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历经多少沧桑,巴黎依然是那个轻唱香颂的女孩,瘦瘦高高,擎着一把吉他,低低地唱,旁若无人。你也许不会爱上她,但一定不能忘了她。在泛黄的记忆和古老的歌声里,她是唯一色彩鲜明的存在。 钟楼怪人 我绕到巴黎圣母院的背面,只想抓住一点安静,好好仰望那座钟楼。金色暮光无尽铺展开去,教堂里宛若天籁的唱诗,像从六百年前飘来,教堂外巴黎的长日,欢愉正酣,落幕还早。 那个夏天,我在大西洋彼岸巴西的球场上认识了他。瓦尔布埃纳,因为和角球旗杆一样高而成名。 坦白说,他应该去凡尔赛宫偷一双路易十四的高跟鞋穿着,身材比例才会稍微合理点儿。坦白说,他进球的时候,镜头很勉强才将他的脑袋收入。坦白说,作为里贝里的继承人,他其实超越了前辈。 坦白说,我的第一句感叹是:他果然是法国人,也只能是法国人。 敲钟的怪人已不再,而巴黎之魂永存——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丑陋与残缺而不幸。 一个身高1米63的人入选国足,放在其他任何国家大概都是一个白日梦。更可能的剧情是,他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在孩童时,在还不足以承受太多伤害时,就已经被一再的嘲笑与打击毁灭了足球的梦想。而事实是,这个“钟楼怪人”,在正当最好年纪时,带着他另类的身高和喜感十足的相貌,一次次地走到了世界杯的角球旗杆边。必须感谢法兰西,和钟楼之魂的慷慨给予。 这个“长得最好看”的国度,却对外在与相貌最不以为意。法国电影里的男神们,除了伊夫·蒙当和阿兰·德龙,几乎是清一色的“歪瓜裂枣”,要么是大鼻子情圣,要么是冷面杀手,没有一个人可以纯粹因长相而征服法国人,个性与头脑是更重要的脸面。而法国国家队,这么多年啊,一直雄踞世界杯“最丑”排行榜的高位,简直要让人去联想,是不是来自拿破仑和吉雷瑟们的心理暗示,让丑男在法国更自信呢? 长得丑,或不够美,是上天给人的原初打击,也是无理由的打击。如能像雨果一样同时拥有睿智大脑与堂堂仪表,或与罗德里格斯一般,将足球天赋与天使面容兼于一身,那当然再美妙不过了,但他们真的不能代表大多数,而只是命运更加垂青的人。 所以,率先将长得丑或长得美那些劳什子的烦恼甩开的法国队,丑得挺可爱。几乎可以让人忘记他们抵死不说英语有多讨厌。 欧也妮·葛朗台 巴黎人是言语上的“葛朗台”。 穿越阿尔卑斯山,在整个欧洲还算一路通行的英语,到了巴黎,突然变得好像不是一种人类语言。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自然说得一口好英文,还会很体恤地由浅入深与你交流,就连英语最差的意大利人,也会努力花光他囊中所有的单词搭配手势拼凑出一句话来。而这些,在巴黎人的眼里是多么低级可笑。他们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听懂“外国语言”,虽然我们都知道,法语和英语共享多达15%的词汇。 可颂,咖啡,构成巴黎人愿意听懂的全部“外语”单词,也许还是因为发音与法语相同。如果要再加一杯水——不是酸奶不是红茶,只是水,面包店的姑娘会立即挥手表示“不懂”,转身换一位姑娘来……巴黎人世世代代要花费大量时间和语言较劲,他们乐意。 初夏的周末,巴黎永远醒得很晚,公路上空空荡荡,如果有车,大多驶往同一个方向——罗兰加洛斯。我却无法向往。四大满贯网球赛,另三家的第一官方语言都是英文,只有法网是例外,而这个唯一会让巴黎人格外坚持,在罗兰加洛斯的红土球场,不说法语的人恐怕没人搭理。不说法语的人,想要在巴黎白手起家讨份生活,OK,只要你能让自己活下去,你尽管呆着,以自由平等博爱为立国精神的法兰西,不会驱赶任何一副贫弱之躯,他们会帮助你医治你,但不会委屈自己的舌头和你说话,他们忘了,沟通才是抚慰心灵最好的药。你可以购买他的英文或中文服务,但在这种交易关系之外,他的灵与肉都只忠诚于法语。 可是巴黎人,你真的无须再做如此多余的强调。我知道法语很美。我知道艾丝美拉达用法语歌唱,也相信于连的五十三封情书是用法语写就,更加理解包法利夫人那“希望死,又希望住到巴黎”的无可救药的热望,即使看着用英语演出的朱丽叶·比诺什,我也会想象,她说法语的样子一定更美,而在这一切之上,我首先感谢那些带领人类飞越巴别塔的先驱们。海明威笔下如“一席浮动盛宴”的巴黎,绝非仅限法语人群享用,因为这多余的注脚,将使一部名著沦为廉价小说——当然,只要自个儿乐意,这也未尝不可。 那不曾贡献过一部名著的瑞士人,却将“和而别”演绎成了史诗。来自德语、法语、瑞语区的代表们在瑞士联邦开会时,互相听懂而各执己“言”,这幅欢乐场景恐怕要让上帝也笑着服了。 上帝又喜欢捉弄巴黎。法国人在自家门口一无所获,却要跑到英国去拿温网的冠军。巴托丽捧起玫瑰露水盘的时候,真的用英语发表了获奖感言。我担心着,她回巴黎的时候,究竟是英雄还是叛徒。 红与黑 从法国游学回来的女画家说,冬天去巴黎,只要带一件红花棉袄,你就赢定了。因为巴黎人都是一袭黑。 这样的跳脱不失为一条锦囊妙计,然而我还是更喜欢巴黎人的黑。 圣诞前夕人潮涌动的街头,所有的黑衣搭配着所有的金发和长腿,一样简洁的裁剪衬托着一样轮廓分明的脸,该是怎样的壮观?那本身已经是上帝最完美的视觉方案了,如一定还要点缀什么,那便只能点一点绛唇——巴黎女人的唇色,大多是果敢明快的高饱和色。 在卢浮宫我见到她,一身淡化了式样的黑衣黑裤,活泼泼地背着黑色双肩包,淡化了四十多岁的年纪,俏皮金发,齐耳卷起,乱乱的好像永远睡不醒,红宝石的耳环和戒指,让人直想感叹,巴黎女人,即使在梦中也能轻而易举地给自己的外在添加恰到好处的心机。戒指戴在食指上,表明她和可可·香奈儿一样的单身身份。这是个社会福利与保障也达到高饱和的国度,女性早已摆脱了婚姻的压力。 然而她一张口是地道的中文。 她在卢浮宫做中文导览,日复一日带领中国游客穿梭于卢浮宫那每天都像是圣诞的人潮里,见缝插针地讲述蒙娜丽莎和维纳斯,讲讲大卫是怎样把自己全家都画进了皇帝的命题作画中,一天要讲解多少遍,她娇小机灵,背影看去好似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这座魅影重重的博物馆里如果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她一定有机会成为最早的发现者。 我们在安检处闲聊,我问她,帽子需要摘下吗?她大笑:帽子里有炸弹吗?——谁能想到在不久之后,这句玩笑成了谶语。 而巴黎这座城市,早已习惯了在红与黑的撞击中前行。 ( 摘自合肥晚报2015-11-2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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