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泽(1592-1676),字耳伯,号北海,晚年又号退谷逸叟,顺天(今北京)大兴人。 他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际,当时明宫中珍藏多散逸人间,睹物思旧,便将许多珍迹名画购入家中,'以寄牢骚',而且他与当时众多名流唱和往来,'各携所蓄名迹相玩赏'①,因此,孙承泽得以遍观古今碑帖字画。据《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在金石字画方面,孙承泽著有《庚子销夏记》、《砚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图绘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和《闲者轩帖考》等。其中,最后成书的只有《庚子销夏记》八卷,其余几部则是孙承泽观赏字画时所作的随手笔记,即《庚子销夏记》成书前的底本。 《庚子销夏记》八卷成书于顺治十七年(1660)孙承泽退居之后,始自四月,迄于六月,故以'销夏'为名。其内容卷一至卷三,为孙承泽本人所藏晋、唐至明代书画真迹,卷四至卷七评古代石刻,每条先标其名而各加评骘于其下,卷八为寓目记,皆他人所藏而曾为承泽所见者。乾隆时纂修《四库全书》,对孙承泽诸多著述都颇有微词,唯独对此书评价颇高,其称'鉴裁精审,叙次雅洁,独有米芾、黄长睿之遗风,视董逌之文笔晦涩者实为胜之,固考古者所宜取资也'②。乾隆初年游幕京师的著名学者卢文弨在黄叔琳家见此书,也称赞有加,他说:'《庚子销夏记》者,北平孙退谷先生评骘其所见晋唐以来名人书画之所作也,钩元抉奥,题甲署乙,足以广见闻而益神智。其鉴裁精审,古人当必引为知己。余尤爱其有恬旷之怀,萧闲之致。'③清代有不少学者著书以'消夏'为名,如高士奇《江村消夏录》、吴荣光《辛丑消夏记》、黄任《消夏录》、谢甘澍《消夏集》、郭鏖《樗园消夏录》、江瀚《吴门消夏记》、俞曲园《九九消夏录》、端方《壬寅消夏录》等,清人这种'消夏'式著述大多是受了孙承泽的影响。 在完成《庚子销夏记》的过程中,孙承泽先是按照前人墨迹、古画、法帖、碑拓等分类作题跋、收集资料,在这些分类手稿的基础上,最后完成了《庚子销夏记》八卷。但《庚子销夏记》成书后,孙承泽并未停止,又在原来的手稿基础上继续有所增删。这些稿本,孙氏后人又抄录成编,流传下来,即我们今天看到的《砚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图绘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和《闲者轩帖考》等。 《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一卷,主要品评前人墨迹,《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为'艺术类存目',南京图书馆藏有清抄本,字体清秀工整,疑似孙氏本人笔迹。卷前有'小引',即《庚子销夏记》之序。其文曰:'庚子四月之朔,天气渐炎,晨起坐研山斋注《易》数行,闭目少坐,令此中湛然无一物。再随意读五经白文及诸家语录,偶有所得,即入之《藤阴札记》中,无所得则已,倦则取古柴窑小枕偃卧南窗下,自烹所蓄佳茗,连啜数小盂,或入书阁整顿架上书史,或抱膝藤下,抚摩双石,或登小台,望郊坛烟树。徜徉少许,复入书舍,取古名贤法书墨迹一二种,反覆详玩,领其蕴,然后仍置原处,闭扉屏息而坐。家居已久,人鲜过者,然亦不欲晤人,老年畏热,或免蒸灼之苦矣。退谷逸叟记。'④卷末有'七十九老人孙承泽书'字,另'黄山谷书阴真君诗'条后有'纂修臣程昌期恭阅'字样,可见此本应是励守谦家藏并送呈四库全书纂修馆、经纂修官程昌期所校阅的底本。 如题名所示,此卷主要内容是孙承泽本人所藏或过目他人所藏的唐、宋、元三代名人墨迹的题跋笔记,自'怀素千字文'至'宋四先生墨迹',共38 条。卷中绝大数条目都编入了《庚子销夏记》中,惟有前后编次颇异,如'张长史旭草书'等23条编入《销夏记》卷一,'赵子昂书千字文'等4 条编入《销夏记》卷二,'怀素小字千文'等9 条编入《销夏记》卷八'寓目记'。在条目的名称上,也稍有改动,如'徐季海书心经'改为'徐季海浩书心经墨迹'、'苏东坡米南宫墨宝小册'改为'苏米墨宝小册'等。在内容上,个别文字亦略有不同,总体而言,《销夏记》胜于《墨迹集览》,也正为此,《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此本'盖即《销夏记》之稿本也'⑤。所不同的是,'赵子昂千字文'、'书朱元晦、吕东莱、张南轩、杨诚斋四先生墨迹后'以及卷后所附录《元人破临安所得故宋书画目》,未入《销夏记》。 《砚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图绘集览》二卷,主要评论前人画作,《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为'艺术类存目',湖北省图书馆藏有清钞本二册。此抄本字体与前面的《墨迹集览》迥异,书中钤有'北海孙承泽思仁晚号退翁'、'北平孙氏珍藏书画印'、'孙炯之印'、'挈庵'、'文博'等印;文中讳'玄'字,不讳'弘';集中凡孙承泽跋语前皆加'先宫保评云云'等字,可见此本由承泽之孙(很可能出自孙炯之手)抄成于康熙年间。 其内容多采用旧文,为古来87 位画家作传,先列画主人物传,述其生平以及前人评述(如米芾《画史》、《宣和画谱》等),然后是孙承泽所见真迹及其跋语。上卷起顾恺之讫包鼎,共42 家,末附不知姓名'洛神图'一则;下卷起苏轼讫邹之麟,亦42家,末附'总题明四家画册'一则及'题冬日赏菊卷'二则。前有《小引》曰:'甲申后,铜驼在荆,玉碗亦出人间,二三同好日收败楮残墨,以寄牢骚。余有墨绿居,在室之东,或有自携所藏,间相过从,千秋名迹幸寓吾目焉。追忆记之,以备披阅。八十二老人退翁识。'⑥自序称'八十二老人',则又在《庚子销夏记》之后,为其晚年所记矣。 此书内容多录入《庚子销夏记》中,'其中同异之处皆以《庚子销夏记》为长。'⑦如孙承泽题识,除了题识末尾的'以备披览'四字外,悉入《庚子销夏记》卷八《寓目记》之首,其它入于此卷各篇,只是语言更加简略,有的地方仅存跋语,故《四库全书总目》怀疑此书为孙承泽当时随笔记录的初稿。 《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三卷,主要内容是法帖、碑拓,《四库全书总目》将此书与《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一卷一同著录为'艺术类存目'。湖北省图书馆藏有此书抄本,二册,字体与《图绘集览》相同。书中有'北海孙承泽字思仁晚号退翁'、'北平孙氏珍藏书画印'、'孙炯之印'、'挈庵'等印。文中三处有'先宫保'字样。文中凡'玄'字缺笔,而'弘'字没有缺笔。可见,此本与《图绘集览》一样,出自孙炯之手,时间亦在康熙年间。 前有'小引'曰:'庚子五月之末,久旱不雨,林居始觉有热意,静坐青藤下,取古石刻翻阅,日以两卷为率。忆丁亥之冬曾著《帖考》,今冉冉十三年矣,旧所见者失去大半,存者重一寓目,聊借以潇洒送日月而已,烟云过眼,宁敢谬执而常有乎?北平退谷八十二老人孙承泽记。''小引'中称'北平退谷八十二老人孙承泽记',且谓其于丁亥(顺治四年,1647)冬曾著《帖考》(疑即《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之《闲者轩帖考》),十三年中失去大半。可见这一前言作于顺治十七年,时年68 岁,而非82 岁,出现这样的歧异,或是孙承泽晚年修改时未及详审,抑或是后来抄录者所误。 其内容主要是唐宋碑帖,共三卷:卷一载'宋本淳化阁帖'等古代法帖、碑拓67 条,卷二载'夏禹衡岳碑'等25 条,卷三著录'柳公权神策军纪圣德碑'等67条,都是孙承泽个人所藏之物。无论法帖还是拓碑,孙承泽都是论以书学。而且他对金石碑帖的嗜好丝毫不亚于后来乾嘉学者的热情,但孙氏收藏鉴赏的兴奋点是书学,与乾嘉学者以金石文字佐证经、史的兴趣大相径庭。 此外,湖北省图书馆亦藏有一册稿本,内容分别是'历代图绘姓氏备考'、'历代图绘要论'、'历代图绘要诀'、'历代图绘定评',书稿未题总名,该馆定名为《历代图绘挈要四种》。其中'历代图绘姓氏备考'二卷,存卷下,记金、辽、元、明四朝各等画家一千二百余人之姓名、籍贯、简历、擅长之画,个别还指明其授受师承,各朝代后附'女史'、'释'、'道',元代后附'外国'。'历代图绘要论'一卷,分列绘画中需要注意的'十二忌',即布置抽塞、远近不分、山无气脉、水无源流、地无夷险、路无出没、石止一面、树少四枝、人物伛偻、楼台错杂、浓淡失宜、点染无法。'历代图绘要诀'近三十则,涉及画家人品、形象取舍、书画关系、画可临不可摹、神似与形似、画家须居胜地及古代画坛轶事等。'历代图绘定评'约三十则,收宋苏轼论宋汉杰画、黄庭坚跋赵令松永年画等历代名画评语,间杂画坛轶事。⑧该书稿未题撰者姓名,钤有'孙炯之印'、'文博'、'北平孙氏珍藏书画印',其字体、纸张、版式与湖北省图书馆藏的《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图绘集览》相同,因此,也可以断定此书稿也是孙氏后人整理的手稿。 孙承泽还著有《砚山斋杂记》,也是关于文房四宝、文体和书画古玩等的鉴赏,其中有关于眼镜的记载,记载眼镜的传入和发展。另外还著有《闲者轩帖考》,所记上自《兰亭序》,下至文征明的《停云馆帖》,一一考其源流。该书作于顺治四年冬,至顺治十七年,因'失去大半',又'取古石刻翻阅,重辑成书',内容多为唐宋碑帖,故又名《庚子销夏录碑帖考》。当时,孙承泽正在撰写《庚子销夏记》,因此上书大部分内容被收入其中,只是文字稍有异同,前后编次也有变化。 总之,《砚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图绘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和《闲者轩帖考》、《砚山斋杂记》等,都只是孙承泽收藏金石字画的随手笔记,也可以说是《庚子销夏记》成书以前的底本。当时孙承泽闲居之时择取家中所藏披阅观赏,随手记述所见所闻,并按照古画、法帖、碑拓等不同类别分卷著录,并逐渐形成了现在所流传的《砚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图绘集览》、《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和《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等著述。顺治十七年四月至六月,孙承泽将这些内容汇总编辑,遂成《庚子销夏记》八卷。但以上那些书画、碑帖的随手杂记在《庚子销夏记》成书以后,还有陆续增加、整理。正因为此,现存的这些著述抄本中有顺治十七年(即孙承泽68 岁)以后所写的内容以及《庚子销夏记》中所没有的内容,而且出现了《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序言与《庚子销夏记》序言完全相同的情况,同样也出现了《闲者轩帖考》自序中所记述时间前后不能吻合的现象。 孙承泽金石书画收藏、鉴赏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梳理流传脉络。孙承泽所作题跋尽可能详细地记述了这些书画碑帖在清初的收藏情况,为我们今天研究古代书画流传提供了史料。如,《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墨迹集览o 徐季海浩书心经》:'唐人墨迹传世者少,沧桑后如曹嘉禾溶所收《林纬乾帖》、李江右元鼎所收《韦庄乐章》、李西蜀迎晙所收《怀素小字千文》、东孝廉荫商所收《颜鲁公送刘太冲序》,皆唐迹之佳者。余借之研山斋把玩诵日。今书与人散香如海外三山矣。'以此可知,在清初,曹溶收藏有唐代林藻的书帖,唐代韦庄的《乐章帖》藏于李元鼎,怀素的《小字千文》藏于李迎晙,颜真卿的《送刘太冲序》藏于东荫商之手。如,史道硕所绘《八骏图》,此图'万历中藏王元美家','元美官太仆时摹刻太仆署中,今归龚合肥芝麓寓'。⑨如,陆探微《金滕图》,'图在西川向氏寓,余曾再玩之。'⑩孙氏的这些记述,为我们梳理古画的存佚状况以及流传脉络提供了确切而且重要的资料。 其二,寄托兴亡沧桑之感。在明亡以前,孙承泽就开始收藏字画、碑帖,但当时仅仅是出于文人雅士的爱好。入清以后,金石字画也像人逢乱世一样,漂流人间,所谓'甲申之变,名画满市'。 [11]睹物思情,此后孙氏的收藏寄托了更多的兴亡沧桑之感。他说:'甲申后,铜驼在荆,玉碗亦出人间,二三同好日收败楮残墨,以寄牢骚。余有墨缘居,在室之东,或有自携所藏,间相过从,千秋名迹幸寓吾目焉。'[12]孙承泽在书画题记中经常以'沧桑'指代明清鼎革,如'沧桑后,西川柳凤占收得,余借之,上石后回扬州,竟归余。'[13]孙承泽先后在明清两朝做官,作为出处不正的'贰臣',他在收藏和鉴赏的'退居'生活中也寄托了自己感悟'沧桑'的内心世界。 其三,孙承泽的收藏态度不是出于好古、居奇,而是为了保存字画免遭厄运,有时甚至为此而花费不少。如,孙承泽曾经在商贾手里看到北宋淳化四年(993 年)宋太宗赐给学士毕士安的《淳化阁帖》,称其'搨法佳妙,纸色墨色如古漆版,诚海内第一部也'。为了不使这样精妙绝伦的法书散乱,尽管商贾'索值甚昂',但他还是担心商贾为图利将此帖割裂出售。承泽说:'余与子朴极力搜措衣物,一时俱罄,盖恐市贾图利分析售之,使此奇宝无复珠联璧合之日,非为一人耽清玩也。'[14] 不少著名的字画碑帖经过数百年的流传尤其是战火纷扰,已经散乱残缺,孙承泽则四方搜求,不遗余力。仍举淳化阁帖,自北宋太宗刊刻后,世间转相传刻,出现了各种传刻本不下数十种。其中,宋徽宗赐给宰相余琛的大观帖'字法精妙,宛如手书',但到了清初时该本已经散乱各处,孙承泽为了搜求完整,先是从商贾手里购买,再从吴姓医人那里用银酒杯交换,又从熟人李元鼎、左旦明、张学曾、曹子固等人那里寻求,又从姜图南那里用自己珍藏的独一无二的颜真卿《大字麻姑坛帖》交换。[15]真可谓费尽周折,终成珠联璧合! 孙承泽收藏字画不是为了奇货可居,这一点从他晚年将大量字画、古玩赠送他人也可见一斑。尤其在退官以后,兴趣便转向了经史研究,'刻意读经史之书'[16],而将所藏大量书画碑帖转赠他人。孙承泽先后收藏有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的《莲社图》、《罗汉图》、《临顾斩琴图》、《临陆布发图》,后来'皆散在友人家'。又所收佛像如《贯休罗汉》,'宇内久推者',孙承泽将其赠顺德白含三;宋人《应梦罗汉卷》赠嘉禾曹溶;又《罗汉渡江卷》赠王崇简之子王熙。对于孙承泽将这些好不容易搜集来的珍藏转手赠送的做法,有人'咲为迂者',但他本人不以为然,自称'老人自行其胸臆,未可为时人道也'[17]。 其四,弥补、纠正前人著录的缺失与错误。这主要表现在金石碑帖方面。在《研山斋珍赏历代名贤法书集览》和《庚子销夏记》中,著录有不少金石碑帖,其中绝大部分孙承泽都有相关收藏,至少亲眼目睹过。在金石碑帖的著录鉴赏中,孙承泽很注意参考前人的金石学名著,如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洪适《隶释》、《隶续》、郑樵《通志o 金石略》,以及明代杨慎、赵涵、郭宗昌等几位学者的金石研究成果。尤其留意著录那些前人缺漏或者有误的碑帖。如'鲁峻碑阴','完美可读,益为可珍'[18],而《金石录》、《集古录》及《隶释》俱遗而失载,即使是明人赵涵极力搜访,所著《石墨镌华》也没有著录。又如,'巴郡太守樊敏碑','书法遒劲古逸,尤为可珍',但是'《集古》、《金石》二录俱不载'。[19]又如,'荡阴令张迁碑','《集古录》、《金石录》及《隶释》、《隶续》并不载','近代人如秦中赵涵及郭宗昌搜访旧碑亦不之及'。[20])关于金石文字的著录问题,孙承泽也提出了'存旧'的思想,反对妄自改动,'古文之缺,当存其旧,若妄加改窜,非其质矣'[21]。 孙承泽家富藏书,身后多归同乡黄叔琳,卢文弨即称:'退谷万卷楼藏书,今大半在黄氏昆季家中'。[22]孙氏所藏字画后来多归梁清标,再后来又多转入清宫内。可以说,孙承泽是清初书画碑帖的鉴赏大家,所著《庚子销夏记》对后来的王澍、何焯、翁方纲等人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他大量收藏从明宫中散出的稀有字画,为在兵荒马乱之际保存这些珍贵的文化财富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①易宗夔:《新世说》卷七,见《清代传记丛刊》,台北文明书局,1986 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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