少出门。 阮大铖:算了算了,女人懂得什么,嘴真多! 阮 妻:好,得了得了。我知道你讨厌我比讨厌那班秀才还厉害。唉,好心没好报!(回头对丫头)算了,你去叫六姨太来吧!(下) [丫头同下。 阮大铖:他妈的,我不相信我不能出头。有朝一日,嘿嘿……现在只好暂忍一时之气,慢慢地想法子。来啊! [仆人内应:“喳。” [仆人上,手里捧着一部燕子笺戏本。 阮大铖:我新编的那个燕子笺,抄好了没有? 仆 人:抄好了,原稿在这里。(呈上去)。 阮大铖:家里戏班的新置行头齐备了没有? 仆 人:都齐备了。 阮大铖:传话下去,叫他们把燕子笺赶快练熟,老爷后天要请客! 仆 人:是。(下) [阮大铖翻开戏本。 [阮妾睡眼惺忪走出来,后面一个丫头,还是端的刚才那碗鸡汤。 阮 妾:后天又要请客吗? 阮大铖:哼,我有好烹调、好戏班,还有自己编的好戏,外带我还有钱。我可以用这许多东西,联络地方上的绅士,交结来往的官府,等我布置好了,那一班什么东林呀、复社的党徒我要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阮 妾:别生气了,吃点儿东西吧!(把汤送过去) 阮大铖:(很自然地接着那碗汤)我真气饱了! [丫头微笑着下。 阮 妾: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就没有本钱跟人家斗了。 [阮大铖接受她的规劝,喝着汤。 阮 妾:前天那班什么秀才骂你什么来着? 阮大铖:还不是那一套。 阮 妾:一定又是说你不该拜魏忠贤做干爸爸吧? 阮大铖:那些话不要提了! 阮 妾:那怕什么?要是我啊,一不作二不休,找着有势力的重新拜一个。 阮大铖:哈哈哈,笑话笑话! 阮 妾:那怕什么?我就拜过好几个干爸爸。你以前不也是我的干爸爸吗? 阮大铖:别胡说了! 阮 妾:不过长了胡子拜干爸爸,怕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想穿了也没有什么……你想,不拜干爸爸,不能做大官;不能做大官,就不能为国为民;因为为国为民,就去吃点儿小亏、挨点儿小骂,这个意思,要是那些秀才们想得到,他们还要感激你啦! 阮大铖:嗳呀!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正是我心里头的话!你真是个才女!要是那班乱党都有你这样聪明,那不天下就太平了吗? [仆人上。 仆 人:杨文骢杨老爷拜会。 阮大铖:啊,杨老爷,快请快请!(对阮妾)你避一避,顺便把碗收了去! [阮妾带汤碗下。 [杨文骢上。 杨文骢:圆老,好吧? 阮大铖:啊,龙友克,请坐请坐!(就坐)那天多亏龙友解劝,不然被他们打死了。 杨文骢:那班年轻气盛之徒,真是…… 阮大铖:他们目无尊长,将来必定要造反。 杨文骢:圆老是不是要应付一下才好? 阮大铖:倘若魏公还在,只要一纸文书,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杨文骢:如今是谈不到了。 阮大铖:是否要用些钱去收买他们? 杨文骢:还是疏通一下吧。 阮大铖:一个人只要给他钱肯受,给他官肯做,那就有办法。如果给钱不受,给官不做,那其心就不可问了。 杨文骢:不过他们都还是人才。 阮大铖:人才要为我用才是人才,不为我用,那只是废材。 [杨文骢微笑点头。 阮大铖:送点钱倒是没有什么,是不是他们反而会摆起架子来呢? 杨文骢:钱是人人都要,不过当面送钱,似乎总不好意思。 阮大铖:对,对,我们要使他们不知不觉受我们的钱,不知不觉听我们的话,不知不觉就变了我们的人。 [杨文骢微笑。 阮大铖:不知道他们当中为首的是哪一个? 杨文骢:侯朝宗似乎最有声望。 阮大铖:好,擒贼擒王,我们就在侯朝宗身上下些功夫。 杨文骢:如今倒有一个好机会:那侯朝宗很有意于秦淮河一个李香君,可是他没有钱,圆老何不花一笔钱,让他梳拢了香君,这也是艺林雅事。 阮大铖:大概要多少钱? 杨文骢:香君是个有名的歌女,第一次上头,大约总非五六百金不可。 阮大铖:这个数目虽不算少,兄弟还可以筹备。那我就出六百银子。 杨文骢:哪个可以做媒呢? 阮大铖:那一定要请杨老爷做媒。 杨文骢:那怎么行?倘若被人知道,还说杨龙友堂堂县令,给人带马,岂不笑话? 阮大铖:为了小弟的事,总求龙友兄勉强为其难,拜托拜托!(跪下去叩头) 杨文骢:啊呀,啊呀!圆老的事就跟小弟自己的事一样,小弟一定帮忙。 阮大铖:龙友兄,你真是古道热肠,令人佩服。只要那侯朝宗到了李家,进了香君的房,上了香君的床,觉也睡了,钱也花了,我们就在外边放话:说他用了我阮胡子的钱,进了我阮胡子的党,看他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到了那个时候,什么东林也好,复社也好,叫他们党里自己捣乱,我们再用点方法,使他们自己消灭。哈哈哈。 杨文骢:“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便便。”我辈圣人之徒,岂能有什么朋党。倘若是东林、复社两党的朋友,能够顾全大局,解除纠纷,也未尝不可一变士林的风气,小弟以无偏无党之身,甚顾为此事奔走。 阮大铖:龙友兄你真是:“君子人欤,君子人也!”(深深一揖) (闭幕) 【第三幕】 [李贞丽家。 [开幕时场上没有人。陈设颇整齐雅致,脉脉的瓶花,嘤嘤的鸟语,令人觉得幽丽而静适,可以久坐忘疲。 [苏昆生带着笛子走上来,常来常往的,毫无拘束,坐下来,取出笛子试吹几声。小丫头伸出头来望一下,缩回去,便听得叫:“妈妈,苏师父来哪!” [跟着李贞丽出来。 苏昆生:贞姐,你好! 李贞丽:哟,苏师傅,才来吗? 苏昆生:刚来一会儿。 李贞丽:(叫丫头)小桂,去叫姐姐来!(对苏昆生)有什么消息? 苏昆生:听说李自成快打进北京了。 李贞丽:那怎么得了! 苏昆生:照我们的古话,是叫:不了了之。 李贞丽:总不会找到南京来吧? 苏昆生:难说。 李贞丽:你不是在阮大胡子家里教小科班吗?怎么又出来了? 苏昆生:当初不知道阮大铖是奸臣魏忠贤的干儿子,为了吃饭,就到他家里教戏,以后知道他是魏党,我就跟柳麻子一同出来了。 李贞丽:如今你的生计怎么样? 苏昆生:纵然饿死,也不作奸党的门客。 李贞丽:看起来你的火气倒还不小呢。 苏昆生:香君呢? [丫头上。 丫 头:姐姐在楼上哭呢。 李贞丽:怎么,好端端的哭起来了?让我看看去。 [李贞丽刚要上楼,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三人同来,郑妥娘还没上,就先听见她的声音。 [郑妥娘(声音):“贞姐在家么?” [郑妥娘上。 李贞丽:哟,老妥! [寇白门、卞玉京同上。 寇白门:贞姐,我们都来了。卞玉京 李贞丽:什么风会把你们吹来的? 郑妥娘:我们来约你到莫愁湖玩去。 李贞丽:苏师傅还刚来呢。 郑妥娘:谁管他这糟老头儿。 [苏昆生尴尬地笑着。 郑妥娘:香君呢? 李贞丽:听说在楼上哭呢。 郑妥娘:哭?为什么? 李贞丽:我正想去问她。 郑妥娘:也是时候儿了,十七八岁的姑娘,遇见这样的春天,怎么不难过呢? 李贞丽:谁像你这样不害臊。 郑妥娘:让我来看看去。(跑上楼去) 苏昆生:她真像个猴子。 李贞丽:白门姐,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刚才苏师傅说,李自成就快打进北京城了。 寇白门:我听说外面还贴了告示,说:军民人等不要听信谣言,天下还很太平呢。 卞玉京:那到底听谁的好呢? 李贞丽:听说将来南京都危险呢。 寇白门:那总不会吧。还听说李自成来了,老百姓就不要纳粮呢。 苏昆生:噢!?不要纳粮,有这样的事!? [郑妥娘从楼上一路笑下来,李香君跟着下来。 郑妥娘:(手里拿着一本《精忠传》)你们当香君为了什么事情哭?原来她在看《精忠传》,看到风波亭岳老爷归天的时候,就哭起来了。 李贞丽:这才真傻呢:看兵书落泪,替古人担忧! [大家都笑。 郑妥娘:你们看,她把岳飞的名字,都圈上一个红圈,秦桧的名字就都用香火烧掉。 苏昆生:(站起来,走过去,接过郑妥娘手里的书)啊,了不得,了不得!真是有心胸、有志气。像岳飞那样的忠臣,人人应当敬重;秦桧那样的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郑妥娘:话是不错,可是世界上的事难说得很:宋朝的秦桧人人知道,明朝的秦桧谁知道?有些人做的事情像秦桧,样子可装得像岳飞。 苏昆生:瞧,这张嘴,呱呱呱,像只乌鸦。 郑妥娘:(对李香君)得了,小妹妹,别傻了,还是唱唱曲子吧! 李贞丽:香君,把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段温习一遍吧。 苏昆生: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话真是不尽兴亡之感。 郑妥娘:得了,别酸了,吹笛子吧!我来唱春香。(唱)小春香…… 苏昆生:真会捣乱!(吹笛) 李香君:(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到这里,杨文骢和侯朝宗上,歌声顿止。 杨文骢:哈哈哈哈,唱得好!唱下去,唱下去! 李贞丽:(上前张罗)杨老爷! 杨文骢:这位就是有名的侯公子。 李贞丽:侯公子万福。香君你来,这就是大家常常说起的侯公子,上前见过! 李香君:公子万福。 杨文骢:不认识杨老爷了! 李香君:杨老爷万福! [丫头送茶。 杨文骢:朝宗兄,你看她娉婷窈窕,真是天仙化人! 侯朝宗:但不知哪一个有福气的可以消受? 杨文骢:有福气的么,(拍着侯朝宗的肩)就在这里哪,哈哈哈哈! 郑妥娘:杨老爷,有那样漂亮的公子,也不引荐引荐? 杨文骢:对不起,我倒忘了。这是风流潇洒的卞玉京。 侯朝宗:真是玉京仙子! 杨文骢:这是顶顶大名的寇白门。 侯朝宗:真是白门柳色! 杨文骢:这是最风流最淘气的郑妥娘。 侯朝宗:啊,果然十分妥当! 苏昆生:她才真正的不妥。 郑妥娘:我怎么不妥? 苏昆生:多少有点那个…… 郑妥娘:我不那个,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大家笑。 侯朝宗:妥娘辞令,真妙极了,我有意拜访香君的妆楼,不知道能否如愿? 杨文骢:这要看香君的意思了,香君的妆楼是不能随便去的。 侯朝宗:那就恕我冒昧。 李贞丽:香君,请侯公子、杨老爷楼上待茶,好吗? 李香君:(微笑)杨老爷、侯公子,请楼上坐吧! 杨文骢:朝宗兄,请吧! [彼此让一让。 杨文骢:您先请,我还跟贞丽有点小事商量。 李贞丽:杨老爷请坐一坐,我送公子上楼就来。 [侯朝宗、李香君、李贞丽一同上楼。 郑妥娘:杨老爷,你是作媒来的是不是? 杨文骢:你怎么知道? 郑妥娘:那还瞒得了我? 杨文骢:我正是作媒来的。你看刚才那个小伙子怎么样?还配得上你吧? 郑妥娘:我才不喜欢那种酸不溜丢的。 杨文骢:他是当今的名士呢? 郑妥娘:名士卖几个钱一斤呀? 杨文骢:你真是俗不堪耐,只晓得买卖。 郑妥娘:魏忠贤当权的时候,不是许多名士都去卖身投靠吗? 杨文骢:啊呀,你真把一班名士骂苦了! [李贞丽下楼来。 李贞丽:杨老爷,你刚才说有什么事? 杨文骢:这…… 郑妥娘:(对寇白门、卞玉京)喂,我们走吧,让他们…… [寇白门、卞玉京点头。 郑妥娘:(向苏昆生)喂,老师傅,你走不走? 苏昆生:贞姐,看来香君今日也不能上学了,杨老爷,老汉给您告假! 杨文骢:苏师傅,请等一等。 郑妥娘:好,那我们先走。 李贞丽:喂,你们一同上楼去陪陪公子。 郑妥娘:我怕香君吃醋。 [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笑着同下。 杨文骢:(望着出去的郑妥娘)这个人倒真爽快。 苏昆生:风月场中也有她才显得热闹。 杨文骢:贞娘,你看公子人品如何? 李贞丽:人品是再好没有。 杨文骢:我想香君也必定如意。 李贞丽:郎才女貌,自然是一见倾心。 杨文骢:我有意举荐侯公子梳拢香君,你看怎么样? 李贞丽:杨老爷举荐,有什么话说,不过…… 杨文骢:贞娘,你不必迟疑,聘礼都包在我的身上。 李贞丽:杨老爷还客气吗?不过…… 杨文骢:二百两置衣服和首饰,一百两压衣箱,三十两办酒席,二十两赏乐工,另外五十两随你分派,一共是四百两,不成我们就走。 苏昆生:杨老爷想得周到极了。 李贞丽:慢说有这样多的聘礼,只要杨老爷一句话就够了。 杨文骢:就请苏师傅做媒。 苏昆生:承杨老爷不弃,当得效劳。 杨文骢:既是如此,你们一面预备,聘礼就派人送来。 李贞丽:多谢杨老爷。 苏昆生:我们先到楼上去向公子报喜。 杨文骢:我看先不必告诉公子,等会儿我就把几套新衣送来,等到洒席齐全之后,你们就去请公子下楼喝酒,再把柳敬亭那班清客和一班手帕姊妹一齐邀来,大家热闹一番。酒过三巡,就把公子送上楼去。让他不知不觉进了洞房,不知不觉上了牙床,不知不觉枕上成双,不知不觉到了天光,就好比刘阮到天台,武陵渔夫进了桃花源一样,岂不是十分有趣? 苏昆生:这真是妙人妙事。 李贞丽:真是妙极了,倘苦公子要问呢? 杨文骢:公子问起,你只含含糊糊说:杨老爷全预备好了就是。 [丫头上。 丫 头:姐姐说公子请杨老爷上楼去坐。 杨文骢:知道了,可是我还有事,要先走一走,就对公子说我回头再来奉陪,一切都请苏师傅办理就是。务必把柳敬亭约来。 苏昆生:遵命。 杨文骢:这里有纹银五十两,请苏师傅喝杯茶。 苏昆生:那可不敢。 杨文骢:不收便是嫌少。 李贞丽:既是杨老爷的好意,师傅就收下吧。 苏昆生:多谢杨老爷。 杨文骢:这果还有五十两送给柳敬亭,请代收下。 苏昆生:这是…… 杨文骢:因为知道敬亭自从阮家出来以后,景况不大好,所以借个题目大家热闹一下,不过朋友帮忙而已。 苏昆生:杨老爷真是侠义,难得难得!(接了银钱) 杨文骢:那我先走,你们赶快预备。 李贞丽:请杨老爷放心。 杨文骢:好,再见。 苏昆生:我去叫他们备马。 [苏昆生、杨文骢同下。 李贞丽:杨老爷走好……这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暗转) [夜间。灯烛辉煌,两个丫头在设喜筵。 [柳敬亭、苏昆生同上。 柳敬亭:(对苏昆生)笑话,笑话。 苏昆生:何以见得是笑话呢? 柳敬亭:侯公子怎么忽然会梳拢香君? 苏昆生:他和香君一见钟情,那也就没有什么奇怪哪。 柳敬亭:就是一见钟情也不会这样快呀! 苏昆生:香君已到了成长的时候,见了美貌多才的侯公子,那侯公子做客在外,遇着了如花似玉的李香君,那还不是烈火干柴一碰就着。 柳敬亭:那侯公子来到南边避难哪里有许多钱呢? 苏昆生:钱,好像是杨文骢借给他的。 柳敬亭:怪事,怪事。那杨文骢素来不是钱多挥霍的人,怎么忽然大方起来,还给你我每人五十两,我怕这个钱受不得。 苏昆生:你我都是香君的师傅,因此每人五十两,我受得你也受得,你不要多疑。 柳敬亭:我看这钱还是放一放,受不受等两天再说。 苏昆生:那也好。(忽闻笑声)你看侯公子跟香君来了!(向内叫)朋友们吹打起来! [小吹打。郑妥娘和李香君同上。 侯朝宗:怎么这样热闹?(显然是装傻) 郑妥娘:今晚李家做亲。 侯朝宗:做亲? 郑妥娘:今晚香君下海。 侯朝宗:下海? 郑妥娘:下海就是梳拢,梳拢就是上头。你别装糊涂了。 [李贞丽、卞玉京、寇白门等拥着李香君上。丫头们摆酒。 郑妥娘:你看那不是新娘子来了吗?我们看看去。 [郑妥娘把侯朝宗拉近李香君,李香君用扇遮面。 郑妥娘:(向侯朝宗)你看她是谁? 侯朝宗:(伸手轻轻按低李香君的扇)啊,这不是月里嫦娥,就是人间仙子。 郑妥娘:这就是新娘子啦,新人请上坐。 侯朝宗:新娘上坐,新郎呢,在哪里? 郑妥娘:新郎呀,你坐上去就知道了。 [苏昆生、柳敬亭同笑。 侯朝宗:啊……苏师父,柳敬老都在这里! 苏昆生:杨文骢杨老爷叫我们来陪伴公子。 侯朝宗:杨老爷怎么不在? 苏昆生:杨老爷说今日别处还有要事,明日前来道喜。 侯朝宗:真叫我和香君结成终身之好吗? 郑妥娘:你还有什么不愿意吗? 侯朝宗:秀才点状元,那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是我阮囊羞涩难以为情…… 苏昆生:侯公子不必烦心,杨老爷早已预备好了。 侯朝宗:怎么杨老爷…… 苏昆生:是啊。杨老爷说:朋友相交,应当主持风雅,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公子和香君真是郎才女貌,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因此草草预备一些妆奁酒席,聊表庆贺之意。 侯朝宗:杨仁兄真有情人也!只是如此情景真是做梦一般。 郑妥娘:你们只管咬文嚼字,新娘子腿都站酸了。 侯朝宗:呀,那真是对不起,原谅原谅!(对李香君一揖) 郑妥娘:(把侯朝宗推向李贞丽)还要拜拜丈母娘。 [侯朝宗又一揖。 郑妥娘:(又指指自己)还有我呢。 [侯朝宗也拱拱手。众人一笑就座。 众 人:(举杯)公子大喜! 卞玉京:我们每个人敬公子一杯。 [众人和。 卞玉京:公子请酒。 李贞丽:香君还没有敬公子的酒呢。 李香君:(敬侯朝宗酒)公子前程远大。 侯朝宗:多谢香君。 郑妥娘:公子要回敬一杯。 [众人和。 寇白门:公子跟香君吃个成双杯。 郑妥娘:我来。(把侯朝宗、李香君的酒混合起来,递给他们) [侯朝宗、李香君饮酒。众人笑。 侯朝宗:(接过李香君的扇子)我想提一首诗送香君。 寇白门:好极了,待我来捧砚。 柳敬亭:这砚要让香君捧的。 [丫头送过砚台给李香君。 郑妥娘:(指指寇白门)碰钉子啦!我看题诗不如唱戏,唱戏不如猜拳,来吧,来吧! 苏昆生:让人家题好诗再猜拳。 寇白门:(指郑妥娘)你也碰钉子了。 [侯朝宗诗成递给李香君。柳敬亭要看,李香君递给他。 郑妥娘:就题好了,看起来有点儿才学。 柳敬亭:(念诗)“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画种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好极了,我们要贺一杯。 [李香君敬酒,侯朝宗饮尽。 寇白门:好事成双,再来一杯。 侯朝宗:再喝就要醉了。 寇白门:这杯是我敬的,一定要喝。 [侯朝宗勉强喝了。 郑妥娘:我也敬一杯。 卞玉京:我们同敬吧。 郑妥娘:我敬完了你再来。 侯朝宗:对不起,我真不能喝了,再喝就要醉倒了。 郑妥娘:人家的都喝了,就不喝我的那可不成。 侯朝宗:好,我一定尽此一杯。 [侯朝宗举杯将饮,李香君接过去一口替他喝了。 郑妥娘:啊呀,真不害羞,还没上头就这样巴结!这杯不算,再来一杯! 李贞丽:(上前解围)我看请公子上楼安歇吧! 郑妥娘:啊哟,丈母娘保驾来哪! 苏昆生:送新人入洞房。 卞玉京:我们也要回去了,明天见。 [细乐。丫头和李贞丽送侯朝宗、李香君上楼。卞玉京、寇白门陪着上去。 [苏昆生、郑妥娘、柳敬亭三人留在台上。 苏昆生:又算完了一桩事。 郑妥娘:又算过了一天。 苏昆生:人生不过是这样。 郑妥娘:你们看他们这段姻缘怎么样? 柳敬亭:公子哥儿的事还不是行云流水。 苏昆生:那也难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郑妥娘:人家难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人家还有好戏,我们赶快下台,回去吧!(下) [酒阑灯熄,楼上笑声隐隐可闻。 (闭幕) 【第四幕】 [李香君妆楼。 [李香君跟侯朝宗定情的第二天早晨。天晴气朗。后面传来女孩子学唱的歌声,一切都好像宁静而甜蜜。 [李香君晨妆才罢,一个丫头替她收拾妆台,一个丫头替她穿衣服。侯朝宗闲适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玩弄着李香君的扇子,望着她出神,彼此笑了一笑。李香君好像问他:“新妆怎样?”侯朝宗好像非常称赞。 李香君:(走近侯朝宗,轻轻抚一抚他的肩)冷不冷? 侯朝宗:(摇摇头)不冷。(顺手就拉着季香君同坐) 侯朝宗:怎么样? 李香君:你呢? [彼此相视微笑。侯朝宗打个呵欠,李香君也想打呵欠,急忙背过身去,仍然打完了那个呵欠,彼此沉浸在甜蜜的陶醉中。 [丫头送莲心汤给他们。 李香君:真想不到,你怎么会来! 侯朝宗:我来了。你还会想不到,怎么一来就永远不走。 李香君:那可说不定。我只是这样想:要好,就是一刻也好;不好,就一世也没有意思。 侯朝宗:可是我不是轻薄少年。 李香君:我可不是千金小姐。 侯朝宗:就不许我在风尘中有个知己吗? 李香君:你真当我是知己? 侯朝宗:走遍了海角天涯,除了香君,哪里还有知己! [李香君注视着侯朝宗,满意地一笑,接着用茶匙送颗莲子给侯朝宗。 侯朝宗:(也回敬李香君一颗莲子,不留神把汤泼在李香君衣上)啊呀,闯了祸了。(放下碗,站起来想替她擦) 李香君: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干的。 侯朝宗:这件衣裳穿在你身上可真漂亮。 李香君:衣裳是很漂亮的,人呢…… 侯朝宗:我说的是人。 李香君:你分明称赞的衣裳。 侯朝宗:说话要凭良心。(坐下) 李香君:(也坐下)你这衣裳我穿了正好,你是哪家做的? 侯朝宗:我也不知道。 李香君:是谁替你去办的? 侯朝宗:据说是杨文骢杨老爷办的。 李香君:怎么杨老爷…… 侯朝宗:(有点窘)香君,我来到南京,因为慕你的芳名,颇怀非份之想,这个意思我曾经无意之间说过,谁知杨老爷就认了真,居然替我办了妆奁、酒席,把我送到这里,以后我也不知道怎么真的就如了平生之愿。 [李香君点头如有所思。 侯朝宗:可是杨老爷事先丝毫没有谈起过,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少钱。 李香君:大概要花五六百银子。 侯朝宗:啊,要他花这样多的钱,那怎么行! 李香君:杨老爷倒是常来常往,好像他从来没有什么钱。 侯朝宗:那他这许多钱从哪里来的呢? 李香君:你跟杨老爷是什么交情? 侯朝宗:是文字之交,可是相识不久,来往也并不很密。 李香君:那就有点奇怪,我看回头杨老爷来了,你不妨问问他。 侯朝宗:我想请你不着痕迹地问他一声,看他怎么说。 李香君:那也可以,不过…… 侯朝宗:走遍了海角天涯,除了香君,哪里还有知己! [李香君注视着侯朝宗,满意地一笑,接着用茶匙送颗莲子给侯朝宗。 侯朝宗:(也回敬李香君一颗莲子,不留神把汤泼在李香君衣上)啊呀,闯了祸了。(放下碗,站起来想替她擦) 李香君: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干的。 侯朝宗:这件衣裳穿在你身上可真漂亮。 李香君:衣裳是很漂亮的,人呢…… 侯朝宗:我说的是人。 李香君:你分明称赞的衣裳。 侯朝宗:说话要凭良心。(坐下) 李香君:(也坐下)你这衣裳我穿了正好,你是哪家做的? 侯朝宗:我也不知道。 李香君:是谁替你去办的? 侯朝宗:据说是杨文骢杨老爷办的。 李香君:怎么杨老爷…… 侯朝宗:(有点窘)香君,我来到南京,因为慕你的芳名,颇怀非份之想,这个意思我曾经无意之间说过,谁知杨老爷就认了真,居然替我办了妆奁、酒席,把我送到这里,以后我也不知道怎么真的就如了平生之愿。 [李香君点头如有所思。 侯朝宗:可是杨老爷事先丝毫没有谈起过,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少钱。 李香君:大概要花五六百银子。 侯朝宗:啊,要他花这样多的钱,那怎么行! 李香君:杨老爷倒是常来常往,好像他从来没有什么钱。 侯朝宗:那他这许多钱从哪里来的呢? 李香君:你跟杨老爷是什么交情? 侯朝宗:是文字之交,可是相识不久,来往也并不很密。 李香君:那就有点奇怪,我看回头杨老爷来了,你不妨问问他。 侯朝宗:我想请你不着痕迹地问他一声,看他怎么说。 李香君:那也可以,不过…… 杨文骢:不用客气,摆下就是。(打定主意对侯朝宗说明)朝宗兄请过来,适才香君不问,小弟也不好启齿,如今既是问及,小弟就只好说个明白。 侯朝宗:小弟也有些疑惑,还望仁兄说明缘故。 杨文骢:这一回老兄梳栊香君,一共用了五六百银子,这个钱都不是小弟的。 侯朝宗:是哪一个的。 杨文骢:是另外一个朋友的。 侯朝宗:哪一个朋友? 杨文骢:我看暂时还是不说。 侯朝宗:还是请仁兄告诉小弟吧。 杨文骢:说出来老兄不要动气。 侯朝宗:请您快说。 杨文骢:这钱是阮圆海送的。 侯朝宗:阮圆海?就是那阮大铖,阮大胡子吗? 杨文骢:就是他。 侯朝宗:怎么,我在这里所用的钱,都是阮大胡子的钱! 杨文骢:是呀,老兄用的就是阮大胡子的钱。 [侯朝宗呆了。 杨文骢:些些小事,老兄不必为难,想那阮圆海,他也是聪明人。当日他投到魏忠贤的门下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那魏忠贤,本想杀尽天下贤士,多亏阮大胡子从中设法,保全的也就不少,不料东林、复社的少年,不能相谅,始终当他是个坏人,他如今也十分后悔,只想求老兄替他在许多朋友面前疏通一下。 侯朝宗:(大窘)啊呀,我怎么会糊里糊涂用了阮胡子的钱?我想把钱还他,身边又没有钱,倘若不还,人家说我用了奸臣的钱,那还怎么做人? 李香君:侯相公,什么事这样为难? 侯朝宗:这个你不懂,不要问。(走向杨文骢)龙友兄,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阮大铖,只要他诚心悔过,从此好好地做人,我也可以原谅,到可以说话的时候,朋友面前我也可酌量说几句话。 杨文骢:就是说替圆海疏通几句,那是再好没有,大家都好。 侯朝宗:至于那五六百金,小弟虽然穷,还可以设法,陆续地还他就是。 杨文骢:这又何必呢! 侯朝宗:只是,龙友兄,这件事关系小弟一生的名誉,还望在外面不要说起。 杨文骢:那自然,人家不会知道的。 李香君:侯相公,你错了! 李贞丽:香君,要你管什么闲事? 李香君:我听了半天,早已经明白。侯相公,你是被人卖了! 杨文骢:香君,你说话要谨慎一些才好。 李香君:杨老爷,谁不知道那阮大胡子是魏忠贤的义子?他作恶多端,天下咒骂,你为什么反而要去帮他。 杨文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我有什么相干? 李香君:这分明是欺负侯相公忠厚,就做成圈套,要败坏他的名誉。 李贞丽:香君不许多讲! 杨文骢:生米煮成熟饭,不要错怪好人。 李香君:什么叫生米煮成了熟饭。难道侯相公在这里住了一晚就不能做人了吗? 杨文骢:我说的是你。 李香君:我?尽管你们把我看成下贱的女子,可是我心还没有死,是忠是奸我还分得出来。就把我凌迟碎剐我也不会随便接待一个奸贼的的走狗!(对侯朝宗)侯相公,你怎么不说话?大丈夫,有话说话,有错认错,上了当,磊落光明说出来,怕什么?五六百银子,你还不起,我叫我妈替你还了他们。 李贞丽:啊呀,你疯了吗? 李香君:(对杨文骢)杨老爷,我这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你昨天送来的,我先把这些还了吧!(说着她便摘下头上的花,脱了身上的衣服) 李贞丽:咳呀,你真是疯了!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很多都是自己的啦!(把李香君取下的首饰一一捡起来) [杨文骢无可如何,只好发出掩饰的笑。 李香君:就算我们是烟花下贱,可是读过书的人也不要太看不起自己。 杨文骢:香君,你这样闹,不要给公子种祸根哪! 李香君:谢谢你杨老爷,只恳求你老人家,拜上那阮大胡子,只说是侯朝宗没有受过他的恩惠,不会做他的走狗。 杨文骢:岂有此理! 李贞丽:杨老爷不要生气,香君小孩子脾气,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她。(对李香君)你太不懂事了!还不来给杨老爷赔罪。 侯朝宗:惭愧,惭愧。香君,我佩服你。龙友兄,非是小弟不领盛情,只怕自信不坚,反为女子所笑。这些礼物,请仁兄带回,其余的银子,明天一定凑齐了送过去。 杨文骢:不必谈了,不必谈了。“美意反成恶冤家”,总而言之,好人难做,再会。 侯朝宗:真是抱歉。 李贞丽:(拉李香君)还不送杨老爷。 [李香君走上几步,杨文骢已下楼,李贞丽追下。 [李贞丽的声音:“杨老爷您走好!明天带香君到您公馆来请罪!” 侯朝宗:(异常难过的样子)我真糊涂,我怎么会上这样一个当! 李香君:事情已经是这样了,难过也没有用处,以后格外谨慎就是。 侯朝宗:这样一来,弄得我真是…… 李香君:谁会想到像杨老爷这样的人会帮着阮大胡子玩这套把戏呢!不过你这回上当,完全为了我,还是我害了你。(轻轻地哭起来) 侯朝宗:香君,千万不要这样说,是我对不住你;我在你面前只有惭愧。 [李贞丽上来。 李贞丽:香君,你今天的脾气闹得真不像话,与你什么相干?你一定闹得我们在这里住不下去、活不下去,你才开心吗?你当他们是好惹的呀?我现在不跟你说话,要有一个风吹草动,我就把条命给你拼了! [李香君无语。 侯朝宗:这都是我的不是。 [李贞丽不理他,叹口气走进去了。 [侯朝宗也僵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人叫,问侯公子在不在,听那声音,知道是陈定生,侯朝宗急忙走到楼梯口。 [陈定生的声音:“侯公子在这里吗?” 侯朝宗:定生兄吗?啊,次尾兄也来了,请上楼来坐。 [陈定生、吴次尾同上。 陈定生:你果然在这里! 侯朝宗: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吴次尾:怎么你还不知道? 侯朝宗:什么事? 陈定生:外面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看见有人发出匿名揭贴,说你用了阮胡子的钱,入了阮胡子的党,许多朋友,都在文庙的明伦堂等你去说话呢? 吴次尾:这一定是阮胡子的阴谋诡计。 侯朝宗:虽然是阮胡子的阴谋诡计,我自己也不小心。 吴次尾: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朝宗:杨文骢把我带到这里,莫名其妙就把衣服、首饰送给贞丽,酒席也早预备好了,说是主持风雅。谁知今天早上他又来了,这才告诉我说用的是阮胡子的钱,要我在朋友们面前替阮胡子说几句好话,真把我急坏了!因此激起香君的义愤,当场把所有的衣服、首饰全部脱了下来,还给杨文骢,他一气就走了。 吴次尾:这完全是他们预定的圈套。 陈定生:倒想不到香君会这样义烈。 李香君:我死也不穿奸贼送的衣服,不戴奸贼送的首饰。 吴次尾:香君真了不得! 陈定生:真令我们肃然起敬!(拱手) 侯朝宗:真是我的畏友! 吴次尾:足以愧煞须眉! 侯朝宗:可是现在怎么办? 陈定生:我们要打破他们的阴谋,你赶快去对同社的朋友把实在情形说个明白,同时对他们所造的那些无耻的谣言来一个反击。 李香君:侯相公赶快去吧!阮胡子的钱,我想法子还他。 侯朝宗:那不要。 陈定生:那当然不要烦劳香君,无论多少钱,我们大家凑足了,送给杨文骢就是。朝宗兄,如今到处都是陷阱,每一步都要留神,我们去吧。 侯朝宗:去吧。 [他们一同下楼,李香君送到楼梯口,李贞丽从后房出来,望着他们。 李贞丽:刚才来的是不是一个姓陈,一个姓吴? [李香君不语。 李贞丽:那班老爷们最讨厌的就是这班秀才,以后跟侯公子讲,最好是让他们少来吧。 李香君:我不能说。 李贞丽:你尽跟我闹别扭,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香君:我要做人。 李贞丽:好吧,好吧,随便你闹吧!除非你不要吃饭,可惜你没长得做千金小姐的命!(脚一蹬,往里一冲) [李香君叹气摇头。 (闭幕) 【第五幕】 [李香君的妆楼。 [侯朝宗出外未归,李香君等得甚为焦急。远处传来群众喧嚣的声音。 李香君:(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回来! [李贞丽上楼来。 李贞丽:侯相公怎么还没有回来?外面风声很不好,听说李自成打进了北京,崇祯皇帝吊死了。 李香君:那不是早就听见说了吗? 李贞丽:是呀,可是如今凤阳总督马士英跟阮大胡子他们,又请出一个皇帝来,就要在南京登基。他们得了势,魏忠贤的党羽又全出来了,听说以前跟他们作过对的全要抓起来,听说已经抓了好些个,又听说有好些胆小的读书人都逃跑了。你看侯相公在我们这里要紧不要紧? 李香君:我想总不要紧吧。 李贞丽:“不要紧吧”?你怎么知道不要紧? [远处又传来群众哄闹声。 李贞丽:你听!好多人在喊!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谛听) [静默,丫头上。 丫 头:侯相公还没有回来,饭还是等一等,还是先开? 李贞丽:开好了。 李香君:稍微再等一等吧。 丫 头:噢。(退下) 李贞丽:真麻烦。 丫 头:(刚下楼梯)啊!侯相公回来了!(下) [侯朝宗又愤怒又忧郁的样子走上来,坐下。 李贞丽:啊,回来了,好啦,开饭吧。(走下楼去) 李香君:什么事生这么大气? 侯朝宗:那阮大铖,勾结马士英和许多武人,拥立福王由崧做皇帝。那个福王谁都知道是个酒色之徒,什么都不懂,什么坏事都会做,弄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当国?现在整个北方已经断送了,剩下这偏安之局,国家万分危急,而皇帝是个糊涂皇帝,臣子又是一般魏忠贤的干儿义子、下流无耻的东西在专权,还堪设想吗?我们这些读书人,难道一句话也不说,就听凭那些奸贼自私自利,把国家断送吗?因此我们集合了许多人去跟那些奸贼辩理,想不到他们竟命许多校卫,拿着鞭子、棍子把我们乱打一顿,真是气死人。 李香君:受伤没有? 侯朝宗:我倒还好。 李香君:现在怎么对付他们? 侯朝宗:现在福王已经即位,为目前之计,只好发出檄文,檄动左良玉、史可法的兵,先把一班奸贼除掉再说。 李香君:这样一来,岂不要自己打起来?那鞑子的兵,马上就会过江,我看一定要先把外兵挡住,再跟奸贼们算账。 侯朝宗:你哪里知道?阮大铖、马士英他们,控制着许多军队,把军饷苛扣着不发,又怕他们不归附,就挑拨离间,使他们各自猜疑,这还怎么能打仗? [陈定生、吴次尾同上。侯朝宗、李香君都紧张起来。 侯朝宗:事情怎么样? 陈定生:听说阮大铖对马士英建议,要他延揽人才。 侯朝宗:怎么延揽人才? 陈定生:意思就是说:要把我们这些人,尤其是我们当中的四五个人,拉进朝里去做官,随便给个官给我们做,那他就可以说把复社全部社友都降服了。 吴次尾:从外面看起来,他是延揽人才,不分彼此,其实他就是要弄得我们廉价出卖,变成他的奴才。 侯朝宗:我看要拉我们入朝做官,都是鬼话。刚才不是还指挥校卫衙役打我们吗? 陈定生:叫兵来打我们是一种做法;拉拢我们又是一种做法;两种做法同时并进,这叫双管齐下。 吴次尾:所以他又叫杨文骢来对我们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他说:打人的事是出于误会。他还说阮大铖本人决不记以前在文庙里挨打的旧恨,希望在国事艰难的时候延揽人才,其实这只是一种骗局。 陈定生:除掉这打跟骗之外,还有一手就是抓,杨文骢私下告诉我,他说:如果我们受朝延的延揽,就要我们马上去见一见阮大铖,倘若不去见他,那他认为我们有意跟他作对,他就会去告诉马士英,派兵来抓我们。 侯朝宗:抓我们?我们犯了什么罪,何以来抓我们? 陈定生: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就说你存心反叛朝廷,图谋不轨,等到你辨明已经来不及了。 侯朝宗:那我应当怎么样呢? 吴次尾:我们手无寸铁,人又只有这么几个,兵荒马乱,社友各处星散,力量更显得单薄了。 侯朝宗:看起来我们还不如李自成,可以号召几百万人,横行天下!(苦笑) 吴次尾:今日真有“文章何处哭秋风”之感! 陈定生:我就以为文章还要多写,实实在在,还靠文章来提倡忠义、振奋人心呢。我看这样吧…… [三人密谈。 [他们正在密谈,李贞丽高声叫:“吃饭”。陈定生、吴次尾二人告辞。 吴次尾:好,我们走吧。 李香君:在这里吃饭吧,没有什么菜。 陈定生:谢谢,我们还有事。(对侯朝宗)你不要送下楼,你赶快写封信到扬州给史可法阁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到他那里去。我看扬州是惟一可去的地方。今天晚上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们再谈一谈。 侯朝宗:好,那我就不送。 [陈定生、吴次尾下楼后,侯朝宗不安的样子,负手沉思。 李香君:你想怎么样? 侯朝宗:我,我想赶快写封信,明天早上寄到扬州,我到后面房里去写,你去吃饭吧,我吃不下。(说着就回身进后房去了) [李香君见此情形,十分忧虑。李贞丽上。 李贞丽:刚才那两个人真有那许多话讲,我不叫吃饭,还不走呢!他们来来往往,将来出了事,一定会连累我们。丫头的叫声:“妈妈,柳师父来哪!” 李贞丽:噎,他来干什么?(马上向楼下走)啊,柳师父来了! [李贞丽正要下楼,柳敬亭已经上来。 柳敬亭:(神态严重)喂,侯相公在不在? 李香君:什么事,柳师父? 柳敬亭:外面情形很不好,请他出来,我有话跟他讲。 李香君:啊,是啦。(跑进后房去) [柳敬亭坐下。 李贞丽:柳师父,是怎么回事?(惊惶得很) 柳敬亭:回头谈吧。 [侯朝宗上。 侯朝宗:柳师父,难得,难得,许久不见了。 柳敬亭:侯相公,今天我特意来给你报个信,阮大胡子因为你们不跟他合作,要派兵来抓你来了。 李贞丽:(第一个急起来)啊呀,那怎么得了,只好赶快逃走吧! 侯朝宗:(外表似乎还镇定)真是岂有此理。 柳敬亭:积下来的仇恨,有什么话说?两条路,永远合不来的。 李香君:既是这样,恐怕要暂时避开一下。 李贞丽:这也真叫没有办法。 侯朝宗:可是避到什么地方好呢? 柳敬亭:我看比较到江北好,或者史阁部那里……只是情势很紧,最好马上动身。 侯朝宗:这样怎么来得及! 柳敬亭:我看不如暂时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朋友家里去,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一清早过江也未尝不可。 李贞丽:我看最好就去雇一只船,马上下船。我叫人把行李给公子送到船上,连夜顺水开船,那就大家都放心一点。 柳敬亭:路上查得很严,最好是改一改装扮。 李贞丽:那么,是不是现在立刻就动身呢? 柳敬亭:能快最好是快一点…… 李贞丽:好,那我就去替你雇船。(下) 柳敬亭:(对侯朝宗)我去替你预备改装的衣服。 侯朝宗:好,拜托,拜托。 [柳敬亭下。 侯朝宗:香君,真想不到…… 李香君:你放心,自己保重…… [邻家有歌声。 侯朝宗:我从北方避难到江南来,想不到遇见你,你是这样美丽、聪明,又有这样高洁的品性。我生平只有你这样一个知己,就是地老天荒我一刻也不愿离开你,可是遭遇到这样的时候,豺狼当道,国家危急,他们一切不顾,只想排除异己,要把有良心的读书人一网打尽。像我这样早已有家归不得,又从江南逃回江北去!香君,我只要不死,将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要来找你! 李香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又有什么话说?你到了江北,一定有更多报国的机会,你不要顾我,你只要为国家保重自己。你走了,我自然有我的打算,我决不辜负你…… 侯朝宗:香君…… [侯朝宗、李香君相持而立。李贞丽、柳敬亭相继上。 李贞丽:好了,好了,侯相公,都给你办妥了。 柳敬亭:就份个渔夫模样吧,衣帽都给你预备好了。 李香君:那就趁早动身吧! 柳敬亭:侯相公,香君的事,有我们在这里照料,尽管放心。 侯朝宗:(对柳敬亭一揖)一切拜托,后会有期。…… 李香君:你……(她走过去伏在侯朝宗的肩上,有顷,她把手上一对镯子取下送给侯朝宗) 侯朝宗:想不到魏忠贤的党羽又上了台,而我始终不能不走! 柳敬亭:世界上的事难说的很。 [门外有号角声、呼喝声、喧闹声。丫头上。 丫 头:妈妈,刚才街上有一群兵,押着几个犯人去杀头,听说都是读书人想造反的,里头有一个好像以前还到过我们家里。 李贞丽:哟,可把我吓死了!侯相公,走吧,好,再见! 侯朝宗:看那般刽子手横行到什么时候! 柳敬亭:侯相公,风声很紧,先到我家去避一避,半夜换了衣服再走吧! 李香君:侯相公,我不能送你了,我去给陈相公他们送信。(握侯朝宗手,悄悄叮咛几句,匆匆走下楼去) 李贞丽:(李贞丽追着叫她)香君,你去不得! 李香君:妈妈,我就回来。 柳敬亭:香君的性情真像火一样。 侯朝宗:小弟走了,还望多加爱护!(深深一揖,对李贞丽拱手)再见。 柳敬亭:公子放心。 [侯朝宗、柳敬亭同下。 李贞丽:公子多多保重,一路顺风! [暗转,环境。 [李香君家厅堂。 [场上静悄悄地,外面有风的声音。李香君独坐,手里弄着扇子,站起来,在室中徘徊,百无聊赖地走上场去。郑妥娘和卞玉京上。 郑妥娘:哟,怎么没有人?贞姐在家么? 卞玉京:贞姐 [李贞丽的声音:“老妥、玉京,请坐吧,就来。” [李贞丽从后房出。 李贞丽: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们。今天可冷得很。 郑妥娘:可不是吗? 卞玉京:香君呢? 李妥娘:唉,病了。 卞玉京:病了,什么病? 李贞丽:自己闹病的。 郑妥娘:侯相公走了,就害起相思病来了吗? 李贞丽:有时候跟我也还要怄怄气。可是侯相公幸喜走了,以后真有人来问过他。 郑妥娘:外面这几天更闹得不成样子了!听说吴三桂借了清兵的兵来打李自成,清兵就趁势杀进关来,把江山抢了去,如今又要打到南边来了。满街上尽是逃难的,冻死、饿死的不知道多少!一天到晚,只听见抓人、杀人。 卞玉京:也真怪,从前只要看见一个死人就怕得不得了,现在看见满街的死人,大家都好像没有什么,人的心都变狠了! 李贞丽:怕就真要逃难,那可不得了。 [丫头的叫声:“杨老爷来了!” 郑妥娘:哟,这位老爷又来了。 李贞丽:(走去迎接)杨老爷请楼上坐吧。 郑妥娘:这位老爷来了,又不知道有什么事,我们去看香君吧。 [郑妥娘和卞玉京进后房。 [杨文骢上。丫头送茶。 李贞丽:预备点心! 杨文骢:不用,不用。香君呢? [丫头下。 李贞丽:有点不大舒服,睡了。 杨文骢:哦?不是相思病吧?哈哈哈! 李贞丽:不会的,天气变了,凉着了。可是杨老爷,侯相公走了,不会连累我们吧? 杨文骢:有我替你们打点,包你没事。 李贞丽:一定要求杨老爷多多帮忙。 杨文骢:不过像前回香君发那么大的脾气,我可不能帮忙。 李贞丽:如今的宰相马老爷是你的舅老爷,只要你肯帮忙,借你一句话,什么都好办。香君不过是小孩子脾气,只怪我没有教导。杨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她吧! 杨文骢:我是从来不会记恨的人。 李贞丽:我知道你是宽宏大量的。 杨文骢:我今天来,想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消息。 李贞丽:(很担心地)什么消息? 杨文骢:有一个田仰田老爷你可认识? 李贞丽:我不认识。 杨文骢:马相爷说他是了不得的人才,把他提升为漕督了。 李贞丽:漕督? 杨文骢:漕督是个管粮食的大官,你们吃的米都要归他管。 李贞丽:哦,那是个发财的官! 杨文骢:可不是吗?如今他要去上任,马相爷想买一个人送他,听说他要娶你的女儿。 李贞丽:田老爷有多大岁数了? 杨文骢:还不过五十多岁。 李贞丽:他没有姨太太吗? 杨文骢:娶过好几房都不称心。听见香君的大名,所以…… 李贞丽:侯相公刚走,要香君嫁人,她一定不会肯。 杨文骢:可是这班新贵人是不好得罪的,而且他是马相爷得意的红人。我特为来报个信,你们最好做些个准备。 李贞丽:我们做什么准备?我看还是请杨老爷跟那位田老爷去说说,让他另选一位吧。杨老爷,求求你! 杨文骢:是不是问问香君看? 李贞丽:香君一定不会答应。 杨文骢:那是不是让香君避开一下? 李贞丽:教我们避到哪儿去!还是恳求杨老爷给我们说说好话! 杨文骢:我一定帮忙,可是田仰这个人脾气很坏,就怕他不讲情面。好,我去碰碰看吧。(起身) 李贞丽:杨老爷成全香君,我们永远忘不了的。 杨文骢:不要客气,再见吧。(下) [郑妥娘、卞玉京上。李香君随上。 郑妥娘:怎么回事?杨文骢干什么来了? 李贞丽:他说有个田仰,新升了漕督,是个发财的官,要娶香君。 郑妥娘:田仰啊,哈哈哈哈……那真碰着了! 李贞丽:他是怎么个人? 郑妥娘:他还不是阮胡子的一党!而且他是个刻薄鬼,要钱不要命,又脏又怪的那么一个鬼老头子。 卞玉京:怎么会弄出这样的怪物来做大官? 郑妥娘:要不然明朝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李贞丽:杨文骢还说他是个人才呢! 郑妥娘:会替他的舅子刮地皮,那还不是人才? 李香君:妈妈怎样回复那杨文骢的? 李贞丽:我托他给说说好话放了你,且看怎么样吧! 李香君:我不肯,不见得就把我抢了去。 李贞丽:那可难说。 郑妥娘:哼,这些老爷们啦,对老百姓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做不出的。 [忽然楼下闯进一班人来大声吵闹,口口声声要李香君:“李香君呢?”“把李香君叫出来!” [丫头慌慌忙忙跑上楼来。 丫 头:楼下来了一班人,要抢姐姐! 李贞丽:这是那儿说起! 郑妥娘:让我去看看。 [郑妥娘还没下楼,楼下的人已经大嚷大叫挤上来了。只听得:“他们不来,我们去找。他妈的,还敢躲起来呢!” [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不由分说冲进房来,内中有一个捧着一个盘子,里面一件红衣服,一锭银子,有一个像是个头头儿,面貌凶恶,出言粗暴。李香君急忙藏到后房去了。 家 丁:我们是相府来的。你们哪一个是李香君?出来跟我们走! 李贞丽:李香君她不在这里。 家 丁:胡说! 李贞丽:各位请到楼下歇息歇息,等我们来商议商议。 家 丁:放屁!有什么商议?识相的把李香君叫出来,穿上衣服跟我们走,要不然把你们这班婊子锁起来! 李贞丽:这…… 家 丁:(把一根铁链往地上“嘭”地一丢)看这是什么东西! 郑妥娘:慢着,各位不要生气,因为香君病在床上,头也没有梳,面也没有洗,等我们扶她起来梳洗好了一同去。万一真是不能起来,等到明天早晨,叫她母亲带着她到府里请罪就是了。 家 丁: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胡说八道,给我锁起来!(拿起链子就要锁) [正在为难之际,杨文骢走上来。 郑妥娘:啊,杨老爷来了! 杨文骢:(对家丁)怎么你们都在这里? 家 丁:是,杨老爷。我们是来接人的。 杨文骢:好,你们先下去,我来跟她们先谈谈。 家 丁:是,请杨老爷快一点。 杨文骢:知道。 [家丁们下。 李贞丽:杨老爷,你要救救我们才是呵! 杨文骢:要我怎样救你们?我刚从这里走出去不远,就见一群人在打听你们的住处,怕你们要吃亏,特为折回来看看你们。 郑妥娘:如今到底是相府要人,还是田府要人? 杨文骢:我告诉你吧:马相爷要招揽天下贤士,他爱田老爷有经济之才,就升他为漕督,要买个美人送给他上任去。田老爷久闻香君大名,就指明要她。香君呢,现在哪儿? 李香君:(突然奔出)杨老爷,香君在这里。 杨文骢:香君,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李香君:(异常镇静的样子)我要等侯相公回来。 杨文骢:他避祸逃走,不知去向,倘若他一年不回来? 李香君:我等他一年。 杨文骢:十年不回? 李香君:等他十年。 杨文骢:他若是遭了危险? 李香君:我跟他同死。 杨文骢:你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只怕由不得你。 李香君:杨老爷,你是靠文章吃饭还是靠做媒为生? 杨文骢:出口伤人那还了得!好,看你怎么办吧! [家丁们又闹起来。 [家丁的声音:“快点儿吧,时候不早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香君再不出来把这一家子全给带走!” 李香君:好!(把头往柱子上碰,又拿起桌上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颈子上刺去) [大家惊乱,好容易把她手里剪刀抢掉,她已经流着血,晕倒下去。她的左手始终抓住侯朝宗题诗的那把扇子,她的血溅在扇上。晕倒时扇子掉在地上。李贞丽无可如何,只好扶她进里面去。 [李贞丽、卞玉京和一个丫头扶李香君下。家丁跑上来。 家 丁:杨老爷,怎么样办?我们没法子回复相爷。 杨文骢:(想一想)好,你们去预备轿子,听我的信。 家 丁:是。(下) 郑妥娘:杨老爷,我看香君一定不能让她去,勉强把她送去,到那里又闹起来,岂不是更糟吗?请杨老爷还是另外想法子吧。 [李贞丽走出来摇头长叹。 杨文骢:(走近李贞丽)这样吧,贞娘,香君既是命里不该享福,你替香君嫁去吧。 李贞丽:那怎么使得? 杨文骢:有什么使不得?把那件衣服一穿就去哪。 李贞丽:万一人家认出来了…… 杨文骢:不要紧,只要我说你是香君,田老爷一定信得过的。不然怎么下台? 李贞丽:天啦,叫我怎么办! 家 丁:(气势汹汹在门口吵)香君要再不上轿,我们不好回复相爷。 家 丁:你们去预备轿子好了。 家 丁:是,杨老爷。下面轿班预备! 杨文骢:(对李贞丽)赶快打扮吧,赶快打扮吧,你要不肯,今天就下不了台。 李贞丽:唉呀,这是哪里说起!(哭)算了,我去好了。(换衣) 杨文骢:(上前一揖)贞娘,成人之美,你真是了不得! 李贞丽:这叫作……唉!什么都别再说了! 杨文骢:不要紧,暂且去一去,明天再回来收拾东西。 [家丁上。 郑妥娘:东西我来替你清,你们放心吧。 家 丁:好了没有? 杨文骢:好了,好了。 郑妥娘:这真只有天知道。 [李香君走出来。 李贞丽:香君,妈妈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哭) [李香君哭,郑妥娘、卞玉京都流泪。 家 丁:快点,快点! [李贞丽想和郑妥娘、卞玉京说什么,结果摇摇手什么也不说,下楼去了。 [楼下鼓乐之声渐远。 [卞玉京扶李香君进去。郑妥娘送李贞丽下楼。杨文骢在地上拾起李香君遗下的扇子,看到侯朝宗的定情诗。 杨文骢:啊,这是朝宗写给香君的定情诗。(翻过面看一看)这一面完全被血污了,唉,美人的鲜血染在扇上,倒真是十分鲜艳。啊,待我来把它画成一枝桃花,正好为薄命的香君写照。(顺手用桌上的笔墨随便点染一下) [郑妥娘上。 郑妥娘:杨老爷,事情算是完了。你还在写什么? 杨文骢:你看这是什么? 郑妥娘:一枝桃花,你刚才画的吗? 杨文骢:你看这桃花鲜艳不鲜艳? 郑妥娘:鲜艳极了,啊呀,这不是香君刚才溅的血吗? 杨文骢:谁说不是?你看妙不妙? 郑妥娘:妙是妙极了,可是人家碰头流血,你拿来开心取乐,未免…… 杨文骢:那些大将军们,把千万人的鲜血写成一个人的功劳簿,比我怎么样? 郑妥娘:那我就不好说什么,总而言之,你们男人的心是狠一点的。 杨文骢:不,我们男人的心比你们女人的心是宽一点的,要不然,我还能在这里画扇子? 郑妥娘:也只有你杨老爷这样的风流名士,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李香君听着他们说话,从里面出来,卞玉京扶着她。 李香君:妥姨,扇子给我。 郑妥娘:(把扇子还给李香君)你看。(把桃花指给她看) [丫头上。 [李香君无语,生气的样子,苦笑,把扇子一摔。 丫 头:杨老爷,你的管家问你,说下雨了,你回不回去? 杨文骢:啊?好,你说就走。 丫 头:是。(下) 杨文骢:(走近李香君)香君,不要只顾着闹脾气,你要仔细想想:你现在怎么样?将来怎么样?你能够怎么样? [外面风声。 [李香君无语。 [杨文骢轻蔑地一笑,下。 郑妥娘:下雨了,我们也要回去了,怎么办呢? 卞玉京:我在这里跟香君做伴吧。 李香君:不要。(摇头) 卞玉京:把丫头叫上来吧。 李香君:不要。 卞玉京:你不怕吗? 李香君:我什么都不怕。 郑妥娘:(她和卞玉京很担心的样子)香君,你可不要糊涂。 李香君:我很明白,你们放心,我决不会死。我还要睁开眼睛活给他们看!你们回去,让我静一静吧。 郑妥娘:好,那你们走了,明天再见。 卞玉京:你好好地保重,一会儿我还来看你。 [郑妥娘、卞玉京很难过的样子,走着又回头看一看,下。 [李香君一个人在场上,她虽是孤独彷徨,她的神情还是显得坚定。她拾起那扇子,反复看一看,她的爱和恨都集中在这上面。外面风雨声越来越觉得凄厉。从隔壁人家断断续续飘过歌女的歌声,唱的还是“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曲——(《牡丹亭》“游园”中的皂罗袍曲)其时已是暮蔼沉沉,光景渐暗,李香君禁不住感情的压抑,伏倒在扇上痛哭。 (闭幕) 【第六幕】 [金陵城郊一个盛境,有一个亭子,名叫赏心亭。刚下过雪,亭子旁边几树梅花正开着。可是这个地方,被一群难民占了,他们又冻又饿,实在没处去。阮大铖要请马士英到这里赏梅花,便命家丁们带了几个兵来打扫,因此先要把那几个难民赶开。开幕时有三五个难民在亭子里,另外两个走了来。 难民甲:那几个兵把这亭子打扫得倒是蛮干净,可是我好容易弄来的一堆稻草,全被他们弄掉了,今天晚上又不知道怎么过! 难民乙:今天晚上?你想得太远了!恐怕不到晚上就…… 难民甲:听说出了告示,要发赈米,还有钱发,怎么始终没有看见发呢?听说很多大老爷们都捐了钱呢。 难民乙:那还不是一篇糊涂账! 难民甲:糊涂账也总有篇账呀,我们就跟他们算账。 众难民:对,我们就跟他们算账! 难民乙:算账?真是饿昏了你的头!小百姓跟老爷们去算账?不怕你的脑袋搬家? 难民甲:唉,反正是死路一条! [兵甲、乙走来。 兵 甲:咦,怎么,你们又跑来了?他妈的!走! 兵 乙:走走走! 难民甲:为什么一定要赶我们走? 兵 甲:相爷要到这儿来,你们能够不让开吗? 难民乙:啊,相爷要来,是不是来放赈啦? 兵 甲:放赈?放你妈的屁! 难民甲:不放赈,那一定是来看看我们,好替我们想法子。 兵 甲:看你们,人家是来看梅花。 难民乙:那也好,我们正好等着见见相爷,好诉一诉我们的苦。 兵 甲:那不行,你们这个样子也配见相爷,还不赶快走! 难民甲:我们不走。 众难民:我们不走。 兵 甲:你们不走?你们想造反啊? 众难民:我们饿得快死了,走不动! 兵 甲:走不动也得走! 兵 乙:不走那就不要怪我们。 难民甲:随便你们好了。 [兵士们上前拿鞭子一阵乱打,叫着“快走,快走!”难民也不反抗,也不走,弄得两个兵一点办法没有。阮家的二家丁…… [阮升、小五上。 难民甲:打死我们吧,反正是一死! 难民乙:在这里还可以躲一躲北风,除了这里要我们到哪里去? 阮 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兵 甲:他们不肯让开。 阮 升:不肯让开?那怎么行?赶赶赶! 兵 乙:打他们也不走。 阮 升:(对难民)喂,我告诉你们,今天马相爷跟许多文武官员,要到这里来商议国家大事,你们不能呆在这里,你们赶快走开!那边有的是牛车棚,有的是茅厕,你们随便到那里避一避,等回头相爷回府之后,你们再回来不是一样?你们要是听话,回头吃剩下的东西全赏给你们,要是不听话,那马上就叫几十个兵,把你们捆起来,丢到雪里去,冻死你们! 难民乙:哈哈,真了不得,一个家丁也有这样大的势力。 阮 升:混账东西,你讲什么? 小 五:这家伙坏蛋。 阮 升:昨天领头抢米的一定就是这个家伙。(对台内招呼)来呀! [另外几个兵士随上。 阮 升:(对难民)好啊,正在要抓你们这班造反!(对兵)你们把他绑起来!(指着难民乙) [兵士应了一声,立刻把难民乙绑起来。 阮 升:押着走! 难民乙:好,算你们凶,可是你们想一想!大家都是人,哪一个不是一样的人?哪一个家里不靠耕田种地?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哪一个保得住没有灾难?哪一个不是受着贪官污吏的欺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帮着那群魔鬼们逼我们呢? 阮 升:(叫兵士)别让他再啰嗦了,赶快拉着走!通通一起赶着他们滚蛋! 难民甲:哼,可怜! 兵 甲:我们这也叫没有法子,官差不自由,你们不让让开,我们就没法子交代,你们就算帮帮我们的忙吧。 [难民们眼睛里发着愤怒的火,被赶压着退去,场上的兵士们急忙打扫、布置。家丁下。 阮 升:赶快打扫。(对小五)你去看看酒席,叫他们赶快烹好茶。 小 五:知道。(下) 阮 升:我去接老爷去,恐怕就到了。(匆匆下) 兵 乙:你瞧这家伙的神气,马屁拍得十足。 兵 甲:可是那些难民真可怜。 兵 乙:回头相爷来了,随便望两眼、喝两杯酒就回去了,我真不懂这是为什么? 兵 甲:这就是为着相爷高兴高光,马相爷为国为民辛苦了,就请他来看看梅花开开心。你少说废话,那边有人来了! [兵甲颇为惶恐的样子止住了兵乙的牢骚,兵乙叹气摇头。李香君(改名李贞丽)、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四个歌女和苏昆生,还有两个乐工,一同被一个兵押着上。 兵 丙:你们都来齐了没有? 苏昆生:都到齐了。 兵 丙:到亭子后面去候着去! [苏昆生等应声走向格子窗后。 [阮大铖上,阮升随上。 阮大铖:(四面看看)这个地方的确不错,梅花也开得很好。 阮 升:是,这都是最近收拾的,而且这里的梅花,有的被人砍了,有的枯了,有的就开花很少,小的一看不像样,就叫老百性从别的地方移了些来补上…… 阮大铖:很好。可是一路上有很多死尸都掩埋好了没有? 阮 升:今年因为特别冷,米又贵,冻死、饿死的人比往年多,一时掩埋也来不及,小的急了,想了个急主意…… 阮大铖:唔,怎么样? 阮 升:小的一看,尸首那样多,时间那样短,挖坑都来不及。好在是冬天,只好把尸首堆起来,把雪随便盖一盖,看上去长长的一条,好像小小的土坡。小的又叫人砍了些松枝插上,又把移来的红梅插上两枝,这样一来,不知道的还当一个景致呢。 阮大铖:太麻烦,只要相爷看不见死人不就结了! 阮 升:是。 阮大铖:要找几个当地的父老来献羊酒,找好了没有? 阮 升:找好了。 阮大铖:几个? 阮 升:两个。 阮大铖:太少了。 阮 升:本地的父老都不肯来,这两个老头子还是在难民当中去抓来的,给了几个钱,他们肯了,只好就说他们是两个代表。 阮大铖:羊跟酒都预备好了? 阮 升:都预备好了,回头叫两个伙夫抬上来。 阮大铖:还要说几句话,他们都学会了没有。 阮 升:请张师爷写出来教给他们念熟了。 阮大铖:那好得很。 阮 升:是。 阮大铖:小五! [小五上。 小 五:(应声)喳。 阮大铖:秦淮河上那些唱歌儿的都到了没有? 小 五:都到齐了。 阮大铖:叫他们伺候着。 小 五:喳。(下) [阮升领着两个乡民打扮的老人上。 阮 升:来见见吧,这是阮老爷。 老 人:叩见阮老爷。(一揖) 阮大铖:罢了,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甲:我叫魏明仪。 老人乙:我姓卜名叫志道。 阮大铖: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甲:(指阮升)是他出钱雇我们来献羊羔美酒的。 阮大铖:唉,你们要说是自己来献羊酒给相爷的。 老人甲:是是是,那回头我会说。 阮大铖:回头你不要说错。 老人甲、老人乙:我们不会说错。 阮大铖:那么我来问你们,你们一句一句回答我。 老人甲、老人乙:是。 阮大铖:你们是哪一乡人。 老人甲、老人乙:我们是外乡人。 阮大铖:不对,不对,你们要说本乡人。 老人甲、老人乙:是,本乡人。 阮大铖:人们乡里有多少人口? 老人甲:本来人很多,又是灾荒,又是兵乱,死的死、逃的逃,没有几个人了。 阮大铖:岂有此理!谁叫你这样说的! 老人甲:这是真话。 阮大铖:回头相爷问你们乡里有多少人口,你也是这样说吗? 老人甲:这个他们没有教给我。 阮大铖:你要说有二三千人。 老人甲:那我明白了。 阮大铖:那你说说看。 老人甲:相爷问我是哪里人,我就说是本乡人;相爷问我们乡里有多少人口,我就说有二三千人。 阮大铖:对了,如果问你年成怎么样,你就说:“还好”;如果问你们生活过得怎么样,你就说:“衣食不缺”。 老人甲:我总说好就是。 阮大铖:对了,可是送礼的时候还有几句话,都记熟了没有? 老人甲:记熟了,我背给老爷听吧。 阮大铖:你说说看。 老人甲:“自从圣上登基,相爷入阁,真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小民等安居乐业,真是……夜什么遗……还有道什么……” 阮大铖:什么,什么? 老人甲:这两句话我说不上来。 阮大铖:岂有此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就是说路上掉了东西没人捡;“夜不闭户”就是说晚上不闭门也没人偷,你明白了没有? 老人乙:掉了东西没人捡,打开门没人偷,那才怪呢? 阮大铖:不许插嘴! 老人甲:老爷,我还是说白话吧,拽文拽不来。 阮大铖:好好,你就讲白话。 老人甲:自从相爷来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小人们安居乐业,真是路上掉了东西没人捡,家里开着门没人偷,这都是相爷天高地厚的恩德,小民无以为报,只有田里种出来的粗东西,家里养的鸡,养的羊,自己酿的酒,奉献相爷,聊表寸心,望相爷笑纳。(他背书似的一气念完) 阮大铖:好的,不过还要讲慢一点,不要像背书。 老人甲:是,我一定把我心里的话完全让狗吃掉,把老爷教给我的话从我心里讲出来。 阮大铖:唔,看不出你倒也还聪明。老百姓都像你这样听话,那天下就自然太平,我一定写四个字赏你:“盛世良民”。 老人甲:老爷,回头送完礼,讲完了话,求老爷把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赏给我们吧,我们实在冻得要死了! 阮大铖:(问阮升)喂,他们这两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阮 升:都是从老百姓家里借来的,不能给他们。 老人乙:反正你们又不还给人家。 阮 升:胡说!你怎么知道不要还? 老人甲:求求老爷吧。(跪下去) 阮大铖:起来,起来!你们不应该这样,你们应当像个良民。我一定替你们想法子,回头只要你们说得好,相爷欢喜,我除这身衣服之外,还要重重的赏你们,放心吧。(叫)阮升! 阮 升:喳。 阮大铖:带他们下去,让他们好好地准备一下。你们好好地看待他们,先请他们吃碗面,提提精神。 阮 升:是。(对老人甲、乙)请这边来吧。 [二老人随着阮升下。小五上。 小 五:杨老爷到。 阮大铖:快请! [小五应声下。杨文骢上,在场内已经听见他的笑声。 杨文骢:哈哈哈哈,圆老,恭喜,恭喜! 阮大铖:龙友兄,有什么喜讯呀? 杨文骢:听说圆老编的新戏《燕子笺》,已经进呈给皇上,皇上非常高兴,不是就要在宫里排演吗?这还不是喜讯?哈哈哈…… 阮大铖:是呀,想不到陛下非常高兴,陛下看了我的戏本,居然对我说:“阮大铖,你真是仙才!你来做我的内廷供奉吧!”这真是天恩高厚,一个人得一个知己朋友已经不很容易,何况是上蒙天眷!尤其难得是陛下不但深通文学,而且非常懂戏,我戏里的好处,精彩的地方,陛下全都给我指出来。这,龙友兄,你看你看,就是唐玄宗复生也不过如是,我们眼看见开元天宝的盛事就在眼前哪! 杨文骢:那真是了不得,了不得!那么,几时可以在宫里上演呢? 阮大铖:陛下本来催着要快些演,一来因为新造的戏台还差一点没有完工;二来我家里那个小班,都是些小孩子,不大能够传情,所以想调齐秦淮河有名的歌女来演这出戏,陛下也很以为然。 杨文骢:选妃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阮大铖:选妃的事已经命礼部办了,不过陛下很想先看看秦淮河上的姐妹们,所以叫她们进宫去演《燕子笺》,是一举两得的事。 杨文骢:那真是妙极了。 阮大铖:而且我们这个皇帝跟别的皇帝不同,不完全欢喜小女孩子。陛下说:“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好比牡丹的嫩芽,固然可爱,可是老树开的花,丰满茂盛,仪态万千,尤其可以赏心悦目。”喂,陛下还说:“盛开的花固然是好,经过风雨的花,别有韵致。”你看,我们这位皇帝,真是深得此中三味。 杨文骢:(连连点头,忽然手一拍,叫一声)妙!(他周围望一望,极力称赞阮大铖的布置)圆老,你真是了不得,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布置得这样幽雅。 阮大铖:见笑,见笑。不过我以为相爷太忙了,城内太烦杂,应当到郊外散散心。相府里什么没有?住的是高堂大厦,吃的是珍馐美味,宾客满门,笙歌盈耳,就是少一点儿野趣。这个地方也不怎么好,不过还幽静。今天的菜是我自己调派的,清清淡淡的几样,不多,也不腻。我还叫了几个秦淮河上的名歌女来伺候酒席,用不着嗷嘈的金鼓,也不必要急管繁弦,只用笙箫细乐,小红低唱,配着山水清音,我们可以陪着相爷赏雪,看梅花,饮酒赋诗,盘桓这么半天工夫。龙友兄以为如何呢? 杨文骢:妙!妙极了! [阮升急上。 阮 升:启禀老爷,报马已经回来,相爷就快到了。 阮大铖:好,赶快预备迎接。 阮 升:是。 阮大铖:茶烹好了没有? 阮 升:烹好了。 阮大铖:酒席赶快准备。 阮 升:准备好了。 阮大铖:传苏昆生! 阮 升:(叫)苏昆生!(下) [苏昆生上。 苏昆生:阮老爷、杨老爷。 阮大铖:你倒还认得我!你怎么没有推病不来! 杨文骢:来了很好。 阮大铖:(对苏昆生)你听着,回头相爷来了,喝茶的时候,你就拿着笛子到松林里头去吹,你要让笛子的声音从远处悠悠扬扬顺风送到这里,懂不懂! 苏昆生:懂了。 阮大铖:还有,到敬第一杯酒的时候,你就让秦淮河上的姐妹们出来拜见相爷,你们奏乐的不要出来,只在屏风后面就是。 苏昆生:知道了。 阮大铖:好,去吧。 苏昆生:好的。(下) 阮大铖:什么“好的”?连个“是”字都不会答应,混账东西! 杨文骢:唉!才难才难,如今好的乐工也真不多了!像苏昆生这样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阮大铖:就是说呀!老的死了,年轻的又接不上,吹的、弹的、打的,都还要靠眼面前这班人,如若不然,像苏昆生、柳敬亭那班东西,我早把他们干了。他们竟敢看不起我啦!还有,龙友兄,不知道你听见没有,据说那班妓女像李香君、郑妥娘之类,因为吃了复社少年的屁,背地里也学了些新名词来骂我。 杨文骢:那大概不至于吧。 阮大铖:千真万确,我现在养的几头猎狗倒不错,听不到也闻得到。可是我也不去管她们那些贱货,我只要她们把我的《燕子笺》在宫里演给皇帝看了,皇帝欢喜就行,为了国家的事,我是不记私仇的。 杨文骢:俗语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像圆老这样宽宏大量,公而忘私,真是贤宰相的风度。 阮大铖:岂敢,岂敢,龙友兄太夸奖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想请教。 杨文骢:什么事? 阮大铖:现在侯朝宗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杨文骢:不大知道。 阮大铖:听说他跑到史可法史阁部那里去了。而且听说史阁部那里还收容了许多复社的轻薄少年。 杨文骢:史阁部真是个好人。 阮大铖:可是这种好人往往坏事。他怎么能够收容这种人啦? 杨文骢:大约他也是为了国家延揽人才之意。 阮大铖:像这样延揽人才也就不应该。他是封疆重臣,一切应当听命于朝廷,听命于宰相。要人尽可以请宰相推荐,自己养那样许多门客做什么?而且马相爷还得了个密报,据说陈定生、吴次尾他们想去鼓动左良玉的兵到南京来就食,同时他们还要鼓动史可法带兵晋京说是清君侧。因为他们说当朝的一班人都是贪污枉法、昏庸无用,甚至于说马相爷是卖国的秦桧,你看这还了得!所以请龙友兄最好写一封信给史阁部,劝他不要听信那班轻薄少年。 杨文骢:这个信还是圆老写好。 阮大铖:不行,不行,我一写更糟。不过我要说句平心话:史阁部要是听他们的话,一定弄得不可收拾。一来他虽然是主帅,四镇的兵不完全听他的指挥;二来,马相爷不批准、不画押,他就领不到军饷。 杨文骢:那怕不行吧,史阁部镇守扬州是南北的要道,他要是没有军饷…… 阮大铖:可是龙友兄,话也很难说,现在论资望、论实力,能够跟马相爷抗衡的只有史可法,可是他老和复社的一班少年接近,这不是危险吗?有人以为鞑子倒不要紧,鞑子来了,最多割点土地给他,万一那班轻薄少年得了势,那我们就糟了。所以甚至于有人说:到了逼急了的时候,宁愿把江山让给外人,也决不让自己家里的仇人得势。当然我个人决不是这样想。 杨文骢:这要从长计议,大约、未尝没有法子可以釜底抽薪。 阮大铖:那就更好哪。 [阮升急上。 阮 升:岂禀老爷,相爷驾到。 阮大铖:龙友兄,我们一同迎接去吧。 杨文骢:请。 [锣声、鼓乐声。阮大铖、杨文骢同下。一排侍卫上场警卫。阮大铖、杨文骢又陪着马士英同上。马士英暂不就座,随便浏览风景,他的随从也跟在后面。 马士英:雪景真好。今天倒是一点不冷,气候怕要转了。 阮大铖:今天实在是不冷,相爷到这里带来了阳春和煦之气。 马士英:(微笑)只望有一个好年成。 阮大铖:今年的雪花,的确是六出,无疑是丰年之兆。 马士英:这是圣天子的洪福。 阮大铖:都是相爷燮理阴阳之功。 马士英:岂敢,岂敢,这个地方倒颇宜于赏雪,梅花居然都开了。 杨文骢:这都是圆海先生布置有方。 马士英:难得,难得。 阮大铖:荒亭野渡,有屈高轩,实在是不成敬意。不过,能得丞相光临,为江山生色,学生与有荣焉。 马士英:老兄真是雅人深致,哈哈哈哈。 阮大铖:岂敢,岂敢,请相爷入座! 马士英:叨扰了。(对两旁的侍卫)你们退下! 侍 卫:是。(全下) [当马士英等看风景之时,家丁等已将茶酒布置好了,此时揖让入席。苏昆生的笛声悠悠扬扬从林中飘出,马士英听得入神,深感愉快。 阮大铖:相爷请。 马士英:不必多礼,摆下就是。(坐下喝茶)谁在吹笛? 阮大铖:是呀,不知道谁在吹笛。 马士英:吹得很好,野外人家,倒有闲情逸致。 阮大铖:这也是太平景象。(敬酒)相爷请。 马士英:随便,随便。 阮大铖:今天没有外客,免得拘束。 [马士英点头称善。 [笛声停了。 马士英:(对阮大铖)老兄的《燕子笺》听说要到宫里去演,是哪一天? 阮大铖:已经选好了秦淮歌女十余人,正在排练,明天就叫她们到礼部过堂,过堂之后,即刻送进宫去,大约两三天内可以在御前上演。 马士英:好极了。可是此处风景宜人,也不可无丝竹之声以寄雅兴。 阮大铖:秦淮歌女当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今天都调到这里来了。 马士英:啊?哈哈哈,圆海实在想得周到。 阮大铖:小五! 小 五:是。 阮大铖:去叫她们来吧。 小 五:是。(下) [屏后奏起细乐。场上饮酒。阮升上。 阮 升:(跪下)启禀相爷,这一带的老百姓,听见老相爷到了郊外,有好几千人扶老携幼,要来拜见相爷。 马士英:啊?那是为什么? 阮 升:他们说:自从马老爷入阁拜相,善政流传,真是民之父母,老百姓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只好就今天这个机会,前来致敬,他们还预备了许多土产:羊啊、酒啊许多东西,要当面献给老大人。 马士英:(对阮大铖、杨文骢)你们看这怎样办?人太多了…… 阮大铖:学生以为不妨叫他们推两个为首的来,叫大家先回去。 马士英:这样很好。 阮大铖:(对阮升)就赏他们几个钱吧!改天相爷再派人来犒赏他们。 阮 升:遵命。(下) [李香君等上。侍卫上。因为民众代表要来,阮大铖又将李香君等挥之去;于是阮升领着那两个老头子上。阮升领他们手捧礼单走到亭子前,在他们的后面,有两个农民打扮的抬着一个抬盒,里面是些土产,用红纸盖着。 阮 升:老人家,上面就是相爷。 老人甲:叩见相爷。(跪下) 马士英:起来,起来。 阮 升:(上前扶起他们)相爷叫你们起来。 [老人甲把所有的话都忘了。站了半天,一言不发,满身直抖。 马士英:你们不要客气,不要拘束,有什么话尽管说。 [阮大铖急得什么似的,他对阮升使了个眼色,阮升见机,马上走到老人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礼单。 阮 升:老人家,你眼睛也不大好,耳朵也不大听得见,你们的礼单,我来替你们呈给相爷,要不要我来替你们念一遍啊? 老人甲:好好好,拜托,拜托。 [阮升打开礼单正要念。 老人甲:(他又开出口来)自从相爷登基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夜不拾遗、道不闭户,小民等聊表寸心,田里种出来的,自己酿的酒,相爷天高地厚之恩,天高地厚之恩,我实在是年纪老了……无以为报……(他急得哭起来) 阮 升:(替他说完)相爷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为报,只得将民等自身所种之果蔬,自酿之薄酒,奉献相爷,聊表寸心。敬祈垂察民等一片丹忱,俯赐笑纳。乌夜村民三千五百七十二人谨叩。(念完) [将礼单呈上去。 马士英:好好,谢谢你们,你们哪一乡? 阮 升:相爷问你们是哪一乡? 老人甲:本乡人。 马士英:收成还好吧? 阮 升:相爷问你们收成好不好? 老人甲:好好。 马士英:你日子过得还好吧? 老人甲:好好好,很好。 马士英:你们乡下没有土匪吧? 阮 升:相爷问你,你们乡下有没有土匪?没有吧? 老人甲:没有土匪,只有兵。 马士英:只有兵? 阮大铖:(着急)你是说有兵保护你们,所以没有土匪是不是? 老 人:是是。 老人乙:现在是连兵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马士英:那自然,没有土匪,就用不着驻兵。好吧,你们回去,告诉大家,说丞相很关心他们,叫他们安分守己,努力耕种。立春以后,我还要下乡劝农呢。好,(对随从)每人赏一贯钱,留他们吃顿饭。 老人甲:刚才一碗面还没有吃。 阮 升:叩谢相爷吧。 老人甲:叩谢相爷。老人乙 阮 升:好,这儿来吧。(领着二人走下) [他们狼狈得不可言状,下场时叹了一口大气。 [随从随后全下。 阮大铖:乡下人真有意思,说话偏要拽文,不过这就更显得老百姓的天真、笃厚又纯良。他们见了相爷,真是感激涕零,可见相爷对百姓恩泽的深厚,学生等敬贺老相爷,万民同庆,天下归心!(干杯) 马士英:岂敢。哈哈哈哈! [小五向屏后招招手,李香君等鱼贯而上,卞玉京在前,次寇白门,再次郑妥娘,李香君最后,她趔趄不前,小五从旁催促,郑妥娘轻轻劝说,才走了过来。(小五下) 阮大铖:好好好,你们快来叩见相爷。 卞玉京:叩见相爷。 [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一同下拜,李香君不跪,郑妥娘又拉她,她无可奈何地跪下,大家叩一个头,站起来。 阮大铖:哈哈哈哈,这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女。来来来,每人在相爷面前报上名来! 寇白门:寇白门。 卞玉京:卞玉京。 郑妥娘:郑妥娘。 [李香君无语。 马士英: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讲? 杨文骢:(赶快帮她说)她叫李贞丽。 马士英:丽而未必贞也。(大笑) 杨文骢:妙极,妙极!哈哈哈哈! 阮大铖:哈哈哈哈! 马士英:这些女孩子倒有些意思。 阮大铖:李贞丽,唱一支曲子给相爷侑酒。 李香君:我不会唱曲。 马士英:不会唱曲,怎么名角? 李香君:本来不是名角。 阮大铖:岂有此理!李贞丽,人人知道你唱曲有名,故意推托不唱,胆敢违抗相爷不成? 李香君:(望着阮大铖,退后一步,低声自语)这不是阮大胡子吗?你害得我好苦啊! 阮大铖:你在说什么? 李香君:启禀相爷,曲子本来会唱,只是我有满腹含冤,唱不出来。 马士英:小小年纪,你有什么冤枉? 李香君:我一个人的冤枉且不去说它,只可叹,我们平民百姓,纳了许多粮饷,出了许多钱财,养了一些面厚心黑的无用之辈来作威作福,遗误天下,那才真是冤枉! 杨文骢:(想把话来岔开,他领教过李香君的脾气,生怕弄出事来,他把身子倾向李香君,很关切地)今天叫你来唱曲子,你就唱一个曲子,有冤改天再诉,不行吗? 李香君:今日就不诉冤,也不能唱曲。 马士英:为什么? 李香君:我怕! 马士英:怕什么? [郑妥娘扯李香君的衣裳,叫她不要说下去。 李香君:(还是很倔强地把心中的积恨,倾泻无余)清兵,就要渡过黄河,杀到江南来了,怎么不叫人害怕? 马士英:哼,这样胡说八道,那还了得! 阮大铖:你这些话是哪个教给你说的? 李香君:想如今明朝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百姓们被搜刮得家空业尽,叫苦连天。你们各位大人老爷,既不能以身报国,又还要用刀、用枪,用可怕的刑罚,用栽赃诬陷的手段,杀害忠良,欺压那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凡是有良心的都是你们的仇人。 杨文骢:不要再说了。 阮大铖:让她说下去。 李香君:(杨文骢、阮大铖的话并没有打断她的词锋)你们又只会苟且偷安,粉饰太平。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在征歌选舞,把国家大事放在脑后。我虽是出身微贱,尚且寸心不死,努力做人,你们听了我的话,应当惭愧才是,还问我的话是哪个教的,难道你们的心都死了不成? 阮大铖:(对马士英)一个歌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有人指使。李贞丽,你赶快把指使的人供了出来! 李香君:你要问指使的人么?(她手捂胸口)就在这里。是我的良心指使我的,因为良心不死,不肯附和魏忠贤的余党,那奸贼的干儿义子! 阮大铖:(大怒)你这猖妇! [阮大铖一脚把李香君踢出亭子外面,倒在雪中,雪花落在她的身上,阮大铖还想追上去打她,杨文骢劝住。 杨文骢:圆老,你是朝廷命官,小小歌女,生之杀之,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这样生气? 马士英:是啊,圆海过来喝酒吧,这种疯狂歌女,让她倒在雪地里听其自生自灭吧。 阮大铖:这个猖妇竟敢冲犯相爷,晚生负罪深矣。 马士英:不必难过,就叫那几个歌舞侑酒,回去把贞丽交承守营重办就是。 阮大铖:是是是。(对郑妥娘等)来,给相爷斟满,再唱一支清平调侑酒。(对阮升)来。 阮 升:是。 阮大铖:把李贞丽绑在树上,活活地把她冻死! 阮 升:是。 [阮升等家丁把李香君拉下。郑妥娘等斟酒,屏后奏起细乐。 马士英:外面雪下得真好,到外面看看吧!我们还不妨联句。 阮大铖:老大人主持风雅,晚生勉步后尘。 马士英:(走出亭子,看那雪下得实在可爱)啊,好雪!想见琼瑶宫殿,就在人间,可以浮一大白! 阮大铖:妥娘,快给相爷斟酒! [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三人分别斟酒送与马士英、阮大铖、杨文骢。 马士英:好,你们三个,合唱一支《雪瓮蓝关》吧。 郑妥娘:是。(她口里答应,眼里流下泪来) 马士英:为什么流泪? 郑妥娘:兔死孤悲,物伤其类。求大人开恩,放了贞丽!我们一定劝她改过就是。 马士英:贞丽自作自受,应当这样罚她,你们替她求情,也就要跟她一样。 阮大铖:老大人真是金玉之言,如果歌女都那样猖狂,那还有什么纲常礼教。 杨文骢:妥娘!你们好好的唱支曲子,唱得好,我再替你们求情吧。 郑妥娘:多谢杨老爷。 [此时远处忽起一阵群众喧闹之声。 马士英:那是什么声音? 阮大铖:(对阮升)去看看是什么事? 阮 升:(随口答应)没有什么事。(下) [喧声又止了。小五持一封信上。 小 五:启禀老爷,礼部有紧急文书。(递信给阮大铖,下) 阮大铖:啊?(急忙接信,拆看) 马士英:什么事? 阮大铖:奇怪,皇上听得李香君的艳名,要召她进宫。 马士英:香君不是嫁给了田仰吗? 杨文骢:其实贞丽比香君更美,唱得也更好,似乎不妨把贞丽当做香君送进宫去。 马士英:那也未尝不可。 阮大铖:只是太便宜了这猖妇。 杨文骢:送宫去,不更好处置她吗? 马士英:这也有理。在皇上面前,军政大事决不能随便,这样的小节,倒不必过于拘泥,好在圆海斟酌好了。 阮大铖:是是,晚生看情形吧。(对郑妥娘等)你们呆着干什么?唱你们的呀! 马士英:外面是冷一点,里面去联句吧。 [大家走向亭内,群众的喧声又起,声音更大、更近了。 [郑妥娘等斟酒,刚唱出“雪瓮蓝关”四字,随从引中军急上。阮升随上。 中 军:启禀相爷。 马士英:什么事? 中 军:有许多饥民,还有许多闹饷的兵,不知道怎样联合起来了,他们知道相爷到郊外赏梅,要到这里来见相爷。 马士英:哼! 中 军:他们说饥寒交迫,要请相爷救济他们。跟他们百般解说,说相爷不在郊外,他们不信,还是闹到这里来了。 马士英:为什么不派兵驱散他们? 中 军:他们有不差不多二千多人,被挡住在那边,打伤了好几十个人,还不肯退。 马士英:啊,他们要造反吗? 阮大铖:这一定又是那班家伙鼓动的。哪里会有那样多的饥民! 中 军:以沐恩的愚见,请相爷从那边另外一条小路回府,让他们到这里来扑一个空,然后再来对付他们。 马士英:快去传谕他们,不许再闹,再闹就格杀勿论! 中 军:是。(下) 马士英:侍卫,轿子呢。 随 从:喳。(下) 马士英:今天真是奇怪,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吵吵闹闹,败人雅兴,可笑可笑。嘿……(对阮大铖一拱手)谢谢。 阮大铖:真是不胜惶恐之至。 [马士英、阮大铖、杨文骢同下。阮升胡乱收拾东西。郑妥娘等赶快从后面把李香君解下,扶过来。她已经冻晕过去了,苏昆生从后面端杯热水来给李香君喝。 郑妥娘:啊呀,这班老爷们真难伺候。 卞玉京:一天到晚就不知道他们干些什么。 苏昆生:不说了,反正老百姓倒霉。 [小五上,从苏昆生手中抢去茶碗。 苏昆生:好吧,好吧,有威风。 小 五:我去看看车去。(下) [阮大铖的声音:“赶快收拾东西。” [阮大铖气冲冲走上,杨文骢同上。 阮大铖:哈,你们这班东西,这班贱货!(指李香君)这个不识抬举的狗!得罪相爷,死有余辜,你们又求什么情,流什么鬼眼泪,弄得相爷生气走了,你们这是成心跟我作对吗?好,你们都给我跪在雪里,冻死你们这班婊子! [群众的声音又闹起来,越来越近。 郑妥娘:阮老爷,跪在雪里,冻坏了身子嗓子会哑的,哑了唱不得《燕子笺》哪。 阮大铖:你们敢要挟吗?不用你们,我家里还有小班,我要看着你们死! 杨文骢:圆海,不要气坏了身子!你听,那一班身上没有穿的、口里没有吃的那些朋友,要来问我们讨吃的、讨穿的来了,我们也快些走吧! 阮大铖:好,快快备马!备马! [阮升应声下。 阮大铖:(对歌女)今天饶过你们,明天你们等着看!(对杨文骢)龙友兄,我们走走走!(拉着杨文骢急下) [苏昆生急上。 苏昆生:那班家丁把我们的车子全弄走了,我们怎么回去!寇白门、郑妥娘、卞玉京:那怎么办呀! 李香君:(挣着站起来)我们就走! [群众的声音已经很近了。 李香君:(望着那个方向,高举她的手)来吧,来吧!快些来吧!我们一同来出了这口怨气吧! (闭幕) 【第七幕】 [约清顺治二年。上幕景,某村路边。 [开幕时台上漆黑,喊杀连天,枪炮声、男女小孩哭叫声并作。在黑暗中,看得远处爆着一星一星的火花,和人们奔逃、清兵追杀的影子。 [这种景象大约十秒钟就过去。场上现出一个残破的村落,一堵破墙,上面贴着告示。 [一个把总带着几个兵,当着一群老百姓在念告示。 把 总:(读)“奉宪谕布告军民人等知悉:明朝流寇作乱,崇祯殉难煤山。大清吊民伐罪。仁师应运入关。天与万民归顺。圣君奠定中原。改正朔易服色。巩固一统江山。从此太平享乐。人民就业相安。如有敢违天命。必当尽法严办。仰尔军民人等。其各凛遵毋犯。大清顺治元年吉月吉日县正堂吴示。” [把总念完告示,把一群老百姓赶下。 [两个拖着辫子的人走来看告示,其中有一个人扛一只葫芦,民甲向民乙解释告示的意思。 民 乙:告示是怎么讲的? 民 甲:你不懂?它是说:流寇作乱,崇祯皇帝煤山上吊死了。大清的兵就进了关,他们是来救百姓的,它说这是天把中国给他们,因为万民归顺,他们就奠定了中原,那么就要“改正朔”。改正朔,就是把年号改成顺治;“易服色”,就是从此不准穿大领衣;(指指辫子)还有就是留上这个。 民 乙:完了! 民 甲:当然完了。 民 乙:可是乡下还有好些人没有剃头。 民 甲:现在衙门里正派着人四面在搜呢,有不剃头的就杀头。 民 乙:反正总是完了……剃头也完,不剃头也完。“树倒猢孙散”,宏光皇帝选妃子还没有选好,清兵就来了,皇帝被降将绑走了,那些刮地皮的大臣也投降了,趋炎附势的狗官们又向新来的主子摇尾巴了,苦的只有我们老百姓。 民 甲:(指墙内)你看这里不是阮大胡子的庄园吗?当初靠着马士英的势力,无所不为,千方百计把老百姓的田弄成自己的产业,恨不得把所有人的饭弄到一个人的嘴里。 民 乙:所以他们就要抢官做,做了官,有了权才好借着各色各样的题目霸占百姓们的土地,搜刮百姓的钱财。他们成群结党,一天到晚就耍的是这一套把戏,弄得大家的钱都积在他们一群人手里。 民 甲:要不然怎么会弄得阔的越阔,穷的越穷呢! 民 乙:要不然老百姓怎么会弄得走头无路,逼上梁山呢? 民 甲:要不然他们,明朝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 民 乙:平常看起来,好像只有他们像人;老百姓都不是人,现在看起来,老百姓始终还像人,他们才真不是人。妈的! 民 甲:可怜,眼看见他们起高楼,又看着他们楼塌了! 民 乙:可是他们不要紧,换一套衣服,换一副笑脸,又好拿老百姓到新主子那里去送礼呢!阮大胡子还不早投降了。妈的个…… 民 甲:喂,别说话啦,那边有人来了。 民 乙:(望一望)哟,是个老头儿。怎么?他的胆子倒不小,还没有剃头发啦! [柳敬亭着道士装,敲着鱼鼓上。 民 甲:啊,原来是个道士。 柳敬亭:二位请了。 民甲、乙:请了,请了。 柳敬亭:请问二位,葫芦里是酒还是水呀? 民 甲:水。那里有酒? 柳敬亭:讨口水喝吧,出门人行行方便。(从布袋中取出碗来) 民 甲:(取水给柳敬亭)喝一口吧。 柳敬亭:多谢,多谢,实在渴了! 民 甲:怎么你没有剃头,不怕那些兵会杀你吗? 柳敬亭:我是个道士,不要紧吧? 民 甲:那难说,我们这里为了不肯剃头,杀了好几百人啦。 柳敬亭:看起来明朝还是没有亡? 民 乙:明朝还没有亡? 柳敬亭:只要人心不死,总是亡不了的。朱家的天下亡了,中国也亡不了的。哪一个不爱他的家乡?哪一个不爱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哪一个不恨那些杀人的强盗?我们的爱越积越厚,我们的恨越沉越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民 甲:这个人有点疯疯颠颠,不要跟他多说,免得惹祸。 柳敬亭:(拍着鱼鼓唱起来)爱家乡,保家乡,父母心,儿女肠,血海冤仇不能忘,我只有一曲悲歌,唤醒迷茫! [那两个人听着柳敬亭唱的,深为感动,对他颇为关切。 民 甲:喂,你走吧,你要藏躲一点才好。你看,那边清兵来了! 柳敬亭:(掉头一望,果然有人来了。他便对那二人拱一拱手)多谢关照。(走向破墙后面去了) 民 乙:我们走吧! 民 甲:不要走,一走反而不好,我们还是看告示。 [民乙同意民甲的意见,二人假装看告示。一个剃头匠挑着担子,后面两个清兵持刀跟随着同上。剃头担子上挂着一块牌,牌上写着八个大字:“奉旨剃头,违令者斩”。 清 兵:(对民甲、乙)喂,刚才好像有人敲着什么咚咚咚,在唱曲子,你们看见没有? 民 甲:我们也听见,却没有看见,好像是那边。(指着台后远处) 剃头匠:哟,这两个家伙倒都剃了头。(对民甲、乙)你们觉得,辫子是不是好? [民甲、乙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剃头匠:你们还不知道,辫子的用处大着呢? 清兵甲:好了,好了,不要跟他们啰嗦了,还到那边去搜搜吧。 剃头匠:好吧,好吧。唉,倒霉!今天生意不好,只砍四五个脑袋。(接着大喝一声)“奉旨剃头,违令者斩。”(威风凛凛地挑着担子和二兵同由台左下) 民 甲:这下我们可以去了。 民 乙:去吧,这就够受了!(由台右走,回头望一望墙后,下) [苏昆生扮成个和尚,身上扛一小捆茅草,很疲倦的样子走上。 苏昆生:(唱)松柏摧,鸟巢倾;泉水涸,鱼不存!满山的树木都烧尽,唉,愁煞我砍柴人!(坐在一块石头上) [柳敬亭在墙后听得他唱的声音,从墙缺口处伸出个头来。一看认出果然是苏昆生,他走上前去。 柳敬亭:(轻轻地问了一声)你不是苏昆生吗? 苏昆生:(大惊而起)你是…… 柳敬亭:昆生,真是你…… 苏昆生:敬亭,是你啊! [二人相抱痛哭,完了,又相视而笑。 柳敬亭:想不到…… 苏昆生:难得,难得…… 柳敬亭:我们的苦受得够了! 苏昆生:到处都不成样子了! 柳敬亭:老朋友还能见面,就算…… [彼此又相持对看,又哭。 苏昆生: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柳敬亭:唉,一言难尽,回头慢慢地再谈吧,你到扬州见了侯公子没有? 苏昆生:香君要我把她的那把扇子送给侯公子,就是杨文骢逼她嫁田仰,她不肯,把头碰伤了,血溅在跟侯公子定情的扇子上,就是那把扇子…… 柳敬亭:那个我听说了。 苏昆生:她怕人家逼她逼得厉害,就准备一死,她叫我把扇子送到扬州给侯公子。她说她死了,侯公子看见扇子就跟看见她一样。为这个事,我到了扬州一趟,等我回来,她已经被阮大铖送进宫里去。听说叫她唱《燕子笺》,她不肯唱,她说奸臣编的戏,她死也不唱,皇帝因为她长得好看,不忍马上杀她。恰好那个时候,刘良佐、刘泽清都反了,把皇帝也卖了,她们也就没有下落了。你得了香君的消息没有? 柳敬亭:香君在一个庙里。因为卞玉京做了道姑,她跟妥娘就都到她庵里躲起来,我知道,可是没有去看她。 苏昆生:果然不错。 柳敬亭:啊?你早就听说了吗? 苏昆生:我在路上遇见了小红,就是以前香君家里的那个小丫头。她告诉我玉京在葆真庵出了家,她还说恐怕香君也在。 柳敬亭:啊。 苏昆生:当时我问明了大致的方向,就来访她们来了,不想会遇到你。 柳敬亭:我的家是什么全完了,如今变得好像叫化子一样。 苏昆生:我也只剩了一个人,我本想死,只是又听见这里起义兵,那里起义兵,总还有一片痴心,想再看一看,找个地方去死。 柳敬亭:我也是一样。不过看来看去……唉!(摇头)老百姓太散漫,读书人多半只会说空话。(忽然想起)啊,你得到侯公子的消息没有? 苏昆生:侯公子有了下落了。 柳敬亭:他在什么地方? 苏昆生:听说他已经回了家,所以我看见小红以后,我马上就四处托人带信,我想总有一封他会接得到,如果他知道香君的地方,他总可以把她接回家去。 柳敬亭:那也好。 苏昆生:不过我还得了一个奇怪的消息,据说清朝开科举,侯公子去考了,没有考到举人,只中了一个副榜。 柳敬亭:你看见题名单吗? 苏昆生:题名单我没有看见,不过有人看见,上面分明写的是侯方域三个字,侯方域不就是侯朝宗吗? 柳敬亭:这个也许是同名同姓,我看侯公子不会去考。 苏昆生:我也想不会。 柳敬亭:(忽然转念)可是也难说:他能够糊里糊涂用了阮大铖的钱去玩儿,也就说不定他会糊里糊涂去赶考。 苏昆生:可是我想他不会那样糊涂。 [此时忽然听见刚才那个剃头匠“奉旨剃头,违令者斩”的叫声。 柳敬亭:走吧,走吧,那班家伙来了! 苏昆生:你先走吧,等他们来盘问我,你就走远了。 柳敬亭:好,我在前面等你。 苏昆生:去吧,去吧! [苏昆生把扛在背上的斗笠戴好,端坐石上,剃头匠和清兵上,剃头匠口里哼着小曲,一见苏昆生,他就当是生意来了。 剃头匠:喂,这家伙怎么还穿着大领衣! 清 兵:看看他剃了头没有。 [苏昆生站起来对他们合掌为礼,剃头匠放下担子把苏昆生的斗笠揭开。 剃头匠:喂,你怎么不留辫子?(一看)啊,原来是个和尚。 清 兵:问问他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剃头匠:喂,你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昆生指指嘴,又指指耳朵,表示他是个哑巴。 清 兵:原来是个哑巴。 剃头匠:真和尚头上有九个洞(对苏昆生)过来让我看看。 [苏昆生会意,假装害怕的样子,合掌低头。 剃头匠:他妈的,倒是个真的。 清 兵:(把刀放在苏昆生的脖子上)杀一个和尚头,像西瓜在地上滚才好玩儿呢。 剃头匠:要胖的才好玩,瘦的没意思,算了吧。 清 兵:(抽回刀来往苏昆生腿上一刺)你是个真哑巴,还是假哑巴? 苏昆生:啊啊啊啊啊……(他并不叫痛) 剃头匠:(大笑)哈哈哈,倒是真的。 清 兵:真的王八蛋。 [他们得意地笑着走了。剃头匠还是唱着难听的小曲。苏昆生摇摇头,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步一步颠着。 [暗转,换景。 [葆真庵佛堂前的回廊,下了台阶就是院子,回廊的对面,经过院子看得见通外面的门。 [寇白门在院子里晒衣裳,卞玉京在佛堂里敲着木鱼念经,郑妥娘在晒太阳,手里在整理一盆野花,看样子她们都很艰难、很无聊,衣服也都破旧了。 郑妥娘:白门你看,这盆花越来越好了。 寇白门:你真有闲心。(微笑) 郑妥娘:小姐,你真有忙心。 寇白门:我不忙,看这些衣服怎么干?你要那么说,我就不给你晒衣服。 郑妥娘:你不给我晒衣服,我晚上就不给你做伴,让鬼伸着两尺长的舌头来舐你的脸。 寇白门:你这个坏蛋。 郑妥娘:(对佛堂叫)玉京仙子,那么用功干什么?也不出来玩玩? [卞玉京在内念经不辍。 郑妥娘:我总不懂经有什么念头,手里一天到晚波波波,嘴里就一天到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如果我是菩萨,人家一天到晚郑妥娘、郑妥娘,……”老叫着我的名字,那真烦死了。所以我就不会念,也好让菩萨清静点儿。 寇白门:你这个人真会讲怪话。 郑妥娘:我的话才真有道理啦。哟,我叫她,她不理我,让我来去吵吵她。 寇白门:你少淘一点气好不好? 郑妥娘:我到那边去,唱一段《尼姑思凡》试试她的道行。 寇白门:得了吧,瞧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顽皮!真是,好容易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大家毫无办法,你还这么跳跳蹦蹦的。 郑妥娘:哭哭啼啼就有办法了吗?一天哭两缸眼泪也没有办法。我真看透了,我再不傻了! 寇白门:唉!(长叹) 郑妥娘:(走到佛堂前面,坐在石级上唱起来)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佛堂中木鱼声忽然而止,卞玉京着道姑装,从里面走出来。 卞玉京:你这个顽皮孩子,真讨厌! 郑妥娘:玉京仙子真下凡了! 卞玉京:我告诉你,像你这样闹要下地狱的。 郑妥娘:你放心吧,我没有坑过人,没有害过人,我才不会下地狱。近来地狱里头听说满座了,什么马士英啦、阮大铖啦,还有许多都装不下。阎王爷对我说:“妥娘你不要来,对不起,请你在阳间再受几天罪吧,等我造好了房子来请你。” [说着大家都笑了,李香君在窗内听得也笑出声来。 卞玉京:那我不能陪你下地狱,今世造了孽,应当修修来世。 郑妥娘:来世,那太远了!我才不信那一套。香君,你也出来坐坐,难得天气这样好,又不冷,又没有风,出来多爽快,闷在里头更要病啦。 寇白门:(她已经晾好衣裳)让我来扶扶她吧。 [寇白门走到偏堂前,李香君已经走出来。她头上扎着一条手巾,身上披着一件斗篷,厌厌病容、弱不禁风的样子。 李香君:不要扶,今天好像是好一点。 [卞玉京就搬一个矮凳给她坐下。 李香君:谢谢。 郑妥娘:出来坐会舒服一点。我们在南京住的房子多好,这个地方的房子都是又黑又闷。 寇白门:你又提起南京啦!(她是怕李香君伤感) 郑妥娘:对了,对了,不提,不提。 李香君:唉!(叹口气,摇摇头) 卞玉京:(把话岔开,对郑妥娘)你把我们闹出来,有什么高见? 郑妥娘:难得天气这样好,请你们出来晒晒太阳,一个人总不能老在黑屋子里闷着呀。我弄了一盆花送给香君,虽然没有香,颜色还不坏。(忽然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卞玉京:今天是十八。 郑妥娘:对了,今天不是香君的生日吗?我们要热闹热闹才好呀!恭喜,恭喜!寇白门、卞玉京:真是的,恭喜,恭喜! 李香君:(微笑)真是,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想不到如今还活着,近来我常想起,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卞玉京:我想侯公子一定不会有什么,他一定会来找你。 寇白门:我也是这样想。 郑妥娘:在这个时候,我总觉得变动太大了,我就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只好就什么都不想。 李香君:他来不来,我并没有打算,我也并不盼望他来。我想,清兵既是到了南京,他在扬州一定是凶多吉少。不过,如果他死了,我想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万一他还能活着,我也想知道他是怎样的活着。在这种时候,活着自然不容易,随随便便一死,也似乎不好交代。我总在想,天下这样大,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挺身出力来做一番事业吗? 卞玉京:我想侯公子一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忽然有人轻轻地叩门。大家一同惊起。 寇白门:谁在敲门? 卞玉京:让我去看看。(她走向门口)是谁? [柳敬亭的声音:“请问一声,这里有位卞姑娘没有?” 卞玉京:(回头对郑妥良等)喂,这声音好像是柳师父!(接着向门外问)你是谁? 柳敬亭:我姓柳。 卞玉京:啊呀,真是柳师父!(又问)你是柳师父吗? 柳敬亭:玉京姐,是你吗?请开门吧。 [卞玉京慌忙开门,而门闩偏开不开,场上紧张得很。 卞玉京:怎么开不开? 郑妥娘:我来看。(走过去开门)呀,一个钉子闩住了,你瞧——这不就开了吗? [门开了,柳敬亭进来,苏昆生跟着进来。 卞玉京:(不认识苏昆生了,惊问)这是谁? 苏昆生:不认识我了吧,玉京姐? 卞玉京:啊,苏师父!(关门) 郑妥娘:(跑过去)啊,老朋友,你也来了?柳敬亭、苏昆生:啊,老妥! 寇白门:(也跑过去)柳师父、苏师父! 柳敬亭:你们都在这里,白门姐! 苏昆生:白门姐!你们都还好吧? 寇白门:真是想不到! 郑妥娘:这下也算是团圆了。 苏昆生:香君呢? 卞玉京:(指李香君)这不是香君吗? [李香君以病弱之身,经不住感情的刺激,她只在栏杆前呆望着。柳敬亭、苏昆生:香君! 李香君:(走下台阶,伸出双手,苏昆生、柳敬亭连忙扶住她)柳师父、苏师父!柳敬亭、苏昆生:香君! [李香君泣不可仰。大家都哭,郑妥娘也忍不住,双泪交流。 卞玉京:好了,不要过于伤感了,大家谈谈别的事情吧。苏师父、柳师父,你们是怎样找到这儿的? 苏昆生:我是看见了小红…… 柳敬亭:好容易打听到的。 卞玉京:你们改了装扮,我真不认识了。 柳敬亭:你们都瘦了! 寇白门:大家都不成样子了! 卞玉京:能够留一条命就难得了! 苏昆生:香君怎么样?歇着吧! 郑妥娘:一直生病,今天才稍好一点呢。 李香君:见着两位师父,我病也会好些,可是许多话,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苏昆生:你歇一歇,等你精神好一点我们再长谈。 李香君:现在扬州成了什么样子了? 苏昆生:扬州早就没有了。 李香君:史可法史阁部呢? 苏昆生:史阁部是一个大忠臣,所以马士英非常恨他,故意把他弄到扬州,又不给他军饷,别的军他又不能指挥,清兵杀来了,史阁部领着扬州全城的百姓死守不降。那时候,城里米粮饷饭不够,兵器也不够,而援兵又不到,城就被清兵攻破了。破城那天,史阁部就伏剑自刎了。扬州被清兵屠杀了十天,连小孩子都没有剩一个! [大家听着都很难过。 李香君:唉!(恨着在身上一捶) 郑妥娘:你瞧,刚好一点,又…… 柳敬亭:我看改天再谈吧。 李香君:不不不,我要听。你们不要担心,我这是常事。两位师父,告诉我,侯公子是不是跟着史阁部一同守城? 苏昆生:侯公子没有,他先就离开了。 李香君:他怎么早离开了? 苏昆生:听说是马士英、阮大铖叫史阁部不要收留他。 李香君:混账! 苏昆生:可是侯公子倒是因祸得福,没有在扬州遭难。 李香君:知不知道他以后怎么样了? 苏昆生:他好像是回了家。 李香君:回了家? 苏昆生:是啊,所以我一得到你们的消息,马上就托了些人带信给他,我想不久他会来接你。 卞玉京:香君,恭喜你,你可以放心了。 李香君:他回家没有危险吗? 苏昆生:那有什么,回了家还不就好啦。 李香君:他要是家里能够住,他以前就不会避难到南京,我看他回去一定是凶多吉少,而且还会死得不明不白。 柳敬亭:那不会,因为现在的局面变了。 李香君:怎么? 苏昆生:最近还有一个不大可靠的消息…… 柳敬亭:(赶快插嘴)那完全是谣言。(他对苏昆生使个眼色) 李香君:什么谣言? 苏昆生:那完全靠不住的。 李香君:是不是他被清兵杀了? 苏昆生:不是。 李香君:他自杀了? 苏昆生:不是,不是。 李香君:他被人抓去关起来了? 苏昆生:也不是。 李香君:那么他起兵勤王去了? 苏昆生:更不是。 李香君:那么是什么?请您说吧,我真急死了! 苏昆生:只怪我溜了嘴。有人说:新朝开科取士,侯公子去考了,中了个副榜。 柳敬亭:这才真是笑话。 李香君:(冷静而坚决地否定这个消息)哦,这是谣言,一定又有人在中伤他。 苏昆生:是的,谁也没有亲眼看见放榜,也没见题名录。 卞玉京:那也许他是被逼着没有办法…… 李香君:不会的。决不会。你们想,像侯方域这样一个忠孝传家,讲道德、讲气节的人,会忘了国仇家恨去考、去求取功名?那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敢讲,别人我不知道,他,我知道,决不会做这样无耻的事。如果有谁能够证明他去考了,就把我一双眼睛挖了! 卞玉京:何必生这么大气呢?这也只怪我多嘴。 李香君:玉姨你千万别多心,我不过说是决没有这样的事。 柳敬亭:不会的。 苏昆生:所以我说是谣言。 [卞玉京和寇白门、郑妥娘相视,微微摇头。 李香君:吴次尾、陈定生他们二位相公有消息没有? 柳敬亭:听说他们都殉难了! [李香君长叹。 卞玉京:柳师父、苏师父,你们家里怎么样了? 柳敬亭:只剩我一个光人了? 郑妥娘:苏师父回家没有? 苏昆生:不要问吧,我已经是和尚了! 郑妥娘:完了,完了,反正是完了! 李香君:我妈妈有没有消息? 郑妥娘:是呀,她怎么样了? 苏昆生:你妈妈她嫁了田仰没多久,田仰就不要她了,把她赏给一个老兵。 郑妥娘:妈的!真该死! 李香君:苦命的妈妈,这都是为了我。(又啜泣) [正在满堂唏嘘,忽听叩门声,门外还听见一个女孩子在叫。 卞玉京:谁? [小红的声音:“阿姨开门!姐姐开门!我是小红。” [卞玉京开开门,小红站在门口。 卞玉京:怎么小红,你来了? 小 红:阿姨,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坐了船,还骑了马,还带了一个人来。您看,这是谁? 卞玉京:谁呀?啊,侯公子!香君在这儿啦! 李香君:(听见大惊)啊! [大家都站起来。 卞玉京:(往里跑)香君,侯公子来啦! [侯朝宗身披斗篷,头戴风帽,一进门,站住,抬头望见李香君。李香君飞也似的跑过去,她的斗篷掉在地下,大家都跟她走过去。 李香君:(两手拉住侯朝宗,望着他)你来了!(伏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 侯朝宗:(也流着泪)香君,我来了。我来接你来了。这下不要紧了,我带你一同回家去。 [此时侯朝宗的马夫走进来,恭恭敬敬站在旁边。侯朝宗看见李香君的衣裳单薄,脱了身上的斗篷替她披上,顺手把头上的风帽除下来交给马夫。他头上戴的是便帽,身上穿的是满清制的行装,箭衣马褂;脑后拖着辫子。他从袖子里取出李香君溅过血的扇子。 侯朝宗:香君,你为我受了苦!你托苏师父送给我这把扇子我也带来了。你的灾难过去了,从此以后,我们永不分离了。你是我最心爱的一个人,到我家里,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旁边的人都不说话,有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李香君看着侯朝宗的样子,听他说话,心里自然早有几分明白。不过她的态度,却意外地变得平静,她只不转眼地望着他。 侯朝宗:(却没十分注意到李香君的神情,他却望见了李香君身后的许多人)啊,各位都在这里,大家平安,真是难得。你们都可以回家去,现在没有什么了,我可以尽量帮忙。 李香君:(冷冷地问)侯公子,你来做什么来了? 侯朝宗:我不是说过?我是接你来了。 李香君:明朝怎么样了? 侯朝宗:那你就不必问哪。 李香君:扬州失陷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家里? 侯朝宗:是在家里。 李香君:恭喜你还在顺天乡试,考取了副榜。 侯朝宗:你怎么会知道的,香君,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李香君:侯公子,我是白认识你了!(她一抖,侯朝宗的斗篷掉在地上) 侯朝宗:香君! 李香君:你以前对我说的什么话?你曾经拿什么来鼓励过你的朋友、你的学生,你还鼓励过我!你不是说,性命可以不要,仁义、道德、气节是永远要保住的吗?你为什么不跟着史可法阁部一同守城?回家去你至少可以隐姓埋名,你为什么不?为什么要在许多人起兵勤王的时候,去考这么一个不值钱的副榜? 侯朝宗:香君! 李香君:你不是常骂人卖身无耻吗?你为什么国仇不报又去投降,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候,来找我干什么来了,干什么来了!走走走,我不要你!(把扇子往地下一丢) 侯朝宗:香君,我为了你,我不能死。 李香君:我为了你,死了也不闭眼!苏师父、柳师爷、妥姨、寇姨、卞姨,你们都是好人,我死,要你们在我面前。我死了,把我化成灰,倒在水里,也好洗干净这骨头里的羞耻!(她跑向房里去,脚一碰台阶,就跌下去。她死了。) [柳敬亭、苏昆生、郑妥娘等把她扶起来,叫着她的名字。侯朝宗呆望着想去扶李香君,郑妥娘挥手让他离开,他只好低下头来,往外走。 (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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