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机

妈妈后来告诉我，外婆今年腌豇豆腌了三次，都失败了。第一次腌出来的豇豆发臭，第二次的太淡，第三次太咸了。妈妈说有将逝之人的手是腌不好豇豆的说法。

 今年寒假回家，外婆变成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外婆老年证上的那张，照片里外婆穿着蓝色衬衫，头发还很黑。我踏回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将三刀草纸一张张烧完。纸很轻，风很大，燃着了的草纸飞了起来，我很怕火烧到沙发上，火烫极了。

 外婆身体一直很硬朗，我们家人就这般掉以轻心。从查出脑动脉瘤到血管破裂，短短不到一个月。从在菜市摔倒到进入昏迷，仅仅两个小时，之后昏迷了九天，其间外婆的瞳孔扩大了又缩小，血压降低又上升，外婆一定是极想要留下来的。

 外婆过世后，妈妈说她会愧疚一辈子，说这负罪感会一直背在她身上，从外婆走，会一直持续到她走。这是宇宙里最大的无力，就像是朝着空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出用恨凝成的拳头，回应的却只有一阵微风。

 外婆过世后的第一个假期，每吃一顿饭我就更想念她一点。我再也不会嫌弃土豆鸡丁里出现鱼刺，也不会因为吞进一口青菜却吃出一根钢丝球上的铁丝就大翻白眼。我不喜欢看外婆总是吃看起来脏兮兮的剩菜，但却怀念那画面。而“再也不会”和“怀念”，全都是耳光，一记记甩在我的心脏上。

 寒假里的晴天，我站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着窗外挂着的香肠和腊肉，不知不觉又流出了眼泪。再也没有了，夏天的红豆薏仁粥冬天的蛋饺，平日里的豌豆肉丁过节时候的鸡汤炒米，外婆的手艺，都不会再有了。我甚至觉得在这之后，在有新成员或新生命进入家庭之前，这之间的每一顿团圆饭都只呈现出丰盛的灰色。

 我的反应太慢了，在眼泪流完了之后才慢慢一点一点陆续想起最甜美的伤人往事。

 寒假里有天我想吃饺子，妈妈说冰箱里还有。我原以为是速冻水饺，但忽而又想到外婆是不愿买速冻水饺的。果然，那是外婆亲手包的没来得及吃完的饺子。

 我数着饺子一个一个的将它吃完。我想到高中时你煮饺子吃，你问我吃多少个我如果说十你定会给我盛十二个，恶魔如我，竟也屡次为这种小事气急败坏。我想到我上大学之后，妈妈还没回安庆的那两年，大段的日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面对着电视机面对着花花草草面对着黑暗的空白寂寞。想到这些我便头皮发麻，恨透自己。

 我想到我见你的最后一面。想到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我是打不通妈妈的手机才打的家里电话。你说妈妈出去了，我忘记了我到底有没有对你说一声“别感冒了”。

 今天是你的百日，我其实并不叫你外婆只叫你奶奶。而对无法改变的过去，我总是不愿意承认我是后悔、惭愧的。但是奶奶，你离开了之后，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阳台上的植物，客厅的电视茶几饭桌沙发，那个房子里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还有妈妈，和我，都好寂寞，都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