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争鸣的时代，妙就妙在不仅仅有积极入世的人可以宣扬他们出将入相的远大抱负，自由出世的人一样可以著书立说，探讨天地万物的本源，说些逍遥、混沌之类玄而又玄的话题，比如庄子。 庄子，名周，在战国时期与梁惠王（即魏惠王）、齐宣王和孟子同时代。关于他的籍贯，很多人认为他是宋国人，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他是魏国人（魏迁都大梁之后亦称梁国）。 庄周是个好玩的人，他很博学，史记中说他著书十万余言，楚威王听说他很有才，派人“厚币迎之，许以为相”。换了别的志向远大的学问家，周游列国求官都来不及，国君都派人送官送到面前了，岂有不赶紧走马上任的道理？但是咱们这位庄先生拒——绝——了！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寓言方式来回复使者：“你们见过用来祭祀的牛吧，吃好喝好养个几年，然后披红挂彩被牵去杀掉，到那个时候它再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们走吧，别来打扰我逍遥快活。我情愿做在泥塘里打滚的乌龟，也不想去做庙堂上供奉着的龟甲。” 庄周还真不是欲拒还迎，忸怩作态，他说到做到，除了漆园吏，他这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官。家贫断炊的时候，也只是想着去向监管黄河水利的监河侯借粟，而没有用才学去博个一官半职。虽然和老子都归在道家，但在无为和与世无争这一点上，他比老子做的更彻底。老子喜欢讲些以柔克刚的大道理，比如“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不去争，那天下人就没有能和你争的了，说到底，老子心里还是想争上一争的。 那我们的庄先生到底是怎么个无为法？我们来看他到底研究了些啥。看官们兴许都知道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但是大家知不知道，《庄子》这部书，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算是集丰富的想象力与精妙的哲学思辨于一身的寓言系列呢？我们现在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而庄子简直是“行万里路，著万卷书”。他不做漆园吏之后游历了很多地方，根据《庄子》记载，他到过魏国、鲁国、楚国和赵国。《庄子》中的很多寓言故事正是他游历过程的一个写照。关于《庄子》一书中内篇、外篇、杂篇到底哪些才是庄子所作，哪些又是后人假托庄子之名所写，还有很大争议；但《庄子》做为庄子学派的代表作，其思想还是连贯一致的。 说起庄子和魏国的渊源，就不得不说他的朋友惠施。对天地万物为人处世看得很开的庄子，唯独喜欢和惠施抬扛，并且常常把惠施说得哑口无言。当然也可能是惠施的著作没有流传下来，而提到惠施言行最多的便是《庄子》，那么惠施在《庄子》中自然是个陪衬主角的大绿叶了。关于庄子和惠施交往中最著名的两个故事，一个是鸱得腐鼠，另一个便是鱼乐之辩。 前者说的是惠施在魏国为相，庄子去看望他的故事。惠施身边的人开始嚼舌头：“庄子这次来，该不会是要取代您的相位吧？”于是惠施警惕地派人在境内搜寻庄子，大概是怕他不声不响地去见魏王，进而取代自己的地位。庄子见到老朋友，不客气地说道：“南方有一种叫鹓鹐的鸟，要从南海飞到北海去，沿途非梧桐树不栖息，非竹子的果实不吃，非甘泉不饮。这个时候一只鸱捡到只死老鼠，而鹓鹐正好飞过，鸱抬头对着鹓鹐发出吓唬的声音，生怕鹓鹐来抢它的死老鼠。今天老兄你要因为你那相位来吓唬我不成？” 鱼乐之辩便是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故事。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还真是相爱相杀啊），庄子说：“你看河里的鱼游得从容，它们真是快乐。”惠子反唇相讥：“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们快乐？”庄子素来爱与惠子辩论，便反问：“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是快乐的呢？”惠子倒也实诚，答道: “我不是你，所以确实不能说了解你。但你也不是鱼，那你也一定不了解鱼之乐。”庄子这时候诡辩道：“你一开始就问我是怎么知道鱼快乐的，那说明你已经默认了我知道鱼是快乐的。我回答你最初的这个问题，我就是在濠水之上知道鱼是快乐的。” 我们现在觉得庄周是个好玩的人，但在当时他是孤独的，惠施算是他屈指可数的朋友，他应该花了很多时间观察动物和植物，因为他大多数寓言都与动植物有关，而他花在冥想上的时间不比观察自然少。庄子认为，道作为万物之源，是只能被参悟而不能被语言述说出来的，组织语言讲述——听者碍于分别心进行有选择性地接收，这个过程使听者所理解的道和道的本来面目有了差别。由于这个原因，庄子尽量用寓言的形式去尽可能贴近他所领悟的道，而不是直接上来就讲一通结论。 比如他会在《逍遥游》中用鲲鹏展翅与学鸠、斥鴳对比，来说明小大之辩；即便有大小之别，作为必须“有待”而不能绝对逍遥的有形之物，大鹏和学鸠、斥鴳又都没有本质的差别。 《齐物论》中有个朝三暮四的故事，养猴人早上给猴子发三个橡子，晚上发四个，猴子觉得不高兴；后来改成早上发四个橡子然后晚上再发三个，猴子就欢天喜地了。每日发橡子的总数并没有变，但猴子就会因为喜怒好恶的心理作用，有完全不同的反应。人们对道的感知亦是如此，道就在那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而众生因了爱恨嗔痴所领悟的都不尽相同。庄子的理念可以说是诸子中最接近于宗教的，也难怪佛教禅宗深受其影响，而庄子本身也被道教奉为道家四圣之一的南华真人。 再比如，《山木》中讲到螳螂捕蝉，异雀在后，异雀之后有庄周，而庄周之后又有看守栗园的人，庄周细思恐极、怵然而惊，万事万物相互感召吸引，又相互制约牵累，你觉得你已在食物链的顶端了，可你却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猎食者… 作者最喜欢《齐物论》结尾庄周梦蝶的故事，简直就是战国版的盗梦空间。一日庄周梦到自己变成蝴蝶，翩然飞舞，好不自在，浑然忘却了庄周本身。一觉醒来，惊觉自己还是那个庄周。到底是庄周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庄周与蝴蝶，物我一也，是非利害生死贵贱之别，已荡然无存。庄周一梦醒天下，一梦迷天下，即是哲理，又是抒情诗。1915年卡夫卡发表的《变形记》中，主人公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甲虫；可是比卡夫卡还早两千多年的战国时代，庄子已经灵活运用了这般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真真是不可思议。 即便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庄子为人处世的方法都算是奇特的，如果在日常生活中遇见，看官大抵会说他是个怪人。《至乐》一篇中讲到，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唁，只见庄子并无悲戚之色，反而在鼓盆而歌。连朋友惠施都不能理解，与妻子结合这么多年，从年轻到年老，经历生儿育女，妻子身死，做丈夫的不哭倒算了，怎么还敲敲打打唱起来了？庄子说出了一番道理：“妻子死了，我怎么会不伤悲呢！但是看她的整个生命历程，从无形到有形，形变而出生，再由生到死，就好比春夏秋冬的演变过程。她如今坦然安卧于天地之间，回归自然，如果我还围着她哇哇大哭，岂不是太不懂生命的道理。” 又比如，还是《至乐》篇中的故事，庄子去楚国，途中见一骷髅，咱们这位庄周先生用马鞭敲了一敲，跟骷髅还对上话了。他问骷髅：“先生你是贪图享乐违反养生之道死的吗？还是惨遭亡国之祸被刀斧加身？或者因为做了对不起父母妻子的丑事故意为此？再不然，你是饥寒交迫死的，又或是寿终正寝的？”问完讨了个没趣，便枕着骷髅睡觉。半夜骷髅来托梦，说道：“看你说话像个辩士，全是受活人拘累。我来给你讲讲死后的道理吧。人死以后，上无君，下无臣，亦无四季之分，自然也不用耕稼劳作。这样天长日久的日子，即便南面称王也比不上这样的快乐。”庄子不信，问：“假若我求司命让你复生，让你回到父母妻儿、乡邻友人身边去，你愿意吗？”骷髅皱眉蹙额，摆出一副苦瓜脸说：“我怎么会放弃南面而王这种快乐，而重回人间受苦呢！” 庄周对别人的生死看得如此通透，那轮到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就怂了呢？当然不会，否则他就不是庄子了。《列御寇》中讲到庄子临死之前的事情。眼看庄子快不行了，弟子们商量如何筹备厚葬老师，庄子就交代弟子：“我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你们还要瞎忙活些啥？”弟子们回答：“我们怕乌鸦和秃鹫啄食您的遗体。”庄子又说：“停尸地面会被鸟吃，深埋地下会被虫吃，反正都是被吃，又何必厚此薄彼呢。”以本身存有的偏见去追求公平，那得来的公平其实并非公平；被外物所驱使的人，沉溺于俗世之物，常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就不容易体会自然之道。 不过咱们这位连妻子死时都鼓盆而歌的庄周先生，对好朋友惠施倒真是有情有义的。虽说惠施活着的时候，两人不断抬扛，庄子还时常对他大加嘲讽，但在《徐无鬼》的记载中，庄子在惠施墓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 吾无与言之矣”。没有了你，我还与谁去说，与谁去辩呢？ 《庄子》之所以千百年来被人们不断援引传诵，不仅仅是因为其中的哲学奥义，还有两个原因便是其想象力之丰富和语言之灵动飘逸。譬如《逍遥游》开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而且我们现在仍在使用的一些成语，也都源自《庄子》，除了之前说到的诸如朝三暮四、螳螂捕蝉、庄周梦蝶，还有望洋兴叹、薪火相传、越俎代庖、庖丁解牛、螳臂当车、以强凌弱、捉襟见肘、盗亦有道、得心应手、东施效颦，心如死灰，等等等等。 《庄子》中还有一些常常被引用的语句，实在是精妙。譬如：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井蛙不可语于海，夏虫不可语于冰。 隔着两千多年的时空，庄子真的找到了知音，不再寂寞吗？ --------------------------------------------------------------- 我是剧透分割线 作者是资深宅基腐，这点以前已经说过了。恰逢伪装者、琅琊榜这种炒男男CP的剧大热，既然如此，我怎么会放过相爱相杀的男男CP不写呢？前有铁血悍将之庞涓孙膑、乐毅田单，后有浊世公子之信陵君平原君；诸子百家前面刚讲过韩非李斯（虽然他俩CP感不强），这下一篇嘛，自然是庄周的CP惠施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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