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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明:放弃梦想比坚持梦想更难

 真友书屋 2015-11-27



严明在离家的路上,手机弹唱《离家的路》



离 家 的 路

文 | 严明


凉山的衣裳


2009年春节,我与王远凌约了去彝族聚居地四川大凉山拍照。那时候我们还都在报社工作,尚未辞职。那是“走出去”念头最为强烈的时期,故而想好好利用春节假期跑出去拍照,哪怕只有很可怜的几天时间。


大年初一,我们如约在成都火车站碰面,然后换汽车往西昌,然后再换班车去往大凉山深处的布拖、昭觉和美姑几个县。


发往“老凉山”的车都在西昌汽车东站,一到那里就可以初步感受到彝人的信息。暗暗的灯

光下几排背靠背的老旧木板座椅,一下子就能把人的感觉带回二三十年前。经典彝族打扮的男女老幼或站或坐,或平静或激动地挤着买票,给我即将开始的彝乡之行一次生动新鲜的预览。他们深邃的眸子暗藏着奇妙,而奇妙的未知即将在我的前路上迤逦展开。


进了布拖县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异域”,整个县城街道上没有什么车,街边也没有什么摊贩,却满是人,满是穿着蓝黑色衣装的男男女女。走着、蹲着、坐着,聊天、饮酒。有文字说,彝族人一生中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消耗在户外。他们酷爱在户外活动,哪怕是在寒冷的雾气里在村头蹲着发呆。彝族人穿的披风“查尔瓦”真是万用神毡,防风防雨防寒,穿着它可行可蹲可卧,如此简约实用甚至有浪漫风采。


好在我不是拍风光的。在布拖、昭觉、美姑几个县行走,没有见到什么好山水。山都不高,基本上是秃的;河在冬季也基本是干涸的。只是偶尔能遇到放羊的农夫、匆匆赶路的旅人,还有在村头晒太阳烤土豆吃的一家人。


在大凉山美姑县,我们跟随了一次送衣行动——县里的一位记者朋友俄木尔坡租车把外地捐赠来的一批旧衣物送到偏远的山村,分发给乡亲御寒。村头空地上,数百件衣服被分成数十份,按户分发。看着这安静的、公平分配的场面,我的心里却无法平静。在许多高寒的山区,地理、气候环境恶劣,可以看到很多家庭还是极度贫困,平日只是吃些土豆南瓜而已。看着那些运动服、休闲装被乡亲们领走,我就在想,或许在将来,他们就不再穿查尔瓦了呢?离开村子的山道上,我们坐在石头上休息时,俄木尔坡从怀里拿出一张写满彝族文字的纸开始看——那是村里的识字的人执笔给他写的感谢信。看完后,尔坡皱着眉头怅然良久,后来他说,几年来自己一直坚持为贫困乡亲们募集衣物,自己也投入了不少时间、精力和资金组织运送和发放,但人们的生活总难得到根本的改善,可自己又觉得必须这么做......


凉山的古老风貌曾让我惊奇,清贫和善良的人们也令我感伤。这是一个变迁的时代,我们不难在任何一本人类家谱中发现意义和价值,还有问题。可能最初我们因为期待新鲜感和猎奇心而来,相遇、相知之后,终要与他们一起感受平静、忐忑与尊严。


可是,我还是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这么喜欢在“户外”,可为什么并不真正“出门”呢?他们纯善的眼神和单薄的披风,可能未必抵挡得了外界真正的风霜。



说洛的故事


离开美姑前的那个晚上,俄木尔坡带我们去拜会他的另一个朋友,比子说洛。说洛在美姑县城的邮电局工作,是一个很温和客气的人,拥有一个很普通的和美家庭,有美丽的妻子,刚出生的孩子。刚到他家时,我和王远凌还有些拘谨,毕竟是新认识的朋友,不太知道能说些什么。随后发现他家古旧的布沙发后面靠着一把吉他,大家的话题一下子聊到了音乐。话匣子打开了,气氛热烈起来。


主人邀我唱歌,我弹唱了一首《离家的路》,是齐秦很早期的一首歌,简单地诉说一种离家又盼归的心境。主人立即显得很感慨,甚至有些激动。原来,说洛在多年以前曾是演唱组合“彝人制造”的一员,该组合在当地小有名气后,大家还一度离开家前往北京闯荡,住地下室、找机会,去熬那成名前最艰苦的岁月。可后来,因为说洛的家人不支持,硬是把他从北京叫了回来。


难怪说主人如此激动,因为音乐。那晚,我们猝不及防地被共同摁进一个旧梦。


回到老家的比子说洛便在县里的邮电局上班,再后来娶妻生子。每月几百块收入的安稳日子,已经与其他家庭没有任何两样。那些过去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容易被开启的话题了。周围没有搞音乐的朋友,他与埋在深处的回忆之间只有一把不怎么触碰的吉他。言谈中,看得出主人的情绪是复杂的,有激越的兴奋,也有暗暗的叹息。我也同他一样,有过一段已经死掉了的音乐之梦,对于这种复杂的情绪特别能理解。这世上让我们发生改变的理由很多,毕竟,离开了那条曾经无限喜欢和向往的道路。一切理由褪去,现实落在了眼前的平静中。所以其中滋味,我完全知道是什么样的。


贾樟柯说,“放弃梦想比坚持梦想更难”。终于,曾经的梦在一个十分不期的寒夜突然造访,现世安稳被往日的游魂撞个正着,并当面诉说衷肠。


在场的另一个激动不已的人是王远凌,他第一次听我拿吉他唱歌,也为主人的命运深深感慨。后来他说,说洛面对梦想,曾经是有机会的,已然放飞却又被收回,实在可惜。自由要体现到行动力上,我们既然已经为新的梦想离开了家门,就应该这样坚持做下去,不做更危险,要给梦想以持续的机会。


对一个梦想的坚持,未必一定有多好的结果;而放弃这个梦想,却往往不可能一下子撇得清,会有一个持久的残局需要在岁月里收拾,付出清洗的成本。


昏黄的灯光下,说洛甜美的妻子坐在远处的小板凳上,一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腮,听着我们的歌和故事。想必那些关于舞台、江湖、梦想的旧事都是她生命中从未领略过的奇迹,但它们终归着落在了眼前,一并成为她无辜的骄傲。


如今,我偶尔还会在夜里与网友分享歌曲,说声晚安。于我来说,那些都是很有故事的歌,或许现在它们不时髦了,但也可以给有共鸣的人当作怀旧夜曲一听消遣。只是常常,那些放送的歌曲,别人听了入睡,我听来无眠。



东行列车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我和王远凌赶回西昌,准备乘火车回成都。到了火车站才发现由于春运极难买到票。最后只买到一趟路过的夜班火车的两张票——17 车,无座。王远凌说,没事,我们上车后再用记者证找车长补卧铺票。虽然那是出门的记者惯用的伎俩,可毕竟这是春运,我的心还是悬着。


半夜,火车终于来了。艰难挤上早已人满为患的车厢,才惊异地发现满车几乎都是带着大小行囊的彝族同胞,他们是年后奔向外地打工的!这一下子打破了我对他们“不出门”的判断。


车上的人多得难以想象!所有的人都互相紧贴着,好像形成了一种神奇的立体组合,一旦拆解开,根本没法再将所有人归位。厕所里都挤进了人,我们被挤在厕所门前的窄窄过道里,几乎连站的位置都没有。没想到在离开凉山的时候,我竟又可以与那一张张沉默的面孔相对,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蹲在我旁边的一位姑娘几次扭头朝厕所方向瞅,然后又将头倚在旁边的一位老太太背上,脸上分明露出难色。


没一会儿,我和王远凌要开始分工突围了。由他穿越人山去补票,我在原地看管所有的行李。


过了好久,王远凌打电话来,说已到餐车,补票没问题。他让我在下一站下车,利用停车时间往前跑到餐车位置再上车。说话间就到了下一站。站台上也全是人!我所在的17车厢门竟然不开,我拖着四五个包先朝16车厢挤,急!到了16车厢的车门口仍发现站台上有很多人上车,还有人没上来。我还是拼命挤下火车,然后玩命往前跑。跑了四五节车厢,站台上电铃声就响了,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是不是上车的?车快开了!我只好从身边的车厢先上,而车门口已经被塞满!那也必须上,记得车门口的一个彝族小伙子还奋力帮我接了包。终于挤上去了!我站在车门口气喘吁吁,动弹不得。


车开了,彝族小伙子给了我一支烟,让我定神。王远凌挤了过来,接上我,挤到餐车时,我感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汗湿了几层。找车长补了卧铺票,位置在工作人员的宿营车。到了后在下铺坐定,换下的衣服已如水洗。


与王远凌聊了会儿天,大概是总结经验教训,似乎是要形成“攻略”的意思,为将来大规模出行准备些什么。很快王远凌就在上铺入睡了。我还是在出汗,惊魂未定。


奔驰的火车满载着万千离家的故事,呼啸着,继续一路向东。


忽而心里开始难受起来。17车厢过道上忍受中的沉默脸庞不知道睡了没有,还有那个给我烟抽的小伙子,是不是又会在下一站好心地往车门里拉人......我做了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从苦痛中靠体制搭救抽身逃离。连日来刚开始的感动、关切曾让我喜欢上这诗意的旅程,可眼下,对舒适的难舍贪恋却让我从他们面前忙不迭地逃逸。我们不是出了门之后才开始修行的,出了门也未必能开始修行,如此这般的我,或许是根本没有做好离家的准备。自私和悲悯只隔数节车厢,得意已转变为深深纠结,我显然已无法安眠。大概还有很远的路需要走,这一夜才能过去。熄灯了,寒冷的月光从车窗洒来,落在铺前凌乱的行李上,凉意已起。


车轮轰响,躲避于此的贪欢肉体还在呆坐,那是我最卑贱可耻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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