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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琦:欧洲扩张前,世界体系早就有了

 蜀地渔人 2015-12-05

摘要ID:ipress

本书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将繁忙的地中海世界、中东地区、中亚地区、印度半岛两侧、马六甲海峡和中国沿海的社会经济生活同时展开,从而将威尼斯、布鲁日、开罗、大马士革、撒马尔罕、卡利卡特、马六甲和泉州放置进一个共同话语场。

作者:苏琦(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

世界体系之1.0版,是相对于人们所习知的发端于16世纪的世界体系而言。在美国学者珍妮特·L.阿布-卢格霍德看来,这是一个形成于欧洲霸权之前的世界体系,其持续的时间段为1250-1350年。换言之,世界体系早就有之,并非欧洲的扩张所缔造。

对于近年来熟读布罗代尔等反欧洲中心论著述的中国读者而言,世界体系并非欧洲所新创的说法已经耳熟能详:那些来自西方的“野蛮人”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加入了印度洋和亚洲既有的生机勃勃的区域贸易体系,而后又鹊巢鸠占将其纳入一个日趋统一的全球市场而已。

但即使有了这样的阅读和心理准备,对于卢格霍德直接将“世界体系”出现的时间提前到1250年,中国读者还是感到比较新鲜的,因为在普通人的印象中,把处于中国古代史范畴的蒙元帝国和代表西方近现代曙光乍起的威尼斯热那亚城邦放到同一个时空和体系中,还是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而这或许正是《欧洲霸权之前:1250-1350年的世界体系》一书的意义所在,通过对那一百年间生机勃勃的欧亚贸易体系的展现,作者赋予了我们曾经以为彼此割裂的历史以一种共时性的视野,从而让我们能够以一种更前移的全球史观来考察现代世界的诞生。

卢格霍德眼中的世界体系包含三个地位平等的子体系:从罗马废墟和黑暗的中世纪崛起的以威尼斯和热那亚为代表的地中海体系,成熟的同时对抗——换言之密切联系——东征的十字军和草原入侵者的中东体系和以印度和中国为主涵盖印度洋和南海贸易圈的亚洲体系。

这当然不是人类社会第一次因贸易而彼此相连。在古典时代的准世界体系中,汉帝国与罗马帝国也曾通过途径中亚的丝绸之路和经印度转口的海上贸易路线互通有无,但这更多是体系两端的两个大帝国之间的联系,没有将各部分整合起来,一旦两端的帝国崩溃了,整个贸易体系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此前的准世界体系更多是一种线性的来往,那么1.0版的世界体系则有了区块链的感觉,这个体系有着更多的子系统,彼此间的来往更频密,因此更加有活力,而由于不同的子系统的联结部分可以发挥弹性减震器的作用,整个体系也更加稳定。

由于作者想以一种去欧洲中心论的视角来展现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因此其长处在于以雨露均沾的姿态对各个体系的运转和彼此间的联系给予同样的关注,能够一视同仁地进行客观描述和分析,从而给出了一个有关世界贸易体系运行的共时性画面。

这也正是本书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将繁忙的地中海世界、中东地区、中亚地区、印度半岛两侧、马六甲海峡和中国沿海的社会经济生活同时展开,从而将威尼斯、布鲁日、开罗、大马士革、撒马尔罕、卡利卡特、马六甲和泉州放置进一个共同话语场的史书并不多见。

此前人们更习惯于随蒙古西征的视角来阅览自东向西的叙事,或以十字军东征的线路来研读欧风东渐的趋势。而在这本书中,这两个相向的运动恰恰都是使1.0版世界体系得以形成的建构性力量。

因为作者意在为欧洲中心论的世界体系形成史纠偏,有时不免对人们所习见的关于东方衰落和西方崛起的叙事给予了矫枉过正式的纠正,比如强调指出各个子体系都有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经历,而信贷、金融和工厂组织等并非欧洲特产,甚至可以说是欧洲从别处盗来了火种。作者还认为体系中的各个部分不仅是平等的关系,以威尼斯和热那亚为首的意大利地中海城邦经济体及其西北欧的生意伙伴,更多体现了对中东和亚洲经济体的依附性,甚至认为是地中海世界与东方的交流带动了西北欧的发展。而地中海与西北欧之间先是通过香槟集市路线、后又通过大西洋海路的交流,则为日后超越地中海体系的大西洋贸易圈的形成埋下了伏笔。

或许有些矫枉过正,但这种去欧洲中心论的全球史观确实为人们自以为熟知的历史提供了新的诠释可能,甚至开启了新的“发现”之旅。比如黑死病对世界体系1.0的削弱与瓦解,不仅仅体现在对地中海世界的毁灭性打击,它还促成了蒙古帝国的崩溃,并沉重打击了马穆鲁克王朝。蒙古帝国的崩溃令贸易体系的北方线路陷于混乱,而在黑死病和帖木儿帝国的双重打击下,经由地中海东海岸和中东大马士革地区的中线贸易路径也被堵塞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被严重削弱的威尼斯和马穆鲁克王朝在勉强维系贸易体系的南方线路,而正是由于威尼斯人在马穆鲁克王国的得势,促使热那亚人被迫向西经略大西洋,进而开启了环非洲的航线。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是热那亚人,并非仅仅是历史的巧合。

黑死病对于解释明王朝从海洋贸易的撤退也提供了新的观察视角。由于蒙元帝国的崩溃,一度复兴的北方丝绸之路又遭遇险阻,而南方的海上贸易路线由于中东和地中海世界的衰退导致的贸易量减少而变得得不偿失。如此一来,热那亚人的“突围”和大明帝国的“撤退”就有了共时性和相关性。

接下来,此前勉强维系的南方线路在葡萄牙人发现环非洲航线的最后一击下趋于没落,而中国和印度的退出给了葡萄牙人向印度洋和亚洲的进击以可乘之机。1.0版的世界体系就此告一段落,时间大大早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将地中海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内湖。

一个相当的精彩的闭合循环就此完成,然而由于在去欧洲中心论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作者对后世界体系1.0全球格局演变的描述,显然有欠客观,甚至造成了对史实的扭曲,比如作者认为后世界体系1.0时代西方的崛起更多不是西方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东方的衰落。这种过于想摆脱欧洲中心论的努力,反而开启了新的悖论:既然大家都衰落了,为何欧洲率先从废墟中崛起呢,为什么亚洲的衰落招致了欧洲的进击?阿拉伯人早就发现了环非洲航线,也早就是印度洋季风贸易的行家里手,但他们为何没有将两者结合构建新世界体系呢?

其实当葡萄牙人挟地理大发现之威而来时,东方远未衰落,奥斯曼帝国、波斯萨菲王朝、莫卧儿帝国和明帝国仍生机勃勃,强盛一时,西方人花了三个世纪才站稳脚跟反客为主。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的强盛,西方人才不得不选择绕道而行。直到此时,西方还没有获得打破阻碍的压倒性优势,这一切要等到他们能从大西洋彼岸的新世界汲取到充足的力量。

再比如与其说中国和印度的撤退给了葡萄牙人以可乘之机,还不如说是给了伊斯兰势力以更大的发展空间,东南亚的伊斯兰化就发生在这个新旧世界体系的衔接阶段。明帝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撤出后,再度选择加入到世界贸易中来,并通过与来自阿卡普尔科的西班牙大帆船的贸易对接,不仅开启了中国经济进一步商品化的白银时代,还令新一轮含有新世界在内的贸易地图的型构成为可能。

此外,作者对1.0版的世界体系或多或少有点过誉了。这个体系虽然交易频密商品种类繁多,但依然更多是建立在奢侈品为主的远程贸易基础上的,工业品尤其是规模制造产品和大宗农产品的交易依然没有占据主角,全球性的生产和贸易体系更是付之阙如。七巧板式的靠贸易拼搭的世界体系的脆弱性没有得到克服,贸易体系的各个组织部分依然可以选择退出,回到自给自足的状态。这是一个平等和没有依附的体系,但显然更是一个缺乏强制力和内在凝聚力的世界体系。

当然,历史从来不是横空出世,新世界的出现不仅仅是颠覆,更多是继承和对既有资源的利用。无论如何,世界体系1.0将环球同此凉热的可能大大前移,其所留下记忆和思想资源及思维模式,使一个全球化的世界的出现不那么突兀:从欧亚“联结”的世界到全球化的帝国主义世界,其实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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