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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湖上

 和风谐雨里 2015-11-25

    有一年夏天,一九零四年左右吧,我父亲在缅因州某个湖的湖畔租了一处营地,带全家去那里度过了八月份。我们全都因为几只猫而传染上了癣症,不得不早晚两次往胳膊和腿上抹药膏,我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除此之外,那个假期过得很好,从那时起,我们就都认为缅因州的那个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们年复一年去度夏——总在八月一日去,过上一个月。后来,我就成了个逐海而居的人,但有时在夏天的某些日子,潮汐的起落、海水那令人生惧的低温还有从下午一直吹到晚上的风,让我向往起林间湖泊的那种宁静。几周前,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买了几个钓鲈鱼的鱼钩和一个旋式鱼饵,又回到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湖钓了一周的鱼,算是一次旧地重游。

    我带上了儿子,他从未亲近过淡水区,只是从火车窗口里看到过睡莲。去那个湖的路上,我开始琢磨它会变成什么样,想知道时光会怎样损害这个独特的神圣地点——小湾,溪流,太阳在其后落下的小山,营房及后面的小路等。我肯定沥青路会通到了湖边,但还是想知道它会以别的什么方式荒凉着。奇怪的是,一旦让自己的思路回到通往过去的老路上,关于那种地方,就能记起那么多事。你记起一件事,突然就让你想到另外一件事。我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清晨,当时湖水清凉,波平如镜。还记起睡房里怎样有股建房所用木材的气味,还有透过纱窗的潮湿树林味。营房的隔板不厚,而且没有接到房顶。因为我总是第一个起床,我会悄悄穿好衣服,以免吵醒其他人,然后溜到宜人的户外把小划子划出去,一直紧挨着岸边划,就在松树长长的树影下。我记得我很小心,从来没把桨擦着舷边划,怕的是打扰那种教堂般的宁静。

    那个湖从来不是你会称为荒僻的那种。湖畔上零星坐落着一处处小屋,这个湖位于以农为业的乡村,然而湖畔林木颇为繁茂。有些小屋属于附近的农场主,人们会住在湖畔,在农舍用餐,我们家就是那么过的。尽管不算偏僻,它仍是个相当大、相当宁静的湖,其中有些地方至少在小孩看来,似乎极为偏僻和原始。

    关于沥青路我猜对了:它一直通到离湖畔半英里的地方,但是当我带儿子回到那里,当我们在一座农舍附近的某处营房安顿下来,开始过起我所了解的那种夏天时,我可以说从前什么样,这次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是一个样——次日早晨,当我躺在床上,闻着睡房的气味,听到儿子悄悄溜出去沿湖岸泛舟时,我知道了这点。我开始久久有了种他就是我的错觉,于是,通过简单的换位,我就成了我父亲。那种感觉弥留不去,我们在那里的每时每刻,这种感觉总一再出现。那并非一种崭新的感觉,然而在此情形下,它变得非常强烈。我似乎以两个化身生活着。我会在做某样简单的动作时,比如拿起一个鱼饵盒或放下一把餐叉,要么在说什么话时,突然那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在说那些话或做那个动作,令我心中悚然而惊。

    头一天上午,我们就去钓了次鱼。我摸到了鱼饵罐里盖蚯蚓用的同样的湿苔藓,看到一只蜻蜓在离水面几英寸高盘旋时,降落于我的鱼竿梢上。正是这只蜻蜓的到来,让我确信一切都一如往昔,流转的岁月只是幻觉,岁月从不曾流转过。我们下锚垂钓时,同样的细浪轻轻拍打着划艇的艇帮。划艇也是同一条,同样是绿色的,肋板在同样位置有破损,艇内坐板下有同样的淡水残迹及碎物——死鱼蛉,小片苔藓,生锈不要的鱼钩,昨日钓鱼收获留下的干涸血迹。我们不出声地盯着鱼竿梢,看着来而复去的蜻蜓。我试探地把我的鱼竿梢缓缓浸入水中,让那只蜻蜓失去落脚点。它疾飞开两英尺远,悬停,然后又疾飞回来,再次憩息在鱼竿往上一点的地方。在这只和另一只蜻蜓的急转之间,岁月不曾流转——而另一只蜻蜓已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我看着儿子,他在不出声地看着他那只蜻蜓,握着他那根鱼竿的是我的手,是我的眼睛在看着。我感到眩晕,不知道自己手持的鱼竿是哪根。

    我们钓到了两条鲈鱼,拖上来时,像鲭鱼一样跳得很欢。我们没用抄网,而是把两条鱼稳当当地拖在艇边,并且对准鱼头将其打昏。午饭前我们再去游泳时,这个湖跟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码头的水深标记浸到了同样位置,只有极其轻微的风在吹着。这仿佛是片完全被下了魔咒的海洋,你可以给这个湖几小时让它随心所欲,回来后会发现它纹丝未动,这是一方恒定而值得信赖的水啊。湖浅处,浸于水中的暗色枝枝杈杈样子光滑,而且有了些年头,一丛丛地顶着呈纹路状的净沙在水中起伏,蛤贝爬过的路痕也历历在目。一群鲦鱼游过,每条都有虽小却不与众混淆的影子,阳光下清晰可观,从而一身两形。有些别的宿营者在岸边游泳,有位拿着块肥皂,湖水则给人以稀薄、清澈和如若无物的感觉。往年也一直有这么一位拿肥皂的人,这位迷信用肥皂的人,那又是他。岁月从不曾流转过。

    去农舍用餐要走过肥沃而多尘的田地,脚下的路只有两条道,中间那条不见了,就是有牲畜蹄印和一处处干裂粪便的那条。以前总有三条可供选择,现在减少到了两条,有一阵子,我万分怀念中间那条。但那条路经过一个网球场,它在阳光照耀下的样子让我放了心:底线那儿的带子已经松了下来,小径由于长着车前子和别的野草而变成了绿色,球网(六月挂,九月取)在干燥的中午松松地垂着,整个地方由于午间的热气、饥饿和空无一人而处于一片蒸腾之中。作为甜点的馅饼有两种可选,一种是蓝浆果馅,一种是苹果馅。侍者也是同样的乡村女孩,时光并未流逝,那只是如同帘幕低垂时产生的幻觉——那些侍者仍是十五岁,她们的头发刚洗过,那是唯一不同之处——她们看过电影,看到过头发干净的漂亮女孩子。

    夏天,哦,夏天,难以改变的生活方式,永不退色的湖,不会消失的树林,长着香蕨木和刺柏的草场永远不变,无尽的夏日。这是背景,而湖畔生活是有意设计出来的,小屋住客选择了这种单纯而安静的设计:他们的小码头那里有旗杆,国旗在蓝天上的云朵衬托之下飘扬着;连接各营房的小路上树根裸露,还有通向户外厕所的小路,那里有石灰水喷壶;铺子的纪念品柜台上有桦树皮小划子模型,还有明信片,上面印的东西比实际模样要稍稍漂亮些。这里有一个在玩乐的美国家庭,想知道湾头那座营房的新来者是“平常的”还是“和气的”,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星期天开车想来农舍吃一顿,却因为鸡不够吃而被打发走了。

    我一再想起所有这些时,对我来说,似乎那些个夏天无比珍贵,值得收藏,有过欢欣、安宁和益处。抵达(在八月初)本身就是件很不得了的事:在火车站凑上前来的农场马车,第一次闻到带着松树味的空气,第一眼看到满脸微笑的农场主,旅行箱的极具重要性和父亲对诸类事情至高无上的权威,十英里坐马车的感觉,到了最后一道绵延的小山顶上时第一眼看到湖——已有十一个月没见到这被视若珍宝的一方湖水了,其他宿营者在看到你时的喊叫,即将被打开的旅行箱,要从中取出大堆东西。(如今抵达不再那么令人兴奋,你开着汽车悄悄前来,把车停在邻近营房的一棵树下,取下行囊,五分钟内就全部完成,没有关于旅行箱畅快地大呼小叫一番。)

      (  摘自合肥晚报2015-1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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