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他独自一人离地2亿公里，却不曾有一刻漂流

徐潜川 平说

◎法网观察员 徐潜川

好的文艺作品，通常有一个将主角置于困境之中的开头。有时候是被追杀，有时候是失恋了，有时候是失业了，有时候是爹没了，有时候是发现隔壁贱贱的老王才是亲爹。

你总得让给主角出难题，看他受伤，看到奋斗，看他解决，这个过程中观众会不自觉代入到主角的处境中，与之同呼吸共命运，毕竟哪个观众不是生活在无法解决的困境之中呢？这种开头中比较极端的，就是一开始就把主角扔到一条船上漂流、扔到监狱里苦熬、扔到铁桶一般被敌人团团围住不得脱的据点中挨炸弹。

最近美国人又把这种困境延伸到外太空，前年他们把一个女人扔在第二拉格朗日点，从距离地面超过500公里的地方掉了下来，影片的结尾处这个女人呼啸着穿过大气层落地了，居然也没有受伤，真让观众松了口气。

今年他们做得更过分，把学霸倒霉蛋马特·达蒙一个人扔在距离地球超过2亿公里的火星，再动员全世界力量用八百多个日子去营救他。达蒙得想办法利用队友留下来的设备活下去，还得做火星农夫，吃了两年多用自己大便种出来的火星土豆，用原著小说中的话来说：“在努力让我活下去这件事情上面，我的屁眼和我的大脑所作的贡献不相上下。”

和好莱坞的过去一样，马特·达蒙最后当然获救了。当年马特·达蒙还叫大兵瑞恩的时候，被困在法国内陆德军后方，汤姆·汉克斯带着一个小分队前去营救了他，后来汉克斯自己被困在荒岛上时，依靠本能GET原始生活技能，过了几年茹毛饮血的生活，最后也还是获救回到摩登的美国社会。

处在困境之中的美国人，会自救、被营救、得拯救，从来不会相信自己真正被人类群体抛弃过，这是美国人特别坚固的一种价值观，起码是好莱坞的。从这点看，《火星救援》是典型的太空奥德赛电影，而且是最乐观的那种。

和《星际穿越》一样，人类即便去往外太空，也不是真正孤立的，他始终处在一个有能力自我拯救、互相帮助的整体之中，连科学规律也会帮助人类，比如马特·达蒙，在曼恩星球和火星上两次获得营救机会，都要归功于一个叫做引力弹弓效应的东西：将飞行器以特定速度航向特定星体（在《星际穿越》是一颗中子星，在《火星救援》是地球）的特定轨道，利用星体的巨大引力来扭转航向并改变速度。

用天体物理学家基普·索恩的话来说，“就像一个大家伙踢了这个小家伙的屁股一脚。”然而在巨型黑洞卡冈都亚附近不会有那样的中子星，而地球也提供不了那么大的引力，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想要看着问题被提出来然后解决。和其他优秀科幻电影一样，真正的技术难题是被小心翼翼遮蔽的，观众是无法从影片本身看出来的：火星上辐射量之大，远远超过地球，影片中马特·达蒙那身行头估计很难应付。

在我的印象中，一个隐藏得很好的技术BUG，是一个好的科幻电影的胎记，说明着它真正的出生理由。与《火星救援》相比，去年口碑爆棚的《星际穿越》其实并没有那么硬科幻：未来人类如何制造出所谓超立方体，进而通过引力来向过去传递信息？超立方体是如何才能不违背时序保护假说？在该片科学顾问基普·索恩那本厚厚的科普著作中，他一直到书末才给出了一个很复杂的解释，但将之标记为S，即“无根据的猜测”。无根据的猜测啊朋友们，这可没有那么科学，或者没有那么硬科幻，应该介于奇幻、者魔幻和软科幻之间。

《火星救援》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的前作总有一种清冷恐怖的气质，比如《异形》《银翼杀手》《普罗米修斯》，总是对于人的来源和人的未来表现出一种对于“已知的未知”的恐惧感，觉得不可把握，担心迷失方向。而《火星救援》虽然是雷德利·斯科特导演，但非常忠于原著，呈现出技术宅的特点。因为是程序猿技术宅写就的原著，《火星救援》是严肃的科幻电影类型，将每个技术细节都有令人信服的呈现，全片充满了技术理性给人带来的安全感，这是木质耶稣十字架无法带来的。

电影和原著同样迷恋于技术细节，基本没有呈现出心里困惑的部分，多是没心没肺的乐观主义。唯有一次，NASA局长特迪提出来过这个问题：“他被困在那儿，这整个人完全陷入孤独，认为我们已经放弃了他。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会对他的心理产生什么影响，我很好奇他在想些什么？”那厢火星植物学家说：刘易斯的音乐品味真的是太差了！原著差不多，是嘲笑肥皂剧的一个情节。还有，原著中当他好不容易联系上地球时，一下子坐在泥土里哭泣了起来，这在电影中也没有表现。

与日常生活中的如泥潭般看不清挣不脱的困境不同，极端环境下人的处境有一种残酷的美感。将人丢往极端环境之下，他有可能面临的是三种困境：人和自然之间的困境、人和他人之间的困境、人和自己之间的困境。这三重困境层次的探讨决定了影视作品的重心和复杂性。

就此而言，《火星救援》基本只探讨了第一重，安排主角逃出摄影棚的《楚门秀》只探讨了第二重，《星际穿越》探讨了第一重和第二重，而《少年派》囊括了三重，所以少年派的文本最为复杂。在太平洋上漂流的少年派要面对的三重困境是：予取予夺的大洋、化身鬣狗的恶人、化身猛虎的自己，他没有NASA来营救，拯救他的是自己，是他心中的三大宗教诸神和孟加拉虎，但当故事结束，他连一个好好道别的结束都没有得到。

火星植物学家会留下纸条：这辆漫游车救了我的命，请你们好好善待它。他还会回到火星，他还会说：我殖民了这个星球。所以，每次看到有人说，马特·达蒙在火星漂流时，我都会想起那个孤独在海上的印度男孩，我想他们真的不一样，因为少年派真的孤独，他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父母家人整个动物园，他再也不会回到那条船上，再也见不到那只老虎。对沉静善良的少年派观众会哭着拥抱他，我们多么爱他，却知道无法帮助他。而乐观主义的火星植物学家不仅自救、被救还能救人，真叫人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