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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丹:为什么去东京逛街?

 真友书屋 2015-12-04

东京一家当街水洗牛仔裤的店铺。


文、图|于晓丹

(时装设计师、作家)


全世界可逛的街越来越少


一位“日本通”朋友要赴日开会,我虽刚从东京回来不过一周,还是动了跟他再去的念头。原因是他提到一个叫“日暮里纤维一条街”的地方,我竟全然不知,不立即弥补上这个遗憾实在无法心安。


“就为逛街吗?东京毕竟不是上海啊。”


没错,一个月之内两次去往同一座外国城市,且就为逛街,无论于公还是于私,做设计师十几年来都是从没有过的事。这个先例要开给东京,似乎也是赌口气:上次去了十天、每天近十个小时不停地走,这座城市难道还有被我漏逛之街吗?


结果是,还有,而且仍然还有。再一次离开羽田机场时,我已经迫不及待在预定下一次的计划了。



小街巷里的一家手作店铺。


大凡去过东京的人,多半对于我的痴迷都不会觉得陌生,有同样感受的也一定不在少数。常听人说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可看着那些拖着比自己大一倍的行李踏上返程仍不亦乐乎的男人们,我无论如何都要对此说法投一张反对票。


“也许只是你居住的城市没有适合男性逛的街呢。”我喜欢这样解释这一现象,因为不要说男性,就是适合女性逛的街在这世界上还剩下多少?


迷恋去东京逛街的人,这些年我遇到的越来越多了,比如我的美国设计师朋友们,如果出差目的地需要在巴黎和东京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他们清一色都勾了后者。在北京偶然招呼过来送我去机场的出租车司机,听说我要去的是东京,竟不由分说甚至迫不及待地向我推荐起他刚刚从那儿拎回来的种种宝贝。在我看来,那些提着大小行李离开东京的人,无论行李里装的是马桶盖、电饭煲,还是像我一样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甚或就是两手空空,每张脸上挂着的傻笑其实都没有太大不同。


没错,在东京逛街后就会有那样的表情:满足,兴奋,极度疲劳却仍意犹未尽。“一次美满的逛街就像一次美满的做爱啊”,不记得哪位诗人这样说过。狄更斯在外旅游时如果街道不够热闹也会惹他抱怨,因为那会令他笔下的人物都缺乏生机;波德莱尔指责布鲁塞尔的诸多事物中,街道空空荡荡也算一条,因为他虽然喜欢孤独,喜欢的却是稠人广座中的孤独。而东京给予每一位逛它的人的感受,的确就像欲求久久不满后终于被满足的快感。


这种欲求不满的背后,是全世界可逛的街都越来越少了的现实。


记得两年前的感恩节后圣诞节前,我在纽约苏荷闲逛时逛进了Emporio Armani,往年那个时候正是人流不息的样子,那一年却意外的门可罗雀。顺口跟店铺经理闲聊,他失望地告诉我那年他的营业额比前一年整整损失了15个百分点,而罪魁祸首他认为就是Armani官网自己。他完全不能理解同一家品牌为什么要让网站与实体店竞争,随后忿忿不平道:弄得店铺没人逛了,难道不是自相残杀!对他的苦水,我当时觉得很难给予安慰,网购的潮流那时可谓势如破竹,网上零售巨头亚马逊再一次打破销售纪录的新闻正满天飞,哪个品牌不在趋电子平台的大势呢?



东京一家手工餐具店。


可今年,逛过两次东京后再回纽约,这几天无论走在五大道还是铁熨斗区,我都对那位经理的惆怅产生同情:生活在美国,逛街是一件愈发可怜的事了啊,不要说Emporio Armani已关掉了曼哈顿岛上的几家门店,Donna Karan在麦迪逊大道上惟一带有后院的旗舰店,也因租金到期难以再续而被迫易址,其他资本支撑度更低的店铺消失的就更多了。纽约除了那些个千篇一律的连锁品牌,特别是快时尚连锁品牌,可逛的还有什么?


这样的惆怅,在从东京飞回北京时来得就更浓烈,因为,虽然美国亚马逊员工在“网络周一”(Cyber Monday)晚班十个半小时轮值内,提取货物要在货仓里行走11公里,比平时多出5公里不止,已经达到可以导致生理和心理双重疾病的劳动强度,可这个数字比起中国刚刚过去的“双十一”创造了900多亿元销售额的劳动强度,恐怕还只是太小的小巫。其结果,或者只能说与此相对应的现实是:我曾经可以白天黑夜骑着车逛个没完的北京,现在不是连一处像样的街都没有,而是连一家可逛的店都没有了。


我们需要有街可逛吗


关于逛街的好处,心理学家曾做过各种各样的分析,比如可以平息焦虑、缓解紧张;社会学家也在从社会学的角度说,虽然逛街具有的治愈功能更容易为女性所用,可其最本质的,还是人们用来与他人发生关系的方式。


对这种关系,无论男女,其实都有本能的需求。从不逛街的男人到了东京,即使对马桶盖电饭煲这种只有实用性的东西也立刻变得兴致盎然,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只不过女性对这种关系的需要更直接一些罢了。我们在逛街时购买任何东西的动机都与他人有关,比如父亲出门买菜,准妈妈为即将出生的宝贝选择衣物,即将工作的男生第一次为自己挑选西装;每一次逛街都在实现一次社会关系,也都有形无形地强化着一些社会形态链条,比如出门要乘车,逛累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补充能量之后才能继续,直到shop to die。这过程绝不仅仅是买到或买不到东西那么简单,逛街行为背后其实都是活生生的社会生活画面,这才是人们离不开脚踏实地的逛街甚至为它着迷的原因。



东京一家本土设计品牌店。


回想童年,被父母带着到大栅栏逛街是经常被记起的甜蜜情景,除了在瑞蚨祥买到的那块绸布料让我记忆犹新,逛到精疲力竭时在力力餐厅排长队终于吃上烧麦的那口香,也是我与父母之间不多的幸福回忆之一。正是这样的幸福,每一次父母承诺第二天要带全家出门逛街时,我那一夜都会激动到睡不着觉,而且还要默默祈祷脾气很大的弟弟不要第二天又弄出什么幺蛾子坏了好事。


如今,这样的情景不会再有了,在完全不受控制甚至还得到纵容的网购冲击下,大栅栏没了,瑞蚨祥落魄了,力力餐厅们也失去了好好起火做饭的可能。前门虽然修了那么一大片古色古香的商业街区,可让它活起来的生命形态基础被掏空了,大厨们只能每天倚在门边吊儿郎当抽着烟,后边的灶台只留着半口气半死不活地烧着。把一切归咎于网购也许不公平,可网购破坏的,岂止是一种商业模式。不知有没有哪位中国诗人为此写下点什么?


设计是日本人安身立命的文化本事


如果我们对比东京,对于这一种情形也许能看得更清楚些。在全世界的街面商业都因为快时尚和电子平台的冲击而呈疲态时,东京为什么却能是个例外?


这一阵我频繁地在与东京一家布料商打交道,因为要购买一种印花棉布,必须跟他们明确很多信息。这家布料商是我上次去东京时在吉祥寺一家布铺里结识的,当时只互换了联系方式,以为回纽约后通过他们的官网再完善信息就可无虞。谁想到纽约后才发现,这家官网简直形同虚设,要不是靠着我在东京它的店铺里拍照、做笔记拿到的那些详细信息,这次交易几无可能达成。即使英文不够好,可以日本人的聪明和认真,健全一个官网会很难吗?


这次交易完成后,我提出希望能再购买另外一批花色,销售小姐这时这样热情地回复我:欢迎你再到店里来选购吧!而不是:到我们的官网上挑选吧!



布铺店面。


不过我至少在六个月内是没有可能去他们的店里了。官网不健全,的确会暂时得不到我的下一个订单;可是因为他们的无可替代,我已经在期待下一次去店里的时候了。去他们的店,我自然还会从吉祥寺地铁站走入那条商业街巷,走过的时候,还会从排列在它左右的那些店铺门前经过。经过时东张西望是一定的,说不定东张西望时,就有可能买走它旁边那家店里刚刚摆放在橱窗里的一只黑陶盘。


到店里来!我相信这是日本商业在全球整体低迷、惟独他们的设计能力却未见减弱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店有人逛,健康的商业形态就不会垮掉;也只有到店里来,那些手作才必须经得起最近视的挑剔,互相刺激生长的街坊商业才能相依为命地优秀下去,也才能刺激出更多更好的设计才华。设计,一直被日本人认为是安身立命的文化本事。



东京一家本土设计品牌店内。


十年前我做全职时第一次去东京出差,工作的一大内容就是逛街,可是为工作逛的主要是主流店铺。今年我是自由职业身了,主流品牌就只逛了北参道的“山本耀司”(其实山本耀司一直被认为是主流里的非主流),从新宿伊势丹百货出来后,便跨过街一头扎进了O1O1的大门,等再扎进LUMINE 1、2和East时,肾上腺素已经分泌到无法承受的程度。东京比巴黎伦敦米兰香港让人激动不已的,当然不是那些奢侈品大牌,那些都不用在日本看;自然也不是马桶盖电饭煲,那些不是我想看的;而是那些拿起来就让我放不下的“无印”良品!无印,即无名,是不为世上大多数人所熟知的本土设计。


这样的设计在东京可用铺天盖地形容,既存在于知名百货公司里,也隐藏在不显山露水的小街巷里,每走一步都可能是个惊喜的发现,而且在你以为到了数量和内容的极限时,走两步却发现极限还在被无极限地突破着。这在必须用手摸用眼看的文具店里体会尤其深。我不知道东京靠什么保持如此旺盛的原创能力,本来很想拿这个问题问问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可惜跟她联系上了最终还是失之交臂。



山本耀司旗舰店。


不难想象,比起消费主义高潮的上世纪80年代,东京的繁华规模已缩小不少,我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时间点的横断面。可也正因为缩小,因为是个锋利的横断面,我才能更容易地辨认出,能让东京比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拥有更繁忙的街角、更生气勃勃的人行道、更川流不息的商业街区的,不是别的,是对设计的崇拜和较真。


比如,我在目黑街一条家居街上一家小店里看到一只钟表,纯白底纯黑字,看起来与一般钟无异,可远远看上去就觉着好看。走近发现,好看的原因,原来是表盘上的刻字不是简单的数字,而是一条一条竖线,竖线的顶端分出叉来,9的位置是九叉,2是两叉,很像一株叶瓣饱满的蒲公英,随着时间被风一叶一叶地吹落着。把这只钟挂到家里的墙上后才发现,它竟是出自日本当今被设计界称为“天之骄子”的佐藤大(Oki Sato)之手,而且的确就叫蒲公英钟。后知后觉后自然相当吃惊,出身虽如此“高贵”,它的价格却很平易,人民币不过400元。



佐藤大设计的“蒲公英钟”。


在东京,有这样的奇遇实在很容易。比如,我还买到一只通体泛着金泽的汤匙,两只设计奇妙的香插??当时匆忙,又有语言障碍,都是回到家后才发现它们都师出有名,可买的时候并没感到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可见设计已是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日常的设计中包含着日本人丰富的感性”,三宅一生的这句话时常跳出来撞我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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