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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有高士

 墨语斋 2015-11-26

不知何时起,中国人开始喜欢话说七分、闻弦歌知雅意式的婉转,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汉语中会有繁复的修辞手法。中华文明的历史上曾有层出不穷托物明志的名人轶事,对文人高士而言,以何物明志直接关系到自身是否足够高大上,大豆、高粱在生活中即便再不可或缺,也是无法衬托品德高尚、才华横溢的。作为世界上最早研究、培育和利用竹子的国家,中国的文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用途广泛,卖相又颇为卓尔不群的植物。竹子中空有节、修直挺拔、清丽俊逸、弯而不折且四季常青的风仪,是气节和节操的象征,引得古往今来无数人物前赴后继,不是自比,就是立志,想方设法扶着竹子摆出最诱人的造型,在竹林深处如饥似渴地盼着知己或明主们的大驾光临。

竹林七贤:身在竹林,心在红尘

作为魏晋之际清流名士象征和魏晋文化代表的,是合称“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和王戎。因司马氏和曹氏争夺政权的残酷斗争,文人高士们不但难有才华施展之地,更常有性命之忧,苦闷抑郁间,只得结伴悠游于竹林,饮酒赋诗,寄情于山水,把一颗凡心暂且丢在红尘。

选在清幽雅致、含露吐雾的竹林开文化沙龙,身体素质不好的人应该没办法经常参加。阮籍少年时代便是剑术高手,嵇康爱好打铁,还和向秀在自家后园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下开过铁铺子,甚至引来山泉,绕着柳树建了个游泳池,打铁打累了,就跳进池子泡会儿。此等身板儿爬个山、钻个林想必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既然是文化沙龙,没有音乐烘托肯定是缺乏良好气氛的,正好嵇康不仅是个音乐理论家,还是个作曲弹琴的高手,善奏《广陵散》这等千古名曲就不用说了,还谱写了有“嵇氏四弄”之称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当仁不让地成为竹林沙龙的重要角色。

在这一点上,阮籍毫不逊色,因为他也擅长弹琴,重点是还会“唱歌”。只是阮籍“唱歌”的方式比较另类,他是“啸”,并且多是在不爽的时候—凭吊项羽和刘邦的古战场,想到刘邦奸诈无信、不仁不义时他啸;母亲病重去世,他“吐血数升”前啸;晚上无聊出门,登山抚琴吟诗时啸;云游苏门山,偶遇到长者孙登,没话找话向人家讨教养生之道,人家闭着眼不理他时他还啸。所谓音由心生,困于时局、有志难酬的阮籍在“唱歌”这项技艺上走的是“悲情歌王”的路线。

无论古今,文人们搞个文化沙龙、聚个会,若是不饮酒,不管是吟诗作画还是吹箫弹琴,总是少了点“文化味儿”。“七贤”多是嗜酒之人,阮籍为了不和司马昭家结亲,能醉上60天。写出《酒德颂》,以喝酒名留千古的刘伶更是饮中霸王。据《晋书》本传记载,刘伶经常乘着鹿车,手里抱着一壶酒,让仆人提着锄头跟在车子后面跑,并告诉他们:“如果我醉死了,便就地把我埋葬了。”其嗜酒如命、放浪形骸,可见一斑。

当然,既是竹林文化沙龙,高谈阔论之际总要聊点玄而又玄的文化理论。这方面向秀是高手。山涛之所以把他介绍给嵇康和阮籍,就是因为向秀在山里讲学时,山涛觉着他讲得高妙玄远,见解超凡,如同“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后来,向秀所著的《庄子注》《难嵇叔夜养生论》《思旧赋》无一不是扛鼎之作。就连说“《庄子》中的玄言妙旨会被注释弄僵滞”的嵇康,在看过向秀的注释后,都认为向秀之注使《庄子》的玄理更加美妙。

有了“竹林七贤”珠玉在前,后来者或向往,或礼敬,或照搬照抄,欲反向炒作成名,自诩因倾慕而效仿者也就如过江之鲫般多了起来。唐代李白、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六文人居徂徕山与竹为伍,在竹溪结社,以吟诗作对为乐事,被世人称之为“竹溪六逸”,这无疑是其中模仿功力比较强大的那一拨了。

王徽之:“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徽之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他最有名的地方除了老爹和“徽之得其(王羲之)势”的书法造诣,就是“恋竹癖”了。

王徽之爱竹成痴,居室庭院必要种植绿竹。某次,他暂时寄居别人的空屋子,立即叫仆人去别处移栽竹子过来,以便观赏。仆人或许觉着这种做法未免有点二,不解地问他,只是暂居一段时间,何必如此劳心费力,再说移植新竹还得有一段恢复成活的时间。他摇头晃脑地吟咏、歌唱了一番仆人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不知仆人心中是否也曾闪过一句“有才就是任性”,但有才任性与否未可知,有权势必是要任性的,仆人也只得照办。

之后,“此君”也就成了竹子的别称,成为竹文化的重要典故之一。范成大的《种竹子题爱心亭》:“洒扫宣华舍此君,烟中月下绿生尘。他年上叶清风满,莫忘今年借宅人。”就用了这个典故。后世岑参、白居易、杜牧、苏轼等人也无一不曾用此典入文。

如果说居必有竹还只是个人爱好的话,那王徽之登门赏竹却不搭理主人的事就未免让人觉得过于奇葩了。他某次路过吴中(今天的苏州一带),不知听谁说有个士大夫家里种了大片珍稀的竹林,王徽之心中大喜,慕名准备去拜访观赏一番。故事说到这里还属正常。不正常的是,主人因为事先得知他要来赏竹,冲着他家学渊源、又是名门之后、一代名士,早早地洒扫庭院,备好了茶水酒菜,恭候着客人的到来。谁知他只想观赏竹子,对主人视而不见,直接坐着轿子大摇大摆地进了竹园,兴之所至,又是一番念念有词,大声歌咏。此番之后,还想不告而别,夺门而走。

面对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颇有些小暴脾气的主人遂命仆人紧闭大门,把王徽之强留了下来,一定要他给个说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奈之下,王徽之只得和主人坐下来喝酒聊天,结果越聊越投契,越聊越畅快,双方都觉得彼此没那么可憎了。王徽之非常欣赏主人的个性,不仅对他栽种的竹子赞赏备至,还赠了他许多银钱,一时间糖衣炮弹满天飞,终于宾主尽欢各回各家。

话说王徽之的随性而为可不只是体现在痴迷竹子上,他的随性是随时随地任性。一日,寒天雪夜初晴,四下月色朗朗,王徽之饮酒读书,读着读着,就想起好友戴逵来。他当时住在绍兴会稽,而大雕刻家戴逵住在嵊县,两人相距两百里水路。可能是觉着这场思念病着实不轻,王徽之决定去一趟,于是乘船就往老戴家赶。夜里逆水行舟,加上寒风冽冽,王徽之却觉着意兴甚豪。乘舟疾行一夜,终于到了戴家。他走到门口,下人问:“老爷您是直接进去呢,还是我先去投个名帖,好让戴老爷准备一下,指不定人家还搂着夫人没起床呢……”哪知王徽之连门都没敲就又坐船回去了。可怜的下人差点当场昏倒,忙问:“老爷您这大老远来了,也不进去喝个茶就这么走了啊?”王徽之不以为然:“老爷我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见与不见已无所谓,尔等怎么如此庸俗!”

苏轼:“不可居无竹”

古来文人多爱竹,要想在众多爱竹之士中脱颖而出,就得放点大招才行。无论是在家乡四川眉山,还是后来贬居黄冈等地,苏轼的生活中随处有竹,“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官舍有丛竹,结根问因厅。下为人所往,上密不容钉”;“余谪黄洲,寓居定惠院,绕舍皆茂林修竹”。竹子对于苏东坡而言是习惯、是陪伴、是寄托,更是心之所向、魂之原乡。

苏轼自幼攻读诗书,博通经史。21岁便高中进士,然而仕途坎坷,一生大起大落。身处顺境时,他是誉满京师的新科进士,未来的宰相;经历逆境时,他是蛮荒之地的迁客流人,甚至是阶下死囚。两次在朝,后外任,又遭贬居的经历形成了苏东坡对宇宙人生的超旷认知,有着对人间厄运不屈的精神,才能写下“晚节先生道转孤,岁寒唯有竹相娱。粗才杜牧真堪笑,唤作军中十万夫”(《和文与可洋州竹坞》)。在从痛苦到省悟再到超越的过程中,他从未像陶渊明一样拂袖归耕田园,而是在宦海中漂泊,以笑傲千古、戏谑前人的豪放潇洒唱出豪迈雄健又深邃超然的旋律:“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己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霜筠亭》)竹的刚直坚韧与苏东坡的品性正好形成契合无间的对应。

在苏轼的诗歌中,竹诗不下百首。以诗题画、诗画合璧是苏轼竹诗的一大特色。《惠崇春江晚景》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他欣赏了惠崇(淮南九僧之一、善画)所绘制的一幅春江晚景,于是他在画上题了这首诗,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生气蓬勃的水乡春色,绿意盎然的竹画。

而除了以诗词名达天下,苏轼还是一位造诣精深的画家,那幅被称为奇作的《墨竹图》,被视为“富潇洒之姿,逼檀栾之秀,疑风可动,不笋而成”。据说,他画竹时往往从地上直升到画幅顶部。有人问:“可何不逐节分画?”苏东坡反问:“竹生时何尝是逐节生的?”他在任杭州通判的时候,有次坐于堂上,偶感画兴勃发,而书案上没有墨只有朱砂,于是就随手拿朱砂当墨画起竹来。后来也有人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苏东坡答曰:“世间无墨竹,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正是由于他的首创,后来文人画中便流行画朱竹了,而苏东坡自然也被尊为“朱竹鼻祖”。除了他自己,他的次子苏过也是画竹名手,挚友兼表兄文与可更是画竹的大家。在给文与可画卷《筼筜谷偃竹》所写的题画记《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苏东坡说:“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这番关于“胸有成竹”的绘画理论,为千古墨竹画家所趋尚,更为传统绘画创作所遵循。

苏轼爱竹并不限于欣赏,作为古今闻名的“吃货”,不免也有几分“爱你就要吃掉你”的恶趣味。据说,他喜欢吃竹笋,常在春夏竹笋盛生时到竹林中烧竹笋吃。有一年,文与可调任临川太守,便和夫人一起向苏东坡告别,正值东坡与王夫人在竹林里烧笋吃。文与可吃了他烧的竹笋,觉得清淡纯香,鲜美异常,别具风味,便问:“你烧的笋咋这么好吃呢?”苏东坡很得意地说:“竹称君子,性恬淡潇洒,竹笋清香纯正,不能杂以他味。世人往往用肉烧竹笋,肉味本浊,以浊乱清,是以小人乱君子,自然吃不出竹笋的真正本味来。我烧的笋,不用柴草,而是用竹林中的竹叶来烧的,这就把竹笋的本味集中了起来,焉得不美!”文与可听了,连连点头。苏东坡于是更加得意,忙又告诉文与可:“这样的竹笋一吃下去,竹的君子风味,便沁人心肺,与我融为一体而不可分也,不是真正爱竹之人,能如是乎?”这般调侃,虽不必当真,但正如兰之如屈原,菊之如陶渊明,梅之如陆游。千百年来,竹之品格的最佳代言人无疑仍是属于苏轼的。

郑板桥:“一枝一叶总关情”

如果说苏轼是竹的最佳代言人,那郑板桥就是竹的代号。作为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他,一生爱竹成癖,种竹、守竹、赏竹、听竹、画竹。可以说竹成就了郑板桥,郑板桥也成就了竹。

郑板桥仕途崎岖,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两任为官又两度卖画为生。他对读书人的风光与人间宦海的风波,都有着深刻而“难得”的体验。但无论做事、做人、做官,他都一如傲竹。“进”则体察民情济天下—“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退”则矜持节操善其身—“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而在他的一首首情之所至的咏竹诗和一幅幅心技合一的竹画之外,郑板桥与竹结缘的故事更是不胜枚举。

据说,郑板桥和“八怪”中的另一位画家李鳝某天结伴到镇江,金山寺的大和尚派小和尚送去请帖,却只邀请了李鳝。李鳝打趣他不如自己名气大,谁知郑板桥并不以为意,还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要扮成书童跟着李鳝去寺里混吃。李鳝听了觉着让郑板桥给自己当书童,这未免也忒有面子了吧,便笑呵呵地应了。

第二天,李鳝在前,郑板桥扮成书童跟在后面,刚摆渡过了江,大和尚已在山门迎接了。李鳝和“书童”被人家引进客厅,门一开,就只见桌上文房四宝样样齐全。李鳝想着有权不使,过期作废,趁机要拿郑板桥开个玩笑,便说:“书童,掌墨!”郑板桥一听,心想这家伙还真来劲儿了!虽满心不愿,但谁让自己现在是“书童”呢,只好托起砚台站在一侧,脑子里却不停转悠着怎么才能扳回一城。这时,李鳝把笔在砚台上蘸蘸舔舔,摆开架势,刚要下笔,只听“扑通”一声,砚台居然从郑板桥手上一“滑”,掉在了宣纸的正中间,“咕噜噜”地直往纸角上滚。

看着好端端的桌面大的一张宣纸,打下端向上角染了一条黑杠。加之砚台在上面颠簸不止,黑杠竟断断续续,顶天立地。只把李鳝气得脸像个紫茄子,把笔一摔,对郑板桥说:“你写吧!”郑板桥正有此意,笑着说:“我不写,我画!”

说完,郑板桥也不管他人作何反应,不客气地拿起笔来,蘸了些墨,就在宣纸上涂抹起来。只见他三下两下,在断断续续的墨线上勾勾画画、点点戳戳,竟变出一群墨竹,粗细相映、浓淡相宜,那条墨印也变成了一竿顶天立地的墨竹,清瘦秀拔。原本还不以为然的大和尚此时也不由脱口而出:“妙哉妙哉,好一根竹!”却见“书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玉章,在下款盖了一下,那鲜红的方印竟是“郑燮”两个字。大和尚立马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郑板桥居然喜欢角色扮演,连忙道:“贫僧不知先生来镇,望先生不要在意。”又立即让小和尚“泡好茶”来。

到此,李鳝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是中了郑板桥的计,但对郑板桥的本事他打心眼里敬佩,在大和尚的邀请下,遂为这幅墨竹题了字。传说,这是李鳝和郑板桥唯一的一次合作,而这幅画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都还被保存在镇江金山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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