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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新原道》绪论

 逍遥李X 2015-11-21

绪 论

有各种人。对于每一种人,都有那一种人所可能有最高成就。例如从事于政治工作人,所可能有最高成就是成为大政治家。从事于艺术人,所可能有最高成就是成为大艺术家。人虽有各种,但各种人都是人。专就一个人是人说,他的最高成就,是成为圣人。这就是说,他的最高成就,是得到我们所谓天地境界。

人如欲得到天地境界,是不是必须离开社会中一般人所公共有,所普通有生活,或甚至必须离开“生”?这是一个问题。讲到天地境界哲学,最容易有倾向,是说:这是必须。如佛家说:生就是人生的苦痛的根源。如柏拉图说:肉体是灵魂的监狱。如道家中的有些人,“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疯溃痈”。这都是以为,欲得到最高境界,须脱离尘罗世网,须脱离社会中一般人所公共有,所普通有生活,甚至脱离“生”,才可以得到最后解脱。有这种主张哲学,即普通所谓出世间哲学。出世间哲学,所讲到境界极高,但其境界是与社会中的一般人所公共有,所普通有生活,不相容。社会中一般人所公共有,所普通有生活,就是中国哲学传统中所谓人伦日用。照出世间哲学说法,最高境界,与人伦日用是不相容。这一种哲学,我们说它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

有些哲学,注重人伦日用,讲政治,说道德,而不讲,或讲不到最高境界。这种哲学,即普通所谓世间哲学。这种哲学,或不真正值得称为哲学。这种哲学,我们说它是“道中庸而不极高明”。

从世间哲学的观点看,出世间哲学是太理想主义,是无实用,是消极,是所谓“沦于空寂”。从出世间哲学的观点看,世间哲学是太现实主义,是肤浅。其所自以为是积极者,是如走错了路人的快跑,越跑得快,越错得很。

有许多人说,中国哲学是世间哲学。这话我们不能说是错,也不能说是不错。

从表面看中国哲学,我们不能说这话是错。因为从表面上看中国哲学,无论哪一派,哪一家,都讲政治,说道德。在表面上看,中国哲学所注重,是社会,不是宇宙,是人伦日用,不是地狱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来世。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照字面讲,这句话是说,圣人是社会中的道德完全人。在表面上看,中国哲学中的理想人格,也是世间。中国哲学中所谓圣人与佛教中所谓佛,以及耶教中所谓圣人,是不在一个范畴中

不过这只是在表面上看而已,中国哲学不是可以如此简单地了解。专就中国哲学中主要传统说,我们若了解它,我们不能说它是世间,固然也不能说它是出世间。我们可以另用一个新造形容词以说中国哲学。我们可以说,中国哲学是超世间。所谓超世间的意义是即出世间。

中国哲学有一个主要传统,有一个思想的主流。这个传统就是求一种最高境界。这种境界是最高,但又是不离乎人伦日用。这种境界,就是即世间而出世间。-。这种境界以及这种哲学,我们说它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我们借用《中庸》中一句话。我们说“借用”,因为我们此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不必与其在《中庸》中意义相同。中国哲学所求最高境翻署,是超人伦日用而又即在人伦日用之中。它是“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这两句诗的前一句,是表示它是世间。后一句是表示它是出世间。这两句就表示即世间而出世间。即世间而出世间,就是所谓超世间。因其是世间,所以说是“道中庸”;因其又是出世间-所以说是“极高明”。即世间而出世间,就是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有这种境界人的生活,是最理想主义,同时又是最现实主义。它是最实用,但是并不肤浅。它亦是积极,但不是如走错了路而快跑人的积极。

世间与出世间是对立。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是对立。这都是我们所谓高明与中庸的对立。在古代中国哲学中,有所谓内与外的对立,有所谓本与末的对立,有所谓精与粗的对立。汉以后哲学中:有所谓玄远与俗务的对立,有所谓出世与人世的对立,有所谓动与静的对立,有所谓体与用的对立。这些对立或即是我们所谓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或与我们所谓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是一类。在超世间哲学及生活中,这些对立都已不复是对立。其不复是对立,并不是这些对立,都已简单地被取消,而是在超世间哲学及生活中,这些对立虽仍是对立,而已被统一起来。 “极高明而道中庸”,此“而”即表示高明与中庸,虽仍是对立,而已被统一起来。如何统一起来,这是中国哲学所求解决一个问题。求解决这个问题,是中国哲学的精神。这个问题的解决,是中国哲学的贡献。

中国哲学家以为,哲学所求最高境界是即世间而出世间。有此等境界人,谓之圣人。圣人的境界是超世间。就其是超世间说,中国的圣人的精神成就,与印度所谓佛的,及西洋所谓圣人的,精神成就,是同类成就,但超世间并不是离世间,所以中国的圣人,不是高高在上,不问世务圣人。他的人格是所谓内圣外王人格。内圣是就其修养的成就说,外王是就其在社会上功用说。圣人不一定有机会为实际政治领袖。就实际政治说,他大概一定是没有机会。所谓内圣外王,只是说,有最高精神成就人,可以为王,而且最宜于为王。至于实际上他有机会为王与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亦是无关宏旨

人的人格,是内圣外王的人格。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是使人有这种人格学问。所以哲学所讲就是中国哲学家所谓内圣外王之道。

在中国哲学中,无论哪一派哪一家,都自以为是讲“内圣外王之道”,但并不是每一家所讲都能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在中国哲学中,有些家的哲学,偏于高明;有些家的哲学,偏于中庸。这就是说,有些家的哲学,近于只是出世间。有些家的哲学,近于只是世间。不过在中国哲学史的演变中,始终有势力各家哲学,都求解决如何统一高明与中庸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解决,可以说是“后来居上”。我们于此可见中国哲学的进步。我们于以下十章,依历史的顺序,叙述中国哲学史中各重要学派的学说,并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为标准,以评定各重要学派的价值。

我们的对于中国哲学这种工作,很像《庄子·天下篇》的作者,对于先秦哲学所作工作。我们不能断定,谁是《天下篇》的作者,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的工作,是极可赞佩。他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极好哲学史家,亦是一个极好哲学鉴赏家及批评家。在《天下篇》里,他提出“内圣外王之道”这个名词。讲内圣外王之道学问,他称为“道术”。‘道术是真理之全。他以为当时各家,都没有得到道术之全,他们所得到只是道术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所谓“道术有在于是者”。他们所得到,只是道术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所以他们所讲只是他们的“一家之言”,不是道术,而是“方术”。

道术所讲是内圣外王之道,所以道术亦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这亦是《庄子·天下篇》所主张。《天下篇》说:“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向秀、郭象注云:“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异。”此四种都是在天地境界中人。天人,神人,至人或是“一人耳,所自言之异”。但圣人是与天人,神人,至人,不同。他尽有天人等之所有,但亦有天人等之所无。圣人“以天为宗”,就是“不离于宗”;他“以德为本”,就是“不离于精”。(《天下篇》下文说:“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他“以道为门”,就是“不离于真”。(《老子》说: “道之为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庄子》说: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这是他尽有天人等之所有。但他又能“兆于变化”,应付事物。这是他有天人等之所无。他能“极高明而道中庸”。天人等则能“极高明”而未必能“道中庸”。《天下篇》下文所说君子,“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这种人是在道德境界中人。这种人能“道中庸”而不能“极高明”。

《天下篇》亦似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为标准,批评当时各家的学说。至少我们可以说,照向秀、郭象的注,《天下篇》是如此的。《天下篇》说:“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所谓古之人,就是圣人。他能统一本末,小大,精粗等的对立。他能“配神明,醇天地”,而又能“育万物,和天下”。前者是其内圣之德,后者是其外王之功。神明大概是说宇宙的精神方面。有内圣外王人格人,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下篇》上文说:“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圣王是与神明并称

关于“ 一 ”真理,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儒家本是以阐述“古之人”为业。但可惜他们所阐述,都是些数度典籍之类。《天下篇》说:“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向秀、郭象注云:“能明其迹耳,岂所以迹哉?”所以照《天下篇》的说法,儒家不合乎高明的标准。

其余各家,也都是“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他们所讲都不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全体,都偏于一方面。不过这一方面也是“道术有在于是”。他们“闻其风而说之”。《天下篇》以下叙墨家的学说,结语谓:“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只称为才士,向秀、郭象注云:“非有德也”,言其不合乎高明的标准。《天下篇》又叙述宋钎、尹文的学说,说他们“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向秀、郭象注云:“未能经虚涉旷。”他们知有内外小大精粗的分别,但亦“适至是而止”,亦不合乎高明的标准。

《天下篇》又叙述彭蒙、田骈、慎到的学说,结语谓:“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向秀、郭象注云:“但未至也。”他们能从道的观点以看事物,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用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说话说,他们已知天。但他们以为圣人的修养的成就,“至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他们希望去知识所作的分别,以至于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谓同天的境界。但不知在同天境界中人,是无知而有知,并不是若土块无知之物,彭蒙等是高明,但不是“极高明”。

《天下篇》又叙述关尹、老聃的学说。他们的学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他们“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澹然独与神明居”。他们是已达到“极高明”的程度,但他们又“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他们亦可是能道中庸。

《天下篇》又叙述庄子的学说,说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他达到“极高明”的程度。但他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亦可以说是能“道中庸”。

《天下篇》极推崇老庄。但于叙老庄的学说时,亦是“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庄周“闻其风而悦之”。由此例说,则老庄亦是“不该不遍,一曲之士”。 《天下篇》或以为老庄的学说,虽是道术的一重要部分或一重要方面,但亦只是其一部分或一方面。关于此点,我们尚无法断定。不过离开《天下篇》的作者,用我们自己的判断,我们可以说,老庄的学说尚不能全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所以我们只说老庄亦可以说是合乎道中庸的标准。关于此点,我们于以下讲老庄章中,另有详说。

我们于此分析《天下篇》对于当时各家批评,以见我们于以下各章,对于各派各家所作批评,以及批评所用标准,并不是我们的偶然私见,而是真正接着中国哲学的传统讲。并以见我们所谓中国哲学的精神,真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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