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科林｜对抗自然

约翰·科林，《公园城烧烤店》，帆布油画（ John Currin, Park City Grill, oil on canvas, 96.5×76.2 cm, 2000）Andy Keate｜摄
约翰·科林，《SNO-BO》，帆布油画（ John Currin, SNO-BO, oil on canvas, 122×81.3 cm, 1999）Fred Scruton｜摄
约翰·科林，《没有结尾的故事》，帆布油画（ John Currin, The Never-Ending Story, oil on canvas, 96.5×76.2cm, 1994）Fred Scruton｜摄


约翰·科林（John Currin）以“怪癖的商贩”而著名。这样毁誉参半的名声多半得归功于他长期执著于再现男人欲望中各种
不可企及的物件。在他的画面中，女人们有的拥有“非常”的体型：鲁斯·梅耶（Russ Meyer，美国色情电影大师）式的丰胸、金色卷发、让人浮想联翩的修长大腿；有的近乎不合时宜，派克大道上已绝经的老妪、康乃迪格州的家庭主妇，她们要么矮矮胖胖，要么薄如铁轨，并且在第一时间跃入你的眼帘；另一些则明显让人感到遥不可及，她们是艺术史与时尚模特儿的混合体，拥有如波提切利画中天使那样的身材，和封面女郎的脸孔（或者相反）。有时，男人也会出现在科林的画中。可笑的领结，带圆斑点衬衣，过分染色的皮肤是这些男人的嘴脸，他们要么跛，要么老，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总是哪里不对劲，似乎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得不到女孩们的垂青。

在科林绘画初期，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他正在创作的那些人物和他其他所有一贯的创作一样怪异。曾几何时，人物画曾遭到极度的质疑。人们觉得它应该归入商业创作的范畴，通常被用在言情小说的封面上，而迎风飘扬的裙子和顶着白花花胸脯的女人总是难以避免的素材；或者它该属于业余创作者们，因为他们离开主流的当代艺术太远，不知道什么是更
好的，也不知道艺术史已将他们抛在了后面。然而，科林却坚持创作人物画，并保持着“科林式的不和谐”。于是存在这样的一种逐步显现的可能性—或者说十有八九，正如他一直声明的那样—他并不是在嘲讽，而是真切地相信，他所画的，无论媚俗老套或是不可企及，他画面中的那些女人们，的确都能以某种方式成为某种渴求的对象。后来，当他带头复苏人物画时，这正成为了人物画区别于其他类型绘画的界限，而让人们无法再对它鄙夷相看。它们是如此美丽得怪异，而又怪异着美丽。


约翰·科林，《园丁》，帆布油画（ John Currin, The Gardeners, oil on Canvas, 132×190.5 cm, 2001）Oren Slor｜摄


约翰·科林，《大龙虾》，帆布油画（ John Currin, The Lobster, oil on canvas, 101.6×81.3 cm, 2001）Oren Slor｜摄


现在，虽然科林已经因为一些直接得令人生疑的事情，放弃了搔首弄姿的女孩们。但是女人依然出现在他的画里，她们中的一些依然拥有非凡的身体结构，但却不可能像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德国宫廷画家）画作中那样，有着鼓囊囊的腹部和气球般的胸脯，金色的头发在黑色背景下飘扬。有时，画中女人的身边都是加重号：用炭笔和粉蜡笔创作的“草图”和“人体素描”使它就像是某个天才艺术系学生课本上落下的一页，或某个早期大师的研究稿。这里面有“朴素的”库尔贝（Gustave Courbet，法国画家）式的裸体和花匠，而精致奢华的描绘与漫不经心的涂鸦也在这里交汇。在作品《大龙虾》（The Lobster）里，夏尔丹（Chardin，法国画家）式的静物画被放到了女人的背上。罐子里的水闪闪发光，映在柠檬的表面上，鱼的鳞片闪烁着光芒，但它却带着一种漫画式的笑容，正如那个女人的表情一样不自然。

给您举个例子来了解一下科林的心态吧。在工作室里，科林给我讲述了一段最近和收藏家的经历。这位收藏家似乎被科林作品中的精神所感染，决定不顾现在的流行趋势，而把画都装裱起来，他希望科林帮助他一起选画框。“于是我们就去了上城区，”科林说，“然后进了这家商店。一个彻底老旧风格的镜框店。一位欧洲人模样，戴着一副绿色眼镜的欧洲小老头正在看
店。他从后面走出来，给我们看了一堆画框。最后，他终于拿出一个 16 世纪的画框。那可真是够奢侈的—既大又充满精雕细琢的装饰，你可以把手指从那些依旧保持原始金色的叶子背后穿过。他拿出这块天鹅绒衬板并把画安在了框里。十分完美，仿佛天作之合。接着，老头露齿一笑，说道：‘画框的价格是……’他报了个天文数字，五位数。我要是有足够的钱，那我要把我所有的画统统放到这种画框里。”科林说道。


约翰·科林，《自制意大利面》，帆布油画
（John Currin, Homemade Pasta, oil on canvas, 127×106.7 cm, 1999）Fred Scruton｜摄


您可别会错意，这并不是退缩后转而嘲讽。科林从不会像简单的历史巡演那样为了安全而紧随其后。这样的故事只会让您清楚自己正在见证一位紧握激情的艺术家，他的力量远远超越任何您所能列举的媚俗又落套的爱情：比如科林已陷入了对学院派绘画的迷恋。因为，关于技术和风格，他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信念。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很难想象一种不怎么时髦的热情。高雅和庸俗文化已经混合在一起如此之久，以致你很难料到你喜爱的究竟是哪种令人震惊的垃圾。然而多年来，科林的“矫揉造作”一直受到讥讽，于是他下决心就让自己享受一下绘画的乐趣：圆润而桃粉色的肌肤，还有淘气的艺术形象正是少数留存下来的真正反潮流的艺术形态。狄德罗（Denis Diderot，法国哲学家）在 1765 年的美术展上看到了布歇（Francois Bouche，法国画家，科林早期的偶像）的作品，他在其中发现某种在道德上有问题的冲动：“我不知道该对这个人说些什么。低俗的品味、颜色、构图、人物……而且画作也同样道德败坏……我们能指望这种艺术家在帆布上涂抹出个什么来？他脑子里的想象？这种成天和最低下的妓女厮混在一起的人脑子里又能想象些什么？对于一件严肃的艺术品，这里面有太多的……做作和虚伪。”2)

科林总是喜欢把最底层的材料变成他最奢侈的快乐：他通过淘旧杂志、远古蜉蝣和其他一些被丢弃的废品来搜集点点滴滴的灵感。人们谈到科林时常说他深受瓦尔加斯（Alberto Vargas）荼毒，认定他是被那些金发碧眼的大胸妹给迷住了，但其实瓦尔加斯并未产生这么大影响；他的艺术既好得过头，却又好得不够，总在一种中间状态下游走，以致于不能走得更远。他有教养，但又并非假道学。相反，在最近和罗伯特·罗森布鲁（Robert Rosenblum）的一次访谈中，科林说他被弗兰克·弗雷泽塔（Frank Frazetta）震撼了。这位艺术家为成百的科幻小说画过封面插图，犹擅肌肉鼓得跟气球似的野人，以及有着充了气的胸脯穿着比基尼锁子甲的女人。弗雷泽塔爱好肉体，并不惜扭曲自然的形象来满足他的需要。在所有那些奢华的画法和被性激起的欲望之外，相比于瓦尔加斯来说，弗雷泽塔更是个矫饰者。清仓目录广告里的图片是科林的另一个主题来源。这些目录涵盖了各种各样的主题和人物，所以你可以逛“男人和女人”、“电影”、“健康”，当然还有“同性恋专区”，这完全取决于你手里拿到的小册子或者广告拍摄者的预算到底有多低。在作品《自制意大利面》（Homemade Pasta，1999）里的那一对同性恋人的姿势就来自商店的广告目录，也许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在轮廓和细节上展现出如此奇特的混搭。在科林的工作室里，我看到一件未完成的肖像，画中是一位穿着羊皮大衣带着阴柔气息的男子—你真的可以感觉到羊毛的那种松软—他的指头微曲，如同里面填充的是塑料而不是骨头。他的造型极像安格尔（Ingres，法国画家）笔下的淑女，蕴涵着一种不自然的优雅和愉悦。他的这个造型和衣服都来自于 70 页的希尔斯公司的目录，当然那里面的模特可没这么柔媚。

虽然，科林从形形色色的底层世界中获得了灵感，但是他的作品却并非来自真实的生活和照片。被想象，被梦幻是它们的要点，它们都居于自己的—或者科林的—或者科林制造的世界里。科林，如同那些被狄德罗诽谤为道德败坏的艺术家们，对“严肃艺术”并不感兴趣。恰恰相反，事实上，“严肃”已经成为了对“愉悦”的诅咒。在科林的作品里，我们所看到的“不再是展现自然的行为，而是自然被精心准备、反复考量后在画布上的呈现。”3) 他所迷恋的绘画是彻底反自然的。可能对你来说并不一定行得通，但对于作品本身，至少科林本人感觉良好。（选自《PARKETT》第 65 期，陈典｜译）

1）保罗·瓦雷里，《德加，马内特，莫里索》，译者戴维·保罗，普林斯顿，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波林根系列（Paul Valéry, Degas, Manet, Morisot, transl. by David Paul,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Bollingen Series, 1989）, p.80
2）丹尼斯·狄德罗，《狄德罗于艺术》第一卷，1765 年画展及画作点评，译者约翰·古德曼，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Denis Diderot, The Salon of 1765 and Notes on Painting in Diderot on Art, vol. I, transl. by John Goodma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22
3）同上，p.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