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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八月，由上海博物館舉辦之吳越青銅器研究座談會在滬召開，我雖已提交論文，但因事未能預盛。隨後在長沙得見香港中文大學張光裕先生，以其論作《新見吳王夫差劍介紹及越王者旨戈、矛、劍淺說》賜示，並吿以該吳王夫差劍已歸臺北王振華先生古越閣收藏，聞之殊爲心嚮。及至十一月，在於南京舉行的中國古文字硏究會第九屆年會期間，獲與王先生伉儷相晤，且睹其部分珍藏幻燈片。與會者對其蒐求之勤，鑒賞之精，庋藏之富，莫不驚歎。 王振華先生積年所集文物，門類數量甚多，廣有珍品，比諸前代著名收藏家，實無多讓，近年尤注意青銅兵器，所獲頗衆，獨擅勝場。案古代兵器本爲文物中的要項，有重要的硏究價值，但學者較少措意。直至前些年，纔有幾種值得稱道的學術專著，如日本林巳奈夫教授的《殷周時代的武器》，中國楊泓先生的《中國古兵器論叢》等，均已膾炙人口。這表明文物考古界對兵器的重視，刻正處於上升的趨勢。 在青銅器時代，兵器本有其特殊地位。古人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故青銅兵器和禮器同其重要。《考工記》 言金有六齊，而有關兵器之戈戟、大刃、削殺矢即佔其三， 是自當時工藝觀之，也有很高價值。就古代青銅兵器做專門的著錄和硏究，實在是必要的。王振華先生有鑒於此，於其藏品中精選約百件，纂爲《商周青銅兵器》一書，不僅圖版精美，說明詳盡，且有不少特爲深入鑒別探討準備的局部放大照片，爲各方面讀者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商周青銅兵器》收錄的珍品甚衆，其在青銅器硏究上的意義，不是在這裏能用幾句話介紹的，衹得選取幾件例子，以示一斑。首先讓我還是從張光裕先生論述過的吳王夫差劍談起。張文已指出，過去所見銘文相似的吳王夫差劍凡有五器，其中三件分出於河南洛陽、輝縣及湖北襄陽， 均不若古越閣此件保存良好。如張文所言，此件“全劍保存無缺，僅劍格獸面紋內鑲嵌之綠松石微有脫落”，“製作精美，劍鍔鋒利絕倫，誠爲不可多得之精品”。其文字結構，更有特異不同於其他五劍之處。以之與湖北江陵所出越王勾踐劍合觀，令人不禁對昔日吳越爭雄，風雲變幻之情景，遙生追思。
本書中吳越寶劍尙有多柄，在越劍中，自當推越王州句劍爲冠。州句之劍，以往也有著錄，林巳奈夫氏書已列六件。廣州中山大學張振林教授所著《關於兩件吳越寶劍銘文的釋讀問題》(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硏究所吳多泰中國語文硏究中心《中國語文硏究》第七期)一文，於討論吳王夫差劍之餘，亦曾述及。近年州句劍還有出土之例。惟詳作比觀，古越閣此劍，鑄工特爲精好，劍格上鳥書文字，劍首之精密構造，皆爲明證。
以上二劍，均富於歷史意義，而以美術價值而言，本書之錯金幾何雲紋劍極其引人注目。査通體錯金之劍，原爲罕覯，一九九一年在倫敦埃斯肯納齊行嘗出現一器，長49.8公分，見其圖錄《中國唐以前鑲嵌青銅器及有關器物》，聲噪一時。沒有想到，在這裏又能看到一件，其光澤熠灼，花紋精美，尤有特色，爲美術史的篇幅大增光彩。
在有銘文的兵器中，晉公戈自然需要特別提到。此器中胡而三角鋒，類於陝西臨潼零口、河南三門峡上村嶺所出，年代當在東西周之際。戈上銘文有“隹(惟)四年六月初吉丁亥”，於兵器尙爲初見。試加推定，係晉釐侯四年，即周共和五年，公元前八三七年。《史記·晉世家》載，晉國始封爲唐叔，“唐叔子燮是爲晉侯，晉侯子寧族是爲武侯，武侯之子服人是爲成侯，成侯子福是爲厲侯，厲侯之子宜臼是爲靖侯。靖侯已來，年紀可推。自唐叔至靖侯五世無其年數。”釐侯名司徒，即靖侯之子，在位十八年而卒。這件戈乃西周晚期之物。
晉公戈銘文較長，實則本書中有些兵器銘文較短，甚至衹有一二字，仍頗值得討論。例如魯陽戈，由形制文字考察，應屬秦物，魯陽爲置用地名。魯陽戰國時屬楚，曾爲魏取，漢代在南陽郡，即今河南魯山。《墨子》有魯陽文君，《國語·楚語》作魯陽文子，係楚之縣公，與墨子問答， 是讀諸子的人所熟知的。前些時學者在楚簡中找到魯陽， 寫法有異，現在秦戈上的魯陽則與古籍相同，足相印證。
沒有銘文的兵器也有很重要的，如一件管狀銎的戈，柲冒作軀體糾結的三獸首形，紋飾的風格近似河南淅川的春秋楚器。淅川下寺所出的一些禮器，有複雜紋飾，經鑒定爲失蠟法鑄造。幾年前出現，現藏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楚王酓審盞，亦有類似紋飾，我推測同爲失蠟法所成（《中國文物報》一九九〇年五月三十一曰）。這件戈柲冒的紋飾，很應做出科學鑒定，可能會增進我們對中國此種技術的認識。
還可以談一下一柄非常特殊的神人紋劍。讀者很容易在圖版上看到，劍身全體鑄有凹點，星羅棋布，而在中部有一人形，髮分胸裸，雙足左右跨開，右手持戟，左手握蛇 (或爲龍）。這種形象使我們想到近來不少學者撰文論述的一九六〇年湖北荆門出土的三角鋒戈和湖南長沙馬王堆帛書中的太一圖。那件戈屬巴蜀式，有銘“太歲辟兵”，帛書也有關辟兵數術，都有和這柄劍相像的人形。因此，劍上的人形無疑也是神像，同樣寓有辟兵即防止武器傷害的神秘意義。
總之，《商周青銅兵器》一書內涵珍奇豐富，對於硏究古代歷史、文化、美術、工藝，以至科學技術，均有貢獻。 其中一些是近年流散的寶貴文物，由於未能有出土記錄， 失去地層與伴出器物的關係，學術價值受到影響，至爲可惜，海外有識的博物館人士和收藏家也對此同有痛心之感。今得保存，並能公佈，也是不幸中之幸了。 王振華先生曾以珍藏青銅兵器舉辦展覽，邀請學者觀賞，互相切磋。現在《商周青銅兵器》問世，更表達了他的學力和識見，讀者自能共知。聽說王先生不久還將編纂續集，裨益學林，謹翹首以待。 李學勤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廿三日燈下 又序 在本序前半草成之後，我反覆硏究王振華先生收藏兵器的照片，以一得之見，寫出《古越閣所藏青銅兵器選粹》小文，已在《文物》一九九三年第四期發表。當時深感這些兵器非常珍異，其精巧瑰奇之處，尙非攝影所能完全表達，少數疑難待決之點，更須親見原物，始能作出判斷。一九九三年夏，我幸能訪問臺北，其間蒙王振華先生款待，逐 一觀察本書所收諸件兵器，印象感想，一時難於縷述。這裏謹再記幾點，作爲拙序後半部分。 古越閣兵器翹楚，公推爲吳王夫差劍、越王州句劍與錯金幾何雲紋劍三器。學者對此三劍，已有多方面的描述形容，然而比諸直觀原物，仍覺相去有間。吳越兩王寶劍的規整犀利，非目睹不能充分體會。就劍面光澤而言，吳王夫差劍尤其引人神注，所謂如一泓寒水，洵非虛語，而越王州句劍格部鑄造的細緻精妙，也罕有倫比。我看這兩劍時心情的歡喜振奮，和得見越王句踐劍時全然相同。至於錯金幾何雲紋劍，在不同角度的光照下，紋飾呈現種種色調，富於層次，其美感很難以文字表述。看其錯金部分，金質極薄，恐不是用片、絲鑲嵌，而是古人所云金塗，需要深入硏究。 和錯金幾何雲紋劍一樣，一些兵器珍品的工藝特點，衹有再三諦視纔能表露。以前面提到的鏤空獸首有銎戈(本書19）爲例，我在《選粹》小文中也有討論，認爲其特徵類似淅川楚器。現在看到原物，其鏽色亦與淅川所出接近。 這件戈雖較小，柲冒却很大，同時既設闌、穿，以供紮繩，又有管狀的銎，似乎疊床架屋，頗爲費解。經用放大鏡觀察，冒、銎同戈體彼此聯接處自然渾成，委係原鑄，銎中還保存有木柲殘部，實無懷疑之餘地。 又如鎏銀蟠螭紋戈（本書15），小文根據其鋒呈三角形 （即圭首形）以及內部蟠螭紋特徵，推斷係春秋中期所作，但這樣時期能否有鎏銀技術，仍待驗證。今以放大鏡細看， 其銅地上確覆有銀白色層。據吿這件戈傅與本書（100）厚格圓莖三箍式劍及一內上有鑰孔形穿的戈同出，使我恍然想到它可能是吳地產品，難怪其形制、花紋、工藝均和中原有異。
本書所收變形渦紋鉞（108），也是易於啓人疑竇的。 其花紋苟簡怪異，不同於常見的商代鉞。細觀器身，鏽堅而濃重，非僞作可比。鉞上渦紋內塡乳丁，本爲商鉞習見，衹是在乳丁間添加橫綫，而其下的垂葉紋，又把塡入的夔紋簡化成波形綫。由此又悟到，鉞內上的波形紋，其實是卷夔紋的簡化。這件鉞應該是邊遠地區的人模仿中原作品而鑄造的，是一件很有硏究價值的器物。
直接觀察，又有助於進一步辨識兵器上的銘文。特別是筆畫纖細或不清的，照片與肉眼所見每能互補。如本書 （77）菱形暗紋銘文劍，文字很不明晰。反覆細看，除第四字大部殘泐無法識別外，尙可釋讀。其“者”字、“僉(劍)” 字寫法均屬南方，和劍身花紋風格呼應。“羕”字下半省簡很是特殊。猜想“者差其□”爲作器者名，惜缺一字，不能進一步考證。
越王石矛的銘文，雜於雲紋之間，細如毫芒，其精妙也僅於放大鏡下始可意會。此矛質地潤膩，刃緣之鋒利，輪廓之規整，都類似英國博物院所藏越王州句矛，其珍奇也不遜色。
本書（46）巴蜀符號矛也是非常重要的器物。巴蜀兵器原以劍、矛爲多，上鑄巴蜀文字的亦非罕見，但這件矛骹部兩面滿佈巴蜀文字。初步分析，共有十九字之多，在此類兵器中可稱首選。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十九字及其組合方式，大多可與巴蜀古璽互相印證。這件矛對解讀巴蜀文字，可能會有特殊的作用。
青銅器是珍貴的美術品，又是重要的歷史文物。一件器物，每每需要長期硏究探討，纔有可能將其價值意義闡發出來。王振華先生這部《商周青銅兵器》，包含了許多值得學術界深入討論的內容，不愧爲一大寶藏，這是我再三向大家推薦的原因。 李學勤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六日於臺北 往期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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