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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见专栏作者 林卡 当我知道黄霑的时候，黄霑已是霑叔。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小姐选美节目中作为主持的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一副对着美女垂涎欲滴的咸湿衰样,口无遮拦,粗口黄段子不断,笑声放浪,只会让人联想到一长串无聊的词：哗众取宠、流氓、变态、无耻、下流、低俗……
因此,等再知道《沧海一声笑》、《狮子山下》、《上海滩》、《男儿当自强》、《当年情》、《倩女幽魂》、《我的中国心》等等耳熟能详的歌词甚至乐曲皆出自他时，我简直有点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特别是《沧海一声笑》，沧海轻轻一笑，两岸即潮起滔滔；潮声阵阵，古乐悠悠；意象阔大，神思邈远。只有以宇宙与时空之无垠视野，才能领会其中天人合一的高远境界。
此等高洁境界居然是那样一个恣意放纵、朝三暮四、倨傲不逊的家伙所出！
那家伙还自剖，“黄霑表面上是狗男人一个，粗鄙不文，其实，骨子里，浪漫得无以复加。”
真有才
无论如何，我自是因为惊艳于词曲才关注黄霑的。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在海边成长和生活,早见过无数潮起潮落。而最难忘还是高二时，全班集体到湛江硇洲岛看日出。那是我第一次在海边露营。子夜潮起，浪涛拍岸，海上明月共潮生。日出印象已然依稀，只有月朗潮动带来的渺远悲凉深藏心底。此海月在我心中一直与初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江月高度融合。月夜潮起，古琴轻扬，清亮的笛声破空陡起，高逸悠远，海岸何人初见月，皎月何年初照人？海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我自己无端地、一厢情愿地认为子夜时分之月华高悬更符合霑叔《沧海一声笑》开篇之高远悲悯意境。
或者，也更符合表面嬉笑怒骂、狷狂放纵的霑叔心里所潜藏的胸襟与气度，以及他对人生深切的感知。
许冠杰版：丰神俊朗，轻扬洒脱，快意江湖，最得此歌古朴生动之气韵和相忘于烟水里的理想境界。英雄激流通退，和心爱的人自此泛舟江湖,飘然远去。 黄霑版：此版开始时多了一段海潮声，潮声奔涌过来，琴声几下转拔，清丽的笛声再追随而起，情景交融，让人心潮澎湃。霑叔的鸭公嗓满是沧桑，但声音相对有点硬，中气已略为不足，用尽全力才将将把高音顶上去，不像许冠杰唱得那样气韵流动，洒脱奔放，和乐曲浑然天成。霑叔是中老年人的沧海，笑声带泪，许冠杰是年轻的快意江湖，神纵情驰。然而，因为人生的不完美，霑叔的演唱更契合那些历经风雨，疲累灰暗却又残存几两梦想的中年情怀。
黄霑、徐克和罗大佑版：很多人推崇此版。但说实话，普通话一唱，超然尘外的古朴雅意全无。许冠杰版是理想主义的浪漫，这三位笑傲江湖，卓异不群的奇人合唱的却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一高昂，一沉著；一理想，一人间。许版是江山笑，清风笑，烟雨逍遥；这里是苍天笑，苍生笑，是悲怆的苦笑。这一版开头的音乐表现力更加成熟丰富，琴瑟和鸣，潮起乐涌，充满不可言传的美，听得我这样一个对民族音乐一直没什么兴趣的人突然涌起一股研习的冲动；再就是三两知己，酒过三巡，三个历经了人生无数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物，以嘶哑的声音合唱豪情还剩一襟晚照，万古长空中，只觉英雄迟暮，壮志未酬，世事变幻，苍凉更在歌外。 先不说其他，就境界的高远和对古乐的传承，霑叔只此一首词曲双绝的《沧海一声笑》整个香港流行乐坛已无人能及。
何况，黄霑还不仅仅只有这一首。
黄霑真是有才，广告创作、散文专栏、电视清谈秀、电影配乐以及制作，林林总总，涉猎极广，只是最出色当然是填词。霑叔词曲出品量多质优，远远超出当时粤语流行歌批量出产的儿女情长。霑词或笑傲江湖，或张扬男儿血性，或挖掘真正英难本色，哪怕是应景而作的行货，也皆为同类作品无人能越的巅峰。他的佳作太多，只能各挑一二略说一下。
一、笑傲江湖、千山我独行：《沧海一声笑》（词曲）《上海滩》《万水千山纵横》《一生有意义》《世间始终你好》《雪山飞狐》《笑看风云》等（以上皆为顾家辉作曲，黄霑作词）
浪奔浪流 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爱你恨你 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收 转千弯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沧海一声笑》不再重复。《上海滩》当年唱遍大江南北，不知多少人为此而学粤语。如今重听，体味始深。这里特别要说的是，坊间一直传说的“辉煌传奇”，即顾家辉作曲，黄霑作词是香港流行歌曲的最佳组合，在他们合作之辉煌三十年间，也是香港电视连续剧最鼎盛时期，二人多是为电视剧作主题曲或插曲。这些歌是戏里人生的总结，也是戏中主人公之内心独白。歌因戏而丰厚,戏因歌而升华。《上海滩》中黄霑写的是大情大爱，气势磅礴，浪奔浪流的恢宏气势，滔滔而来。叶丽仪就凭此一首歌奠定其在香港乐坛地位，她的演唱高昂、大气，铿锵中却又有清亮的柔情，把那是非成败争斗，欢笑悲忧，随大江东去的史诗唱得壮美而又磊落。
与《上海滩》不同，《万水千山纵横》是《天龙八部》乔峰一生的写照，悲怆中蕴含优美，轻扬中满是伤痛。“豪气吞吐风雷，饮尽霜杯雪盏。”“曾想痴爱相伴，一路相依往返”，谁知心碎朱颜，长使英雄泪满襟。“凭谁忆，意无限，别万山，不再返。”
二、热血张扬、英雄本色：《男儿当自强》《当年情》（词曲）《长路漫漫伴你闯》 霑叔的英雄词，永远张扬豪迈又永远饱含深情。 男儿当世间，怎可无大志！“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黄霑赋予古乐曲《将军令》新意之后，《男儿当自强》成为响彻中华大地的民族强音。个人认为，唯有林子祥的演唱才能淡定从容地把真正英雄男儿的气概由内而外释放出来。“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让所有人都平添了拔剑起舞、投笔从戎之概，让每一个人都激扬起大义凛然的万丈豪情。
与《男儿当自强》正写英雄气概相反，《当年情》是另辟蹊径。知道《当年情》是《英雄本色》的主题曲之后，我才算是完整理解个中深意。在刀光火海、血腥暴力的大背景中，张国荣舒缓深情地缅怀当年情，缅怀未被污染的童年稚气梦，并畅想今日的肩并肩。整首歌以柔写刚，以温暖真情呼应英雄本色，让风霜满面的英雄多了清澈真纯的人间温情。
三、柔情百转、情深意长：《倩女幽魂》《旧梦不须记》《忘记他》《黎明不要来》（词曲皆出自黄霑）等
霑叔的浪漫柔情，以《倩女幽魂》最深。那种丝丝入扣的人鬼情未了让人不胜唏嘘。在人生路中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书生，不是不害怕，不是没有预见前路迷茫，但为追寻梦幻中痴痴爱，只有咬住牙关奋力前行。经过岁月的浸染，才听得出张国荣歌声丰盈的况味，它源于爱，发于情，但却绝不止于爱情。
四、家国情怀、情真意切：《狮子山下》《我的中国心》《勇敢的中国人》等
河山只在我梦萦 祖国已多年未亲近 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洋装虽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 烙下中国印 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在我心中重千斤 无论如何 无论何时 心中一样亲 流在心里的血 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就算身在他乡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这首《我的中国心》在香港几乎无人问津，在大陆却推崇备至。有些歌注定因为与时代同步而有了超越艺术本身的意义。今天再听，依然能回忆起当年的激扬。在只有空洞说教的年代，多了一点点深情，就让人感动得涕泪交流了。
用霑叔自己的话说，有真情自然易打动人。但霑叔没有料到的是，《我的中国心》和《狮子山下》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和反响。一是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一是成为香港精神的象征。
真风流
风流一词，主要有如下几种释义：风采特异，业绩突出；才华出众，自成一派，不拘泥于礼教；放荡不羁； 具有色情特点或色情上得到满足。这些解释，霑叔样样都对得上。所以他真是够风流。
他最著名的风流韵事，自是当年为追女作家林燕妮不惜与怀孕的妻子离婚，被评为香港年度最坏男人。从前我没有功夫了解具体细节，现在也无兴趣翻查曾经的种种恩怨情仇。但我仍然有疑问，为什么黄霑要这样？为什么他敢这样？不顾全天下人的谩骂去追随当时自以为的最爱，不理所有礼教良俗，恩义断绝？
无论我有百般对 或者千般错 全心去承受结果 面对世界一切 哪怕会如何 全心保存真的我
这首《问我》创作于1976年。正是这一年，黄霑抛妻弃子，终于拜倒在他心中的林美人石榴裙下。当年这首歌由陈丽斯唱的是轻快潇洒，黄霑年轻时唱得有点无厘头，只有2003年狮子山下才唱出个中真味。
“愿我一生去到终结，无论历尽几许风波，我仍然能够讲一声，我系我。”无论如何，我始终要讲一声，我系我。就像《世说新语》里记载大将军桓温问名士殷浩：“卿何如我？”殷浩淡然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霑叔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颇深，对古代的风流人物自然也了如指掌。虽然目前没读到相关资料，但我总觉得霑叔一直在模仿、传承甚至于放大竹林七贤的超脱礼法、狂傲不羁的个性和风范。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黄霑的才情已得到高度认可。1969年黄霑创作了第一首有名的歌曲《忘记他》；同年获最佳电视节目男司仪奖；1970年，成为首位获美国广告界最高荣誉“基奥奖”(Clio Award)的香港人；1972年，出任香港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CASH)理事；1973年，自编自导创业作《天堂》打入该年十大卖座电影，同年撰写《不文集》。
因为有才，黄霑才有了任性的资本。
这一点我觉得尤其重要。不是随便一个人写不文集都有人看，有出版社愿意出版的。当其时报纸杂志刊登黄霑不文的风月情色俨然一副彰显个性，宣扬人性自由的样子。
黄霑在他自己的博士论文中认为用“哗众取宠”形容流行音乐适合之至。我觉得形容他自己的生活行为也颇为合适。
一方面他放纵自己的情感，爱情来了就不管一切。黄霑的好友李雪庐记载了1972年秋夏之交黄霑于半疯颠昏迷状态下的连篇幅独白，大意就是：林燕妮好靓！又识得着衫，英文好，从未见过香港女孩子会讲这么好的英文，还有，中文又好到极。从这个描述可以看出黄霑爱好美色，也爱才。当年才貌双全的林燕妮自然让他不能自拔。一叶障目，正在写不文集的他一直宣扬真小人，真我坦荡荡，自然勇往直前，不顾一切。
另一方面，黄霑是香港流行文化之父，他自己常常写文章谈元曲宋词都是当平民百姓的口语唱词。他需要刻意哗闹，来唤起民众注意，也以此与正统文化和高尚文化抗衡。他以最夸张的言行和主持、最不设防的访谈节目来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那是香港最真的时代，霑叔是个中极致到极端的代表。也可能是由于他不遗余力地以这样夸张的方式推崇真我，宣扬自我，香港充满活泼的少年朝气，因而群星蔚起，星光灿烂。
真侠义
在年轻的黄霑只顾着追逐名利风流的时候，虽然他会写侠义的歌，把江湖义气写得荡气回肠，虽然他是大情大性的人，敢说敢做，但其时所为多不能算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金庸先生的注解。
有为国为民之仁心，不可为而为的勇义，又有从容、洒脱的面对生活的风度，这才是侠。
我以为，晚年的霑叔有两个举动是真侠义。
一是2003年非典时期以其影响力组织《狮子山下》演唱会，激励香港人不怕困难，共同面对；二是以六十岁的花甲高龄重返香港大学读博士，完成博士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 》，为其时已经见颓势的香港流行音乐和文化再尽最后一分力。
人生中有欢喜 难免亦常有泪 我地大家 在狮子山下相遇上 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 人生不免崎岖 难以绝无挂虑 既是同舟 在狮子山下 且共济 抛弃区分 求共对 放开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一起去追
虽说霑叔自己认为《狮子山下》不算他自己的用心佳作，但有时候还真的不一定非得最用心才能成功，大众的口味是难以捉摸的。这首歌最大的成功是塑造“狮子山下的香港”这个家园象征，同时宣扬团结一心，努力向上，不屈不挠的精神。 霑叔出生于广州，他曾经是香港的外乡人。但时光过去多年，他乡已是故乡。广州成了从前的故乡。
《狮子山下》曲调优美，真情流露又充满使命感,正是霑叔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香港爱之深感之切的充分体现。有时候,我总想,当年香港的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辉煌灿烂的文化繁荣,黄霑一定是其中的翻云覆雨手，他正是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写下了不朽的香江名句！
莫记此中得失， 不记恨爱相缠， 只记共你当年， 曾经相识过！
时代的列车轰轰烈烈地往前走，那一个个真风流真性情的背影依稀还有一点朦胧的光影，在这个当口回眸，捡拾一些碎片，只是管中窥豹，隔岸观火。深圳河不宽,离香港最近，希望离本真也不远。 — THE END — 经授权发布 灼见 讲新知识青年的故事 聚合有穿透力的思想观点 聚合有愉悦感的艺术作品 微信：penetratingview 今日头条：灼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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