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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投稿】细读探春,分寸之美~

 殘荷聽雨 2015-12-03
细读探春,分寸之美
文/兰泽公子



情理兼备

人总在不同的时候受不同的生命境遇所触动。读宝黛时我感动于性灵的追求,灵魂的自由;细读探春,却又受“情理兼备,两尽其道”所触动。


作者说探春是“才自精明志自高”。说实话,早时我并没有在意到探春的才志。直到我看到一个词,“用行舍藏”。这是出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直到那时,我才恍悟,于是翻出文中关于探春的部分细细再读,复才感慨到,这个三姑娘啊,真是个有为有守的君子!


我极为仰慕的一位诗词研究学者叶嘉莹先生,她不喜欢“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的女子,所以我学习她,愿做“穿裙子的士”。


朋友便告诉我:“君子明足以察奸而仁义行之,智足以面世而谦顺处之,是为大道也。”如此看来我目前是做不到的,不过我欣赏的这位三姑娘贾探春,我相信她真是实实在在的大道之君子。


在小说前半部,探春其实并没有特别出挑,描写她的部分可以说是极少。有幸在刘姥姥游大观园时我们能借着她的眼一览探春卧房。卧房不似客厅,要随时是保持端严;卧房说来是一个比较私人的空间,其实可以折射出人的部分真性情。


作者对探春的卧房做了细致描写: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就此看来,探春不但酷爱书法,精通文墨,还是审美极为有品味之人。不过一般来说,在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文化熏陶下,审美也很难没有品味。故而探春时常托宝玉带的小物件都要求“朴而不俗,真而不作”。



也许许多人都会在意性情上的真而不作,所以人们喜欢黛玉,喜欢晴雯。我最常听到的两个评价他人的词汇就是“率直”“真性情”,与之相对的便是“虚伪”“做作”。


早时,我也曾想:无论他人如何看待,我只管做自己就好。而做自己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随心所欲任性就行。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一味的维持自我,棱角锋利,就是我们所追求的价值吗?


我也想学习探春,能让自我的性灵与外在的伦理世界兼容兼美。可我到底是个俗人。成全了自我的个性,就不免凌厉伤他人;依就了外在的世界,又不免失了个性叫自己厌弃。总是难得其分寸。


且看探春。我所欣赏的探春即使“真而不作”,也是个不露其锋芒的'捡饰之人'。即使偶结诗社,写了一付文辞极雅极妙的花笺予宝玉,也没有特意卖弄词藻,只从字里行间透出的修养,让人感到愉悦不免拜服。


“……妹虽不才,窃同叨溪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银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然而作者也是爱搞怪,探春花笺才看完,没过几行字的功夫,贾芸便送来一张字帖。


贾芸虽也姓贾,但就只是贾家的旁支小户,小户人家所能受到的文化熏陶,自然就比不得荣国府这样的大户了。所以他的字帖文墨不高,句法可笑,倒是更衬得探春文笔之高雅了。


在五十五回之前,探春一直如家下人所说“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待到“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之后,便让人觉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曹雪芹给了探春一个“敏”字的定评,脂砚斋批道“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


抄柬大观园时,探春说出“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这样叫人怔然的话,可见探春非但看得透,眼界还非常人所能比。



这让我想到孟子所讲的四种圣人(《孟子万章下》),“清”、“任”、“和”、“时”。“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圣人之时也”。——“可以处而处”,不露其锋芒,“可以仕而仕”不变其操履,这岂不就是探春?


她既有千金小姐的尊重,不在其位时平和恬淡,沉浸在自己的性灵世界自得其乐,与诗书文学为友。在其位时,也不像宝玉一般将权利功名看做腐蚀性情的虚伪之物,而是能用实权做实事。她总是能将这其中分寸掌握得极好。哪怕她口里说着“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但也因她看得透,反不屑于如此做。故而宝钗在她之后说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世人只道儒家虚伪,却不知所谓偏见,正是因为个人认知的不全面,才导致一个时代的群体都有了浅薄的“偏颇之见”。


这个世界,既有澹泊者,亦有放肆者。即使“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捡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可那都只是个人,每一个人的人生价值都不同,没有必要以此非比。


儒家的全面正是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超越个人之上的某一个更高的价值要遵守。而我们所要做的是守护价值之下的,个人心中的一个点。使情不至被理排挤,也不至滥情而理茫。


但是想要做到却是困难的。因为个人没有足够的能力驾驭自己的内心。但是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追求一个价值吗?即使不以追求情理兼备为价值的人,也没有必要讥讽他人的价值观。偏见,只是因为见识浅短而已。



知礼明理


许多人认为探春不孝。确实,书中多处探春与赵姨娘的争执,都让人感觉探春太过尖锐,对她的生母几乎不留情面。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读另一个时代的书,却从不将世界观投射到那个时代去。


若说“孝”,这个字正是出于伦理。而在伦理的社会,探春姓贾,是小姐,赵姨娘姓赵,是妾。所以探春所“孝顺”的对象应是荣府贾姓一干长辈,如贾政与他嫡妻王夫人。


所以“辱亲女愚妾争闲气”的赵姨娘说出想让探春“额外照看赵家”这样的话时,才叫探春气得脸白气噎,说赵姨娘糊涂不知理。


周汝昌先生解释得全,“赵姨娘若是贤惠善良之辈,全家依然尊敬照顾。而探春亦不失千金小姐之尊严,偏偏赵氏又是一个如此愚昧鄙恶之女人,扫尽探春颜面……而世人读《石头记》却有评议探春之不认亲母,以为攀高争宠。


若如此读之,则《石头记》之品格亦扫地矣。盖争得四十两是一点私心,而坚守二十四两之旧例方是大公无私。世之辱骂探春者,不知是爱公乎,还是爱私乎?”


我自认为,世人之所以评议探春不认亲母,是因为人们常常也是如赵姨娘一样,情理不分,用各式各样的理由进行情感勒索,终其缘由不过是我与你既有情或有某些情感上的联系,你就应当为我着想,皆是这类'人性本私'的想法而已。



其实探春虽不必孝顺赵姨娘,但她却能做到处处按礼尊敬。书中处处有晚辈在长辈面前起身让座的细节,还有言语上的尊敬。这无关身份,即使长辈是奴仆,晚辈是公子小姐;即使有长辈的言行不叫人敬伏,哪怕晚辈的品性顽劣不堪。但在礼字跟前,都须得撇开个人之偏见,按礼尊敬。


如五十五回“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后头还有“探春忙道”、“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一连三个忙字,这绝非是虚伪,而在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礼数,是他们从小受的教养,已经深入内在。


不是今天的刻意为之的礼节性礼貌可比。有礼有法,这也是古代的大家族之子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的缘故。


可如今社会,我们是再没有这样的环境了,任是世人再怎么发起'复兴''复古'之类运动,都无法与当初家天下的礼教社会相比。


时代改变了,不在那个大环境里,所有费的劲终究都是如梦幻泡影。读二十九回时,贾母说“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惯了。”


我起初很不明白,不是应该大户人家的孩子才有条件娇生惯养吗?


读至五十六回时才明白,没有受过礼法的约束,才叫娇生惯养。我们都道大户人家的孩子无法无天,贾母解释说:


“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就是大人溺爱,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疼可爱,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由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得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


所以只得承认,现如今的我们,都不过是小门小户欠缺礼教不懂分寸的娇生惯养的孩子。


细读红楼,才知曹公是最重礼数之人。世人却以为红楼梦乃是反礼教之书。



而礼也绝非盲目服从。在贾府家下人口中,探春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玫瑰之在自然界安静开放,人不犯她,她不犯人,只有当人们逾越分际,她才会给予反击。探春不似迎春'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于是任由奴仆欺凌,任由他人左右自己的人生。


探春对于侵犯她的人是毫不留情。七十四回带头抄柬大观园的王善保家的仗着自己是邢夫人陪房,在贾府做事又上了年头,便不将探春这个年轻小姐放在眼里。可在理法上,下人资历再老也是下人,小姐再年轻也到底是千金小姐。


探春所骂王善保家的话,句句在理。她只有在别人不知理,失分寸之时才收起素习的按礼尊敬。对老嬷嬷,对赵姨娘,皆是这个缘故。


“知礼明理”,这么简单的四个字,我们就连分清礼与理都难。千百年来,儒家文化被曲解,中国人早就是将这些礼数、伦理抛弃。而后再去向往西方的法治社会,寻求法治下个人的自由……然,私以为,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可相当于西方的法制,外在遵循伦理,内在追求自我的性灵,二者毫不冲突。


最后,只能叹息。任凭我再如何喜爱她,却也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入她的悲剧命运。任凭她再如何精彩,却也是红楼悲剧人物之一;分明是'才自精明从志自高'的人,却最终只能'千里东风一望遥'。


她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定早走了,另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说的。


只单是个不解世事的女孩家倒还好,偏探春比'脂粉中的英雄'王熙凤更胜一筹。就凤姐连也叹道“她虽是姑娘家,她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屈才无用,这是探春悲剧之一层;真正辛酸无奈的乃是被迫远嫁,终生无缘再见亲人,分明心怀为家族挽狂澜于既倒的希望,却不及伸手,只眼睁睁看着家势颓败,唯有哭叹道:


一番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起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命,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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